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桃方言“和”类连词“两个”的语法化动因

2020-01-19 01:50高志明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双数仙桃连词

高志明

(湖北文理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襄阳 441053)

“两”是一个基数词,与“个”组成数量词,为数量结构,检索北大语料库,我们发现南北朝时期汉语文献出现“两个”作为数量结构的用法:

(1)如一具牛,两个月秋耕,计得小亩三顷。

(贾思勰《齐民要术》)

(2)从台西下坂行五六里,近谷有文殊与维摩对谈处,两个大岩相对高起,一南一北,高各三丈许,岩上皆平,皆有大石座。

(日·释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

(3)我见两个泥牛斗入海,直至于今绝消息。

(释慧印,校订《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4)从来巡绕四边,忽逢两个神仙。眉上冬天出柳,颊中旱地生莲。

(张鷟《游仙窟》)

(5)六师自道无般比,化出两个黄头鬼。

(潘重规,编《敦煌变文集新书》)

(6)雪峰往福州卓庵,过沙汰后,忽有两个纳僧来礼拜和尚。

(静筠禅师《祖堂集》)

这些数量结构基本做定语,限定“两个”后面的名词(名词性结构)。现代汉语普通话层面,“两个”出现语义虚化痕迹,“两个”开始向数量模糊的少数义变化,意义虚化为概数,语用功能表示约指数量较少。

(7)帮我找两个男生来搬教材。

(8)你说你书法好,你写两个字我看看。

这里的“两个”语义并不明确实指双数“两个”,而是具有模糊指数意味:小于、等于或者大于两个(但不会大于四个五个)的数量,即此类“两个”的语义识别比较模糊,“一个、两个或三个”都在说话人的意指之中。

在汉语西南官话区,我们还观察到“两个”有进一步虚化为连词和介词的现象。自郭忠首次报道西南官话武天片中的天门方言“两个”具有连词和介词语法功能[1],赖先刚报道在四川话中“两个”也有此类用法[2]121。储泽祥报道湖南慈利通津铺话“两个”具有连词用法[3];储泽祥进一步探讨在西南官话区,“两个”作并列连词的用法及其类型学意义[4]。陶伏平在储泽祥基础上,补充讨论了“两个”作为介词的用法[5]。陈凌发现了赣方言中的“两个”亦有类似现象[6]。乡贤江蓝生指出了仙桃方言“两个”的逆语法化特征[7]。我们感兴趣的是:作为体词的数量结构“两个”虚化为连词和介词的动因和机制是什么?它能否再进一步虚化?这也是上述研究没有详细展开的地方。

我们以西南官话武天片的仙桃方言为例,试着探讨“两个”的虚化问题。

一、仙桃方言中两个的虚化途径

(一)数量结构——复指虚化

数量结构做定语是“两个”的起初用法,这在仙桃方言中还广泛存在:

(9)他有两个坛子(女儿)。

(10)他读了两个五年级才考上初中。

(11)他家两个狗子都被人偷了。

“个”作为量词,应用范围比普通话要宽泛很多。仙桃方言量词系统并不发达,对事物衡量相对模糊随意,只要说话人觉得不好量指的事物都可以用“基数词+个”来称谓。

仙桃方言中,“两个”由基数虚化为模糊概数的语义也比较明显:

(12)我说两个话你听。

(13)你兄弟被人欺负了,快叫两个人来帮忙。

(14)我手上没得一两个钱,做什么生意?

数量结构“两个”在仙桃方言中还广泛用作同位短语,对其前述复数主语予以复指强调,表意出现初步虚化:

(15)你们兄弟两个合伙起来欺负我!

(16)她们妯娌两个很和睦。

(17)爷父子两个上街去了。

(18)我跟奶奶两个一起去的。

(19)小王和老李两个到武汉出差了。

其实,“两个”作为宾语或主语的双数复指标记,其虚化痕迹在北宋已现:

(20)好仁者与恶不仁者本无优劣,只是他两个资质如此。好仁底人,是个温柔宽厚底资质。

(黎靖德《朱子语类》)

(21)我当时要个不惜身命底人。直至如今无人称得老僧意。你两个吐露个消息看。僧拟议。

(释赜藏《古尊宿语录》)

(22)郭排军,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却归来说与郡王,坏了我两个的好事。

(南宋·佚名《话本选集·碾玉观音》)

(23)哥嫂两个忍气吞声,前后俱收拾停当。

(宋元·佚名《话本选集·快嘴李翠莲记》)

(24)有些法度,房上生出那草,养住那水,好生流不下来,只约漏了。你两个小厮慢慢的上去,把那房上草来,一根一根拔的干净着。

(元·佚名《朴通事》)

