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振汉
(温州大学 商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0)
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我们依然在憧憬遇见真正的美好生活图景。处于高度发达工业社会中的乡村社会结构正在进一步加速瓦解,美丽的“诗意栖居”之理想也并未从理念王国降临到高度紧张的现代城市生活之中,尤其在当前城乡二元结构之不平等、不均衡发展的背景下,政界、学界都希望能探索出一条行之有效的乡村振兴之路。如今,迫在眉睫的是要在“乡愁未除、城愁又添”的现实困境面前,思考如何满足城市居民对田园般的美好生活的向往,同时也满足农村居民享受城市般公共服务设施齐全的美好生活的需要。
乡村城市化的历史使得乡村休闲文化在结构上、形式上、体验上发生了诸多变化。马克思指出,现代的历史是乡村城市化,而不是像古代那样城市乡村化[1]。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杰弗瑞·戈比教授指出,从前工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型使休闲的本质发生了根本转变[2]。也就是说,工业革命对乡村与城市休闲文化的差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显然,当前中国乡村城市化的进程中,也必然面临着城乡休闲文化的融合与重构。由此,从城乡休闲文化的外在表征开始,剖析城乡休闲文化的基本内涵,深入厘清两者之间休闲文化的关联与差异,揭示城乡休闲文化对人们美好生活的积极影响,对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围绕“乡村休闲文化”展开的论述是随着中国休闲学研究之兴起而出现在学界视野。检索中国知网数据库,2006年以后,以“乡村休闲”或者“农村休闲”为篇名,来源于核心期刊的论文分别为39篇与20篇。其中,吴建华《乡村休闲文化的内涵及价值取向》指出,乡村休闲文化可以发展为旅游文化、饮食文化、田园文化、民俗文化和市场文化等[3];黄细嘉《基于乡村传统生活方式的休闲文化传承与建设初探》讨论了乡村传统生活方式中所包含的积极休闲元素[4];周德新《农村休闲文化:现状、困境与对策》多方面探讨了农村休闲文化的发展困境以及解决对策[5];张继涛等人在文章中论述了乡村休闲文化的提升与传承[6]。但这类文章数量不多,且研究内容主要是乡村休闲现象、娱乐设施、文化活动等流于表面的浅层表述与梳理,并未深入研究乡村休闲文化固有的核心特征与审美内涵。
检索中发现,篇名同时含“休闲”与“比较”两词的论文共177篇①,它们的主题包括但不限于:基于地域差异的比较,如中西休闲异同比较[7],城市间的休闲比较等;基于人口特征的休闲比较[8];不同职业特点的休闲比较[9];两性休闲异同比较[10]等。仅有罗湘林[11]等人将城乡居民休闲体育的差异展开比较分析。尽管城乡之比较研究不多,但分别以“城市休闲”或“乡村休闲”为篇名且来源为核心期刊的论文共检索出180篇。它们的主题包括“城市休闲文化的形成研究”,比如潘立勇和章辉探讨了宋代城市休闲文化形成的原因——政治的宽松、经济的繁荣、社会的发展,使宋代成为中国封建社会较早具有城市休闲文化特征的时代[12];包括“城市休闲研究的内容与视角”,比如朱桃杏等人在文献梳理的基础上,认为城市休闲研究主要包括城市休闲理论、城市休闲价值与影响、城市休闲主体和客体、城市休闲管理与保障等五大研究模块[13]。
本文将通过“城乡休闲文化的基本特征、联系与区别”两组基本范畴的比较,试图勾勒乡村休闲文化的基本样貌,并以此探析乡村休闲文化的核心特征与审美内涵。
什么是城乡休闲文化?庞学铨认为,休闲所蕴含和体现的那些对人发生内在性、基础性影响的形态、观念和方式,可以称之为休闲文化[14]。基于此,我们可将休闲文化理解为两种形态,即可见可触的实体形式,抑或是无形无态的精神形式。由此,乡村休闲文化与城市休闲文化,顾名思义,指的是以乡村或者城市为基本场域,分别形成的精神层面的休闲观念与物质层面的休闲形式的总称。尤其是工业革命以来,休闲文化在传统乡村到现代城市化的演变路径中,各自表现出具有鲜明差异的典型特质,即:休闲时间的自然节律性与人为设定性;休闲形式的集体性与个体性;休闲产业的自给自足性与商业性;休闲体验的传统田园性与现代科技性。
