郑成业
文前导读:
自然界有太多太多的寒风,树木凋零,滴水成冰;朔风劲吹,狂雪飞舞……
人生中有太多太多的寒风,疾病缠身,亲人离去;时光飞逝,命途多舛……
《寒风吹彻》写了三种寒风:一种是冬日呼啸着的刺骨寒风;一种是人生刻骨铭心的伤痛记忆;还有一种,则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命运归宿。
作者刘亮程对人生有着清醒的认识,“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春天很少,被寒风吹彻的冬天却很多。是啊,寒冬季节,冷风吹彻身体;生存不易,寒风吹彻人生.
亲情可以帮助我们抵御“寒冬”,所以姑妈在生命的冬季,最盼望“天热了让你妈过来暄暄”;但是人生而孤独,再多的人世间温情,也无法避免一个人偷偷在寒夜流泪的情景。我们要度过“寒冬”,还需要信念,所以“我”在冬天来临的时候,赶紧去准备柴火。
感谢刘亮程,为我们带来一片暖阳照耀下的风雪,或者说是一缕挂着风雪的暖阳:
感谢刘亮程,为我们捧上一串缀着冰凌的灯笼,或者说是灯笼映照下刺骨的冰凌。
不必责怪寒风,寒风吹彻的冬天,未必只有寒冷;也不必癡信春天,春风吹拂的时节,未必全是温暖。寒风吹彻我们,我们也将吹彻寒风。
作者简介:
刘亮程,1962年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沙湾县的一个小村庄里,长大后种过地、放过羊,当过十几年乡农机管理员。劳动之余写点文字。他大多写自己生活多年的一个村子。在这个人畜共居的村庄里,房子被风吹旧,太阳将人和牲畜晒老,所有事物都按自然的意志伸叶展枝。作者在不慌不忙中叙述着一种人类久违的自然生存。《一个人的村庄》首版后,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天涯》《大家》《北京文学》《散文选刊》《南方周末》等报刊都做了隆重介绍,作者本人亦一鸣惊人,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精读细评:
雪落在【现在时】那些年雪落过【过去时】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三十岁的我”已经熟悉大自然的冬天】。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开始关心生命的冬天】。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以“三十岁的我”的视角展开叙述,连缀起“十四岁的我、路人、姑妈、母亲”的故事。这一视角更方便审视人生,增加了文章的哲思意蕴,给了文中“冬天、寒风、雪”等意象更为丰富的内涵。在“三十岁的我”眼中,“冬天、寒风、雪”既实指北方自然环境的艰苦恶劣,也虚指人生旅途中的种种磨难,还指在生老病死规律中的脆弱和无奈】。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炉火”是文中的另一个重要意象,与“寒风、落雪”相对照。文章以雪天“我”烤炉火为叙述的起点和终点,让“三十岁的我”穿梭在过去和现在两个时空,组织起十四岁的我、路人、姑妈和母亲的记忆。这个开篇借鉴了《百年孤独》的经典回溯性叙事技法,从未来的角度追忆和审视过去】。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人生的冬天也是如此,总有一些计划无法完成,成为难以弥补的遗憾】。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人是一种不懂珍惜的动物,唯有苦难才会让人懂得敬畏,懂得感恩,体会到平凡生命中的动人之处。“三十岁的我”才会知道寒风吹彻的不仅仅有我,还有我的亲人,我的同类,甚至那一地葵花秆。人到中年,经历过酸甜苦辣,才懂得在面对苦痛时回味人生】。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知道雪花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白描,写出雪之大】。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场雪,都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自己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年轻时,苦痛也是令人兴奋的经历;成熟后,才知道必须为人生储存一点温暖】。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残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苦痛无法逃避】。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生存应该谦卑】。就像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疼。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熟。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
【上段过渡,以下写“十四岁的我”所经历的寒风】
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时一村人都是靠长在沙漠里的一种叫梭梭的灌木取暖过冬。因为不断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时间才能拉回一车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
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你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千二净,让你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这次,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一阵路,便会追上一辆或好几辆去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
而这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爬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写出对寒冷的恐惧。这是刘亮程特有的文学语言,他笔下的景象都和人一样有情感,有个性】。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隐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和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面对巨大的困难与挫折,有时候无法像“打官司的秋菊”和“不是潘金莲的我”一样,用全部的生命之力与寒风抗衡,有时候我们需要退缩,留下~点温暖给爱人、给亲人、给生活,即使这样的温暖微不足道,让人看起来很冷】。
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自然之冬还可以抵御,人生之冬却无力回天,生命就是如此严酷。这里的冬天象征贫穷、疾病、死亡等人生的苦难,以及因苦难带来的孤独、恐惧和绝望】。