(25)你打水去。我两个牵马去。

(元·佚名《老乞大新释》)

(26)晓得两边说话多有情,就做不成媒,还好私下牵合他两个,赚主大钱。

(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

复数标记“们”起源比较滞后,此处“你两个”“他两个”“我两个”中的“我、你、他”都指复数,“两个”为复指,与“我、你、他”共同构成宾语或主语,两个与“我、你、他”连用,对“我”“你”“他”的指代语义实施强调的语用功能。

(二)复指虚化——连词

不同于动词的“动→介→连”常规语法化顺序,仙桃方言“两个”呈现逆语法化的虚化路径[7],即由数量结构虚化为连词和介词。我们觉得江先生讲得有道理,但和类连词“两个”不应是由数量结构直接虚化而来,应该是由同位短语复指虚化后再次虚化,过渡为表并列的连词:

(27)我两个隔壁的幺爷一路来的。

(28)你两个小孩子吵什么架?

(29)三班要两个五班比赛打篮球。

(30)我们队的牛两个四队的牛打起来了。

(31)你把锄头两个梿枷一起拿来。

(三)连词——介词

“两个”由连词继续虚化为伴随介词,细分为有生方向介词、比较介词和关涉介词三类[8]:

(32)两个人家老年人吵架,有啥了不起!(有生方向介词)

(33)他夜里才回来,什么都没两个我讲,就睡了。(有生方向介词)

(34)她的身材两(个)你差不多。(比较介词)

(35)她的脸色两个纸一样白。(比较介词)

(36)你怎么两个她谈恋爱?(关涉介词)

(37)我两个他将了盘军。(关涉介词)

(四)弱化——脱落

以上几种虚化在仙桃方言共时系统中同时存在。实时口语交际中,当“两个”虚化为复指短语和表概数语义时,“两”的调值弱化为21,“个”类似词缀,也须轻读。“两个”连读,语速较快,音步合并为一个音步。当“两个”进一步虚化为介词后,“两个”的“两”读音较重,“个”读音轻化,口语交际中“个”还有进一步轻化现象:“个”在口语交际中常被省去——脱落了。这种语音脱落现象是两个语法化不断深入的形式标记,吴福祥也认可“两个”虚化途径中,音韵上发生销蚀,“两个”省缩为“两”。这说明“两个”的虚化轨迹是:数量结构>复指短语>连词>介词。

二、仙桃方言“两个”的虚化动因

(一)省力原则

省力原则是语言交际和语言演变的重要动力。“两个”起初语义表双数,后又作复指短语,当“两个”前面的名词或代词从语义上已为说话双方共知为双数信息,则再增加“两个”数量结构表复指,显得多余,特别是当“两个”前面的结构为“X跟Y”“X和Y”等形式时,语义表达上更显得像叠床架屋,语言的省力原则迫使说话人省略“跟”“和”“同”“连”等并列连词标记,连词省略,语义表达完整,但XY之间势必需要音步停延以区别“X跟Y”的关系。音步停延使连词省略的省力性打折扣,于是将“两个”前置,放于XY之间,形成“X两个Y”的并列结构,进而再由作为表偕同功能的两个虚化为介词“两个”,由于省力原则,“个”进一步脱落,形成“X两Y”模式,如:

(38A)不要把我和她两个放在一起,我和她两个搞不来。

(38a)不要把我两她放在一起,我两她搞不来。

A句两个小句都有复指短语,“两个”复指与连词“和”叠用,显得多余和拖沓,省力原则迫使说话者将数量结构“两个”与连词“和”压缩在一起,用“两个”这一个形式予以合并表达。进而再根据连词“和”“跟”“同”的单音节形式予以类推,将量词“个”省略,形成只用“两”连接前后名词或代词的a句。

(39B)谁要是再欺负我们家小明,我连他家大人两个一起打。

(39b)谁要是再欺负我们家小明,我两他家大人一起打。

B句介词“连”与“两个”在句中同时运用,“连”语义指向包含惹事小孩及大人,与“两个”语义叠合,显得冗余。说话者借助省力原则将二者合并用“两个”表达,同时类推机制使得说话者将“个”也省略,单说一个“两”,与单音节介词“连”的用法一致。

又如:我跟他两个在那儿吵起来了[2]122。也可说成:我两个他吵起来了。意思不变,表意更简洁。再如:

(40C)你岔(约)他下,和他两个一起去。

(40c)你岔(约)他下,两(个)他一起去。

(二)语用重复

彭晓辉报道湘语祁东话“两个”表双数,“两个”前可以用单数人物名词、代词及称谓语。[9]仙桃方言中“两个”作为复指,前面一般用双数名词,不能用单数人物名词、代词。即“两个”前面是双数名词,后面接“两个”亦表双数概念。“两个”对前后衔接的双数名词或代词实施语义强调的语用功能。

(41)你们兄弟两个合伙起来欺负我!