首先,从时间的角度来看。
乡村休闲是在自然时间与节奏的指挥下展开的,乡村休闲的时间是自然性的。乡村休闲文化从根本上来看是具有自然节律性的。唐纳德认为,欧洲大部分乡村地区的大众休闲活动植根于日常的和季节性的农业生活节奏[15]274。同样,列斐伏尔认为,农民的闲暇与劳作经常合并在一起,他指出“在那些生产方式下,生产劳动与日常生活合并在一起,例如,农民和工匠。……工作场所都在住宅周围,工作与家庭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而且在组织节日”[16]。不仅欧洲的乡村休闲与农业生活节奏紧密联系,中国的乡村休闲也同样如此。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书中,形象地将中国社会的基层(指乡村社会)描述为“乡土性”,这种乡土性可以表现为:人们的行动是基于一种自觉的欲望,它靠的是经验,不必计划,自然替他们选择了一个足以依赖传统的生活方案[17]。其言外之意,说明这种由自然选择的生活方案,大体上主导了乡村的传统生活方式,如果以劳作与休闲的维度划分这种生活方式的话,那么“乡村劳作和乡村休闲”在形式上、时间上便具有自然节律性,譬如我们用“农忙或者农闲时节”来描述日常生活,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说,“村里的人,每年有两个清闲时期……从处暑到寒露……从大雪到年底,各约为两个月……根据小红册子②盖房、安排婚事、开始长途旅行等”[18]。
城市休闲中的时间则不同:一是具有“被人为规划”的特点。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城市居民原来按照自然节奏的劳作与休闲被机器生产的节奏打乱,或者说城市居民的劳作与休闲随着机器生产的节奏而被人为规定。自美国古典管理学家泰勒开始,他的科学管理思想追求的便是精确的时间计量、提高个体的工作效率。至今为止,“朝九晚五”的时间结构一定程度上成为城市居民主流的工作与休闲时间图式。二是这种人为设计的时间还有快节奏的特点。这种快节奏主要表现为参加休闲活动的快节奏。魏小安等人指出:如果从城市的休闲程度来判断,有两个非常重要的细节,第一个细节是走路的速度,第二个细节是吃饭的速度[19]。正如古德尔和戈比所说的那样,“随着时间内容的增加,如同工作时间一样,我们对休闲时间也做出了越来越细致的控制,它改变了休闲的性质。现在的休闲以一些高度的时间意识为特征的有限时段,用于物质主义所带来的商品与服务的消费。现在,休闲并不要求人们停止活动,相反,它要求人们在极端稀缺的时间资源内从事令人愉快的活动”[20]。
其次,从活动社群性的角度来看。
乡村休闲具有集体性。乡村休闲活动的集体性可以理解为基于熟人社会关系,自发性地由群体共同组织、参与的休闲活动。一是表现为集体参与性。诸如鲁迅先生在《社戏》中对农民热情参与看戏活动的场景展开了描写,淳朴的民俗民风③给少年时代的鲁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回忆中明确表示偏爱这种集体性的休闲文化活动。二是表现为功能的集体性。费孝通指出:娱乐中的集体活动加强了参加者之间的社会纽带,因此它的作用超出了单纯的生理休息[18]。这种集体性的休闲活动与乡土的熟人社会之间有紧密的联系,两者是相生相成的关系。当然,这里倒不是说乡村没有个体性的休闲,而是说乡村休闲基于集体紧密的社群关系所形成的休闲生活方式,如聊天、家族活动、宗教庆典等。大而言之,这些乡村休闲活动倾向于集体性的组织与共同参与,它的功能与价值不仅在于个体的休息与娱乐,更可牢固集体成员之间的社会结构与关系。因为自然节律的原因,直接影响了农民的劳作与休闲,这种影响反映了个体的休闲特点,更是反映出集体成员的休闲同时受到自然节律的调整。因此,农民的两种基本生活——劳作与休闲,在自然节律的安排下,一同劳作、一同休闲,其实际上都显示出一定的集体性。
与乡村集体性的休闲所不同的是,城市休闲活动更多地表现为个体性。这种个体性并不必然意味着“单独参与的休闲活动”,而是基于城市人际之关系的个体性。具体来看,城市人口的大量集聚打破了原来的“熟人社会”结构,形成了相对松散的人际结构关系,这种关系主要依赖于工作与消费关系而建立,现代城市社区的生活方式进一步瓦解了原来熟人社会的关系网络,造成市民之间社会关系的陌生化,而非乡村村民之间的熟人社会。就像韦尔施指出的那样,“城市生活特有的这些现象,容许一个陌生人融入周围的人群,作为人来尊重他们,也无须像乡村或小社区中那样,非得对它或她的生活故事发生兴趣。这类多元的自我,正是为这样的社会现象提供了更好的先决条件,而这是一元化自我望尘莫及的”[21]。因此,这种松散的社会关系强调个人在休闲活动中的个性感受,重视个体的自我选择。
