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晓涵 王放
王放在上海拍摄到的貉
一场疫情,让野生动物重回人们的视野。除了“吃野味”和“携带病毒”,很多人对野生动物知之甚少。当这些“邻居”无意之中造访人类的世界时, 有人害怕、恐慌、手足无措,那么我们到底该如何与城市中的动物相处?
王放从小在北京生活,现在供职于复旦大学生物多样性科学研究所。他以上海为据点,在最近一年时间,招募市民,共同记录城市里野生动物的行动轨迹和生存状况。其结果出乎意料——城市动物的种类和数量都远远超过普通市民的想象。
以下是王放的口述。
在北京的闹市区,我许多次见到过野生的黄鼠狼。而在上海的好多地方,都能见到野生貉的身影——这是一种胖胖的山地动物,你可能还听过关于它的成语,“一丘之貉”。
城市里的野生动物相当多。以北京为例,城区里常见的有黄鼠狼、刺猬、金花鼠和岩松鼠。如果你让我画一张没有黄鼠狼出现的北京地图,是有困难的,通常小区周围两三公里范围内就能见到它们的身影。我们在上海的公园通过红外相机拍到的野生动物,可能比在野外的闽山或者秦岭山脉里拍到的都多,只不过豹猫换成了刺猬、黄鼠狼。这些野生动物体型比较小,能迅速调节自己的活动时间来适应城市生活。
城市中常见的野生动物黄鼠狼
王放及其团队在上海组织市民一起调查城市动物的“公民科学家”项目
工作人员去居民家清除蝙蝠
我曾经和它们度过一些奇妙的时光。在一个深夜,一只貉和我在上海的青浦区相遇,它好几次一屁股坐在我脚下,挠痒痒发呆。而在晚上六七点,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的北京,黄鼠狼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小区里,它们面对人类时似乎很淡定,周围车来车往,离着两三米的地方还有人在散步、遛狗,要知道原本它们应该是很胆小的动物。
和二十几年前相比,城市的大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动物生活的地方变少了,不过它们可能目睹人类的活动多了,不像以前那样胆小羞怯。
城市的特殊性能给一些野生动物提供保护。现在野外已经很难见到野生的貉了,但在上海,发现超过60个小区都有貉。城市好像一个避难所,野外的世界天翻地覆,这个“保护区”里的貉反而能蓬勃旺盛地生存下去。它们在十几年里适应了城市生活,在下水道和排风口附近活动。原来在野外抓青蛙、小鱼、小虾,在城市里变成了翻垃圾桶、吃猫粮,甚至到食堂和饭馆周围看看能不能捡一些残羹剩饭。于是,貉成为我们在城市里寻找野生动物的起源。
在疫情发生之前,我们带着一百个市民志愿者,在上海的公园、社区安装红外摄像头,记录貉在内的野生动物的活动。现在这八十多个摄像头还在日夜不停工作着,它们有的在人活动比较多的地方,有的在森林里,有的在湿地附近。
这些志愿者是我们通过“公民科学家”项目招募来的,我们在上海的小区做调研的时候发现,大多数居民对野生动物的态度是友好的,但有的时候,貉会去翻人类的阳台,把花盆打翻,或者把花園挖出洞来,居民就会有意见。貉喜欢集中排便,如果正好堆在谁家窗口、楼下,就会有不满了。
野生动物和人在城市里产生冲突,是很常见的。我在美国做博士后研究的时候,就遇到过大脑袋的浣熊扒拉开研究所的推拉门,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找人要食物和水。被喂过的浣熊发现人可以提供食物,就会跑到人的房屋里偷东西,咬坏窗户,甚至毁坏房屋。去印度开会的时候发现,那儿的豹子会跑到城市里杀狗,甚至伤害人;而在欧洲,野猪、松鼠、狐狸同样会带来经济损失。
另外一个问题来自野生动物携带的传染病。城市周围有很多白尾鹿,蜱虫吸了它们的血再去吸人血,就会把野生动物身上的传染病带到人身上。
我们渐渐发现,人和动物的冲突是非常正常的事。随着中国的城市生态越来越好,在城市聚集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多,可能二三十年后,动物和人在城市的冲突会成为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先积累数据,也许以后就能用到。
我们在上海调研的时候,有居民会担心貉会不会携带狂犬病毒?刺猬有没有可能携带吸血蜱虫?这样的可能性理论上存在,但只要人不去触摸就好。人不须主动接触、投喂野生动物,见到之后也不必驱赶甚至投毒。
从市民的角度来说,能做的有限,更大的挑战交给了城市设计者。如果城市有一些好的设计,比如一望无际的草坪周围种一些灌木、矮树,人和动物直接“大眼瞪小眼”的状况就不会出现。
在北京,野生动物需要喝水的时候可能会去京密引水渠或是昆玉河,但是堤岸是水泥的,动物只能集中在一两个能靠近水的地方。但像莱茵河或是曼哈顿河,周边是自然的堤岸,有很多松软的泥土,接近水的地方比较多,动物和人使用这些河湖就有更多的选择,自然分割开了。
这些年,我们的城市也在做很多尝试。最典型的是北京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建成三年之后,公园里出现的鸟超过了200种。这个公园南北两块被五环路隔开了,动物要穿行怎么办?他们就给野生动物设计了一个专门的通道,过街天桥似的,通道周围种上树和灌丛,动物发现能走,闷头就过去了,在五环的两侧左右来回跑,这是挺好的一个尝试。
有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这样好的案例,也有破坏的例子。比如,城市里对动物最大的威胁来自除虫剂、除草剂和鼠药的滥用。投放之后,可能老鼠、害虫没有被杀灭,或者很快恢复,但是这个地方的刺猬、松鼠、螳螂就再也恢复不了了。
我们会觉得一些城市很美,一个原因是,自然和人的活动是镶嵌在一起的。许多国外的城市,自然骨架没有动过。例如纽约,在人口和高楼密集的城市中心,保留了一个中央公园,随时能见到松鼠这样的野生动物。从城市建成的第一天,就确定了野地是要留下来的。
中国城市人口密集的区域很多,在城市建设的时候,占用了很多自然区域。你要问野生动物在城市里生活情况好吗?我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不好。它们面临各种威胁,来自化学药品,或是植被单一、没有遮蔽和食物缺乏带来的生存危机等。我们一直在跟园林部门沟通,要种树、灌丛,种一些旺盛蓬勃的乡土物种,让城市的绿地不是观赏性质的,而是有用的。
如果有蝙蝠或者其他野生动物误闯居民家里,可以求助当地的动保机构处理,对野生动物停留过的地方进行消毒,不必灭杀。
既然野生动物会带来一些麻烦和城市管理问题,它为什么对城市来说还是重要的呢?如果真的去计算野生动物的价值,大概也能说出一些,比如,城市里的蝙蝠能控制苍蝇、蚊子的数量,草地的害虫能交给刺猬,黄鼠狼能减少老鼠的数量。
更重要的是,野生动物是城市价值的体现。城市天然吸引着野生动物,只要我们把城市建设得漂亮,到处有流水、有小山、有旺盛的自然植被,野生动物一定会多的。反之,没有野生动物,意味着城市本身建设得很糟糕。野生动物多样性是一个城市良性发展的结果。
//摘自北青深一度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