(42)她们妯娌两个很和睦。

(43)爷父子两个上街去了。

(44)我跟奶奶两个一起去的。

(45)小王和老李两个到武汉出差了。

赖先刚在分析四川话“我跟他两个在那儿吵起来了。”时,认为“两个”在句中不作任何结构,语义显得多余,相当于助词。我们也觉得,仙桃方言“两个”在句中属复指语义,但表意虚化,仅表示强调语用功能,“两个”省略不影响表意。我们在调查中发现,两个作为复指虚化,在实时交际活动中,语音痕迹为:说话人说“两个”时语速较快,发音较数量词“两个”要轻,跟模糊概数“两个”的读音差不离。这说明,表语用重复的复指代词“两个”在句子中的语义值已被降为可有可无,不用再承担更多的句子语义属性,仅仅对前后衔接的实义代词或名词起语用强调作用,语用重复跟省力原则共同作用,推动“两个”进一步虚化,“两个”或将慢慢词汇化,虚化成为补足音节的衬词。

(三)句法位置及句法功能变化

刘坚认为,语法化或者是因句法位置、组合功能的变化而导致实词语义虚化;或者是词义的变化引起句法位置、组合功能的变化而使得实词虚化。[10]数量结构“两个”表双数,其句法位置常紧跟在名词或代词前,用作主语、宾语或定语。但如果名词或代词前插入领属或限定成分,则“两个”的语义及句法功能发生变化。如:

(46)我的两个嫂子//这两个坛子鬼//两个狗子

“两个”后面插入新的限定成分,变成:

(47)两个我的嫂子//两个我的坛子鬼//两个老王家的狗子

仙桃方言“两个”在(47)中不能说;或者说(47)中的三个句子不能单说,需要跟其他语言形式组合构成上下文语境,此时“两个”语义不再表示数量,而是表示偕同义的连词或者介词。

也就是说,表双数合并的数量结构“两个”因转喻及语用功能变化,“两个”句法位置与句法功能发生变化,要么出现在前后名词或代词中间,起连接作用,和前后成分共同做句子成分,共同承担语法功能,不再独处于名代词前,独立承担语法功能。要么虽跟在名词代词前,但这二者常常置于动词谓语前作状语,表示性质或方式等状中关系。因句法位置发生由实而虚变化,导致句法功能顺应其变化而出现虚化,语用频率增量遂使得“两个”慢慢虚化。

(四)人际功能互动及变化

江蓝生认为,“两个”词义与功能的虚化,源于在话语交流过程中,说话人为加强表达的明晰性而主观增添句子成分、引起句子结构改变引起的。[7]我们也觉得,“两个”虚化过程中,人际互动及其功能变化是重要动因之一。“两个”最初表双数概念,作为数量结构带名词或代词,用作主语、宾语或定语。这三类句法成分表明“两个”同时具有描写和客观指示性,这两种功能属性使得“两个”在句法层面生成语篇功能;在话语主体层面看,说话者与听话者双方都将“两个”人或物的互动作为意义浮现的心理理据,即话语交际涉及的两个人或物会在言语中或言语后发生诸如合并、衔接、跟从或附属等言语行为。也就是说,“两个”因语境作用而发生转喻可能,话语双方将客观性的双数指称呈现转喻为主观性的指涉关系叙述:衔接-跟从-附属。套用韩礼德三大功能说,我们认为,语用化(人际互动及其功能变化)是语法化的一个动因,即“两个”在功能上呈现概念功能>语篇功能>人际功能的虚化轨迹。汉语介词常常是某些动词的语法化完成的,“两个”虽然是数量结构,但“两个”虚化为介词,“两个”也具有普通介词一样的动作意味。如:我两个你去。我们调查中发现说话人常伴有搭肩膀或招手动作。表明“两个”在言语交际中隐含有人际功能:

(48)你岔(相约)他下,两(个)他一起去。

(五)语义演变

“两个”的语义演变有三种情况:第一是虚化。“两个”位于已知双数名词代词之后,表复指,表义功能虚化,在句中可省略,不影响句意(如上述)。第二是功能化。复指短语“两个”在句中语义虚化,因转喻机制导致“两个”语义所指及句法功能再度发生虚化和演变,由表示计量的双数向连词“和”、介词“和”“跟”等功能语义演变;伴随所指演变的,就是其句法位置和句法功能变化。数量结构“两个”通常位于单个体词性结构前表限定,复指虚化后,位于双数名词后表示语用强调,“两个”作连词,则需放在两个体词性结构之间。语法的变化强化了语义所指的心理事实,“两个”的语义遂逐渐虚化出介词和连词:和、跟意义。如:

(49)华子和平娃两个星期天回来吃饭。(“两个”表复指)—→华子两个平娃星期天回来吃饭。(“两个”为连词)

第三是模糊化。“两个”数量结构中,“两”语义具有模糊性,《汉语大词典》“两”义项之一:表示不定数,多与“一”或“三”前后连用,义为少量。

(50)拨弦三两声。

(白居易《琵琶行》)

(51)竹外桃花三两枝。

(苏轼《惠崇春江晚景》)

(52)两三点雨山前。

(辛弃疾《西江月》)

(53)三言两语

(54)请王书记代表我们讲两句话。

(55)估计一两点钟到。

(56)两豁子他就把气打足了。

仙桃方言“两个”语义也有模糊概指义,也是由表实义的数量发生语义演变,由确指双数、“两个”变成概指数量少。

(57)我说两个话你听。

(58)你兄弟被人欺负了,快叫两个人来帮忙。

(59)我手上没得一两个钱,做什么生意?

三、仙桃方言“两个”的虚化机制

江蓝生认为,仙桃方言“两个”演变的直接诱因是口语交际过程中同位短语“我两个”中的隐含项被显现造成的。[7]但我们在调查中发现,实时口语交际中,仙桃方言“你两个”“我两个”“他两个”中的单数人称很少表复数概念,“两个”作同位结构时前面一般搭配复数主语。仙桃方言“两个”作为同位短语表复指概念的表意功能已经虚化,省略之不影响表意,应该是数量结构“两个”的初步虚化(详见前述)。我们以为,“两个”的虚化机制不应该是概念浮现,而主要体现为转喻机制和重新分析。

(一)转喻机制

转喻认知是仙桃方言“两个”虚化的重要机制之一。认知语言学认为,语法规则的演变、词义的引申以及词汇的丰富往往是由话语主体的某种认知规律所驱动的。“两个”在虚化轨迹中,受制于多种转喻机制。

1.“两个”初始是数量结构其认知特征包括:两个事物、并列、组合、整体计数。语用环境下,“两个”可以由组合并列转喻前后衔接:

(60)你两个你哥哥抬箩筐。

(61)做饭洗衣两个他都在行。

因前后衔接,共同作为,施事需要动作偕同,于是“两个”又增加“偕同”转喻意义:你岔(相约)他下,两(个)他一起去。偕同做某事,总有一方为主一方为从,主从通过比较产生,于是“两个”又增加“比较”的转喻义:

(62)她的身材两(个)你差不多。

(63)她的脸色两个纸一样白。

有比较必然需要比较对象,在此基础上“两个”又增加了“对象”的转喻义:

(64)两个人家老年人吵架,有啥了不起!

(65)你怎么两个她谈恋爱?

(66)他夜里才回来,什么都没两个我讲,就睡了。

2.“两个”有数量并列义,事物并列在数量上至少满足两个因此,“两个”在实时话语交际中就具有了“数量少”的转喻义了。又由于数量少,一眼就可看出,不需要精确计算就能得到结果,于是“两个”就有了表“概指数量少”的转喻义了:

(67)我说两个话你听。

(68)你兄弟被人欺负了,快叫两个人来帮忙。

(69)我手上没得一两个钱,做什么生意?

(二)重新分析

语言的演变说到底是一种规则的演变,由实词“两个”的虚化轨迹:联合结构复指虚化——多义概指语义虚化——语法虚化连词——语法虚化介词,发现重新分析也是促使“两个”发生虚化的重要机制。

(70)我有(两个)哥哥。

(71)(两个)嫂子

(72)(我)两个(哥哥)星期天一定回来。

(73)你怎么[两个](嫂子)谈恋爱?

当名量结构“两个哥哥”与代词“我”搭配,进入句72中,“两个哥哥”与其他成分发生重组,结构须重新分析为:“两个”起连接作用,连接名词与代词共同作主语。“两个”虚化为附属结构,不作句子实义成分。句73中,“两个”数量结构不再跟“嫂子”构成定中关系,而是作介词,与“嫂子”结合,重新分析为状中结构共同在句中作状语。虽然说重新分析是“两个”虚化现象的句中结果,但经过重新分析,“两个”作为一种新的结构规则进入语言系统,从而增强了“两个”的合法化身份,促使“两个”虚化为连词及介词的语用频率大为增加,“两个”虚化遂具有较显著的类型学意义[3]159,“两个”的逆语法化现象“很值得继续研究”[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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