最后,从城乡休闲活动的形式来看。
乡村休闲活动的形式种类较为单一。戈比指出:在前工业、非城市化社会,休闲游憩活动与集市日期、展销会、假期和宗教节日等联系在一起。而且“单凭典型的农民生活中的旧式游戏和礼拜活动是无法填满这个空箱子的”[22]④。尤其是晚上的休闲活动。在“电灯”的发明与使用之前,夜晚的城乡休闲活动并无太多的区别。在电灯发明之后,乡村的休闲活动显然没有城市的夜生活丰富,因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早已成为农民根深蒂固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也愈加显得休闲活动的单调、安静。如贾岛的著名诗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题李凝幽居》);杜牧《秋夕》中的名句“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等,都形象地描绘出古时乡村夜生活的宁静。传统乡村的休闲活动无非就是左邻右舍聚坐在院子里一起休息、聊家常、赏月、纳凉等。
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城市休闲文化都具有商业性与多元丰富性。以古代南宋城市休闲文化为例,潘立勇等人就指出,“城市化发展形成了庞大的消费群体……城市化进程决定着休闲文化的丰富与发展程度”[23]。Gerard也指出,休闲与城市化进程密不可分。更多的城市化意味着休闲数量的增加,以及休闲商品和服务广泛多样化的更大市场[24]。“城市”可以理解为“城”与“市”,意味着人口的集中聚居与买卖交易之繁荣。尤其是现代社会,人口超千万的世界大都市遍布全球,人口的进一步集聚,无不显示出城市的繁荣。对“城市休闲”而言,Butsch指出,19世纪,休闲产业为各类美国人提供休闲娱乐,休闲越来越像是买来的休闲[25]。休闲成为了人们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参与到市场经济活动之中,出现了诸多综合型与专业型的休闲城市,前者如巴黎、纽约,后者如维也纳、拉斯维加斯等。形式各异的休闲活动、多元的休闲观念在此交融、碰撞,显示出城市休闲文化的极大包容性与开放性;大都市的休闲活动更具有国际化的特点,各种休闲活动都能找到合适的土壤,在城市中生根发芽。一般来讲,大都市的休闲产业极其繁荣,其在城市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体现出现代城市休闲重要的经济价值与文化价值。
如果以历史的眼光深入观察城市化进程中的城乡休闲文化的关系,毫无疑问,乡村休闲与城市休闲存在着许多联系。进一步讲,传统乡村对早期工业化阶段的城市休闲文化形成具有一定的影响,即工业革命早期的城市休闲文化必然较多地受到传统乡村休闲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城市化过程中的“乡村性遗留”。一方面,由于农村自给自足向城市工业化大生产的生产方式的转变本身就需要一定的时间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早期城市休闲观念、方式必然带着传统乡村休闲的痕迹;另一方面,也许是农村人口向城市迁移的休闲观念遗留——他们把原有的节庆方式带到城市,又或者是由乡村到城市发展过程中的休闲设施遗存。也就是说,在工业化的早期阶段,乡村传统休闲文化直接或者间接地影响城市休闲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另外,在具有较强的政治、经济、文化辐射效应的高度发达的城市化后期,城市将深刻地影响着传统乡村休闲文化的重塑与发展。这种辐射效应之所以会产生实质性的影响,一是由于乡村本身发展的需要,它们主动吸收、借鉴、学习现代城市休闲理念,使用高科技技术,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传承、展示乡村传统休闲文化,预防已经式微的传统休闲文化被强势的城市化效应进一步消解;二是乡村为了迎合城市居民的休闲消费偏好,而将自己的传统休闲文化包装成可以售卖的休闲商品。