天亮时,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禾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天快黑时,我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人生来孤独,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冬天,即使是父子,有时候也无法共同抵御寒风,特别是在物质条件极差的情形下。“我”不说腿冻坏的事,是不想让吹彻自己的寒风给父亲增加额外的寒冷,这个细节是寒风中的一点“炉火”】。
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
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在不行了。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我准备了许多柴禾,是准备给这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情……尔后整个人生【困难与挫折,先会在肉体上对人摧残,然后在心灵和意志上对人摧残】。
【上段过渡,以下写一位路人的寒冬】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个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得苍白【这样的语句作者如何想来?!“苍白”一词,与外面的大雪、身上的冰霜相呼应,又与路人内心的孤独和生命的苍凉相映衬】。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上了半个时辰,他站起來,朝我点了—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人生来孤独,有些“寒风”无法向人倾诉,倾诉了别人也难以了解。路人“朝我点了一下头”,这是他在寒风吹彻的生命中珍藏的一点温暖】。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个人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得快通了,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落在一个人_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对于巨大的苦痛,我们常常爱莫能助,无可奈何。这个路人的苦痛是贫寒或孤独,每个人都有的苦痛则是死亡。生命的困厄只能自己面对】。
我有一个姑妈,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手牵手走过封冻的玛河去看望她。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开始写姑妈和母亲的故事,姑妈特别渴望亲人间的交流】。
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暮年的生命已经不再有亮丽的色彩和充满生命力的希望】。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人老了,境遇不可能再改变,期盼别人特别是亲人少一些寒冷,多一点温暖,也会为自己的暮年增加一点亮色】。
我一直没有忘记姑妈的这句话,也不止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度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姑妈在人生的冬天里渴望交流,母亲却需要先度过自己的冬天。亲人之间,即使互相牵念,也无法为对方消解孤独,每个人都有自己面临的寒风】。
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蹚过河,到对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春天。好像姑妈那句话中的“天”—直没有热。
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初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冻的马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姑妈去世的事。她说:“你姑妈死掉了。”
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在生存状态极差的状况下,痛苦也将归于平淡,人们必须习惯孤独,习惯面对生命的寒风】。
“咋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这是寒风吹彻下的亲情余晖,让我们在寒冷中体验一点炉火的温暖】
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这事,只顾静静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了句:天热了。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正冒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气真的转热了对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天热了过来喧喧。”我又想起姑妈的这句话,这个春天再不属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分别死在几年前的冬天。母亲还活着。我们在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我们都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亲情也挡不住寒风吹彻人生,母亲懂得这一点,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活计去看姑妈。儿女们懂也罢,不懂也罢,都想用孝敬来为母亲抵挡人生的寒风,虽然明知挡不住】。
随着三十年这样的人生距离,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自然之冬,人们还可以抵御的,但衰老死亡的宿命,我们却无能为力】。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
我靜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嗖嗖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o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这句话表明世间所有的人,都是相同的命运,都会被“寒风吹彻”。这是作者对生命脆弱、无法挽留的慨叹】【生命中的寒风不可阻挡,它会慢慢把我们所有人的岁月吹彻。但是,在这无边的寒冷中,在这无奈的宿命前,我们也要像作者一样,寻找那么“一个时刻”,在寒风中围抱着火炉,去回忆那些遥远的故事,回忆十四岁时候的艰难与顽强,回忆路人痛苦的呻吟与感恩的目光,回忆姑妈的去世和母亲的淡然中包含的伤痛与温馨……寒风吹彻我们,我们也去吹彻寒风】。
作家李陀说,刘亮程好像能把文字放到一条清亮透明的小河里淘洗一番,洗得每个字都干干净净,但洗尽铅华的文字里又有一种厚重。这篇散文中的每个字都重得好像要沉下去,但又不悲痛到绝望,字里行间透着人生孤独之外的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