同样,以工业革命为主导的城市化进程,明显地扩大了原本在农业经济与手工业经济的生产方式中并没有明显差异的城乡休闲文化;反过来讲,城乡之间的休闲文化差异源于城乡之间不断扩大的经济、文化、产业、人口特征等差异。现代城市具有的经济与文化活力创造了形式丰富的休闲活动,传统乡村也在孕育和传承其本身的休闲文化,即由于城乡本身就已存在的二元结构差异而衍生出来的休闲文化差异。或者说,城乡之间自始就孕育了不同的传统休闲文化,人们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又进一步继承与发展了各自的传统休闲文化。正因为城乡休闲文化在形成与发展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休闲现象与观念的巨大差异,这些差异又鲜明地映射出城乡之间的区别。诸如,高度发达的城市休闲综合体,传统乡村的庙会节庆;城市休闲节奏受“朝九晚五”的影响,乡村休闲节奏受自然节律影响,等。
因此,城乡休闲文化既存在相互影响,又有相互独立的一面。总的来说,工业革命初期,城市受乡村休闲文化影响较多;现代城市反过来更多地影响乡村休闲文化的发展;在未来城乡融合发展的趋势中,两者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呈现出相互融合的一面。譬如,新的乡村休闲产品与服务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吸引与满足城市居民的休闲需要;城市休闲产品服务也开始重新思考“乡愁”,试图营造“乡村田园诗意般”的休闲空间。尽管城乡休闲文化存在诸多的联系与差异,但城乡休闲文化归根结底是指向“美好生活”这一相同的目的。从根本上来看,城市与乡村是人类社会生活的两种基本场域,人类在从荒野生存走向群居村落、走向文明城市的进程中,无论城乡,人们所期待的休闲,理所应当指向“值得过的生活”“幸福生活”。无论居住环境与社会发生何种变化,这种“幸福生活”的人本取向是不同生活场域中共同的立场与目的。
工业革命以来的城市化过程中,是什么使得乡村休闲显得如此令人向往?当我们完全沉浸在乡村这个特定的休闲场域中,我们内在被唤起的是什么样的休闲审美体验?在心理学视野中的休闲,往往被认为是一种体验——这种体验在奇克森特米哈伊那里被解释为“畅爽体验”,也可被理解为一种“自在生命的自由体验”[26],同时也是一种审美体验。不管怎样,无论在乡村还是在城市,人们在休闲过程中所追求的都是一种自由的终极体验,只是这种体验发生在不同的场域之中。我们从生活经验出发,一般认为乡村休闲是一种从自然生态、农耕田园、传统文化的外在形式中寻找休闲的审美体验,这些休闲体验的审美内涵也体现为我们所讨论的“乡村性”[27]。如果说,城市休闲是以欣赏人文艺术、购物消费、展现个性活力的形式,寻找“现代性”的休闲审美体验,那么,在乡村休闲的特殊情境里,就是自然时间的流淌,缓慢的、朴素的、熟人集体的。在此情境之中,可以感受到人的休闲处境与自然节奏的协同美的审美体验、自然田园意境美的审美体验、恬淡虚静美的审美体验,更能感受到自身压力的缓解,从而感到愉悦和轻松。
第一,乡村的休闲时间彰显了“人的休闲时间”与“自然的昼夜、四季时间”的协同美。它们之间和谐统一的关系使得我们的身体感官、内在心灵与自然节律之间产生和谐共振,这种情景仿佛人们跳脱出工业化社会的“被设计”的枷锁,沉浸到“身—心—自然”三者和谐共处的舒适环境。这时候,人们无需被迫去选择何时劳作、何时休闲,而是外在的自然和内在的本能帮他们选择了这样的生存节奏,这种节奏是一种不被机器设计而与现代城市中“被规划”的时间完全相异的安排。同时,由于自然的休闲时间和生命内在的作息节奏相吻合,我们对乡村休闲的感受便是缓慢的、悠然的、不急不躁的。诸如田园诗人陶渊明最脍炙人口的两句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谓道出了国人心目中的理想生活。诗句中“悠然”一词足以让人体味那种“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的怡然自得之心态。或者我们可以想象另外一幅画面:乡村妇女围坐在院子里忙碌着,沉浸在欢声笑语的和谐氛围中,尽管是集体劳作,是缝缝补补等家务劳动,仍然透露出从容不迫的心境,呈现出来的是随着时间的自然节奏而流淌的乡村休闲景象。人们之所以向往这种能够和自然时间一起自主地掌控休闲节奏的乡村休闲生活,是因为人们对紧张的现代工业社会休闲时间的深思熟虑的结果。人们厌烦了严格地被规划的休闲时间,厌倦了需要提前预约网球场地、被细致地安排健身课程时间;人们焦急地等待到午夜才营业的城市酒吧;从事商业休闲服务的企业家们为了迎合迅速变化的休闲消费者口味,根据市场数据的调查与测算,及时作出调整;人们的休闲节奏跟着“网红商店”赛跑时尚。总的来看,人们向往的乡村休闲正是一种自主休闲,希望能够在一种自主掌控、缓慢而优雅地节奏中去感受轻松愉悦的身心休闲体验。
第二,乡村的休闲体验彰显了一种素雅的田园意境美。这种田园的意境美,并不是单一的自然性,而具有一种朴素的、自给自足的意义,是在集体劳作和休闲中延展开来的。乡村中的集体劳作与休闲,是在发达工业社会的背景下重申——人与人之间的紧密联系,它试图遏止已被现代城市颠覆的社会关系——社会的分化、人与人之间的分离。另外,在乡村的休闲氛围中,人们即使没有任何现代休闲技能,也可以借助现代科技和工具获得朴素的、自给自足的休闲体验;乡村中的休闲活动可以不需要借助“买来”的时间、场地,不需要驱车前往画廊、剧院……乡村中赖以休闲的休闲作品和物质载体,不需要借助任何工业颜料铺展开来的田园画作,随着晨起的朝阳和傍晚日暮时分的光线陈列在眼前。田园的意境美应当是乡村休闲审美体验的应有之义。
许多哲学家都称赞过乡村休闲中田园景象的审美体验。如:英国哲学家曼德维尔指出,最愉悦的散步不是发生在臭气熏天的伦敦街道,而是在馥郁芬芳的花园,抑或一个浓荫蓊郁的小树林[28];法国现象学家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写道:我来到乡村度假,很高兴能摆脱我的工作和我的日常周围环境和人物。我在乡村安顿下来。乡村成了我的生活的中心[29];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在《人,诗意地安居》一书中解释了“他为什么住在乡下”——“夜间工作之余,我和农民们一起烤火,或坐在‘主人的角落’的桌边时,通常很少说话。大家在寂静中吸着烟斗。偶尔有人说起伐木工作快结束了,昨夜有只貂钻进了鸡棚,有头母牛可能早晨会产下牛犊,某人的叔伯害着中风,或者天气很快要‘转’了。”[30]所以,从曼德维尔那里,我们体验到了浓荫的自然;在梅洛-庞蒂那里感受到摆脱工作、在乡村中体验自由;在海德格尔那里体验到乡村休闲的日常……乡村休闲之所以被向往,或许就是由这些体验所建构的“乡村性”使然。如巴特勒等人指出:“乡村地区发生的主要变化之一是休闲旅游领域的变化。……它们主要是一些不同于城市中心的活动……它们的特点可以概括为如下词语:放松、被动、怀旧、传统、低技术含量、非竞争性。”[15]268因此,乡村休闲活动的田园意味浓厚。然而,乡村休闲中的田园审美体验不仅是指乡村的田园风貌,更指的是一种社会集体的社团美,这种社团性的集体休闲活动代表着我们所向往的团体、社会群体的凝聚力,是在乡村休闲的特殊情境里才能体验到的原始团体的协作回归。
第三,乡村的休闲活动体现了诗意般地栖居、宁静的单调美和简单美,彰显了中国道家哲学中寻求恬淡寡欲、返璞归真思想的虚静美。显而易见的是,乡村休闲活动的式样较城市而言是单一且传统的,但也因为这样的单调,才使主体本身更深切地将其自身嵌入到田园的面貌中,在疲劳厌倦时将自我放空,而非在机械的、追求效率的工业空间处境中,主体自身被更丰富的商业和休闲消费所淹没;也只有这样,才更有机会唤起主体的原始精神活力和身体机能,这也正是“恬淡归真的虚静美”。由此,在乡村的休闲场域中,人们不需要“等待夜幕的降临”[31],不需要喧闹的、车水马龙的街道和高楼,因为这种自然而宁静、旧式生活的乡村休闲,富有特殊意味的单调性,遵循了“随化自然、少私寡欲、致虚守静的养生原则”[32],它并不是“无聊”“无所事事”的状态,而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传统节奏中,找到内心的饱满,获得真实的健康欲望和状态。这种状态是被原始的劳作、休闲的需要和自然唤醒的,就像曾点所表达的理想生活:“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33],这样的图景让人感受到的是简单、普通、平常、亲切的休闲场景,这也正是人们向往的乡村休闲生活的“单调和简单之美”。从这个层面来看,在乡村休闲的环境中似乎也可以体味“真实需要”,这也既是东方道家所倡导的自然需要,又是西方人本主义者所秉持的本真的需要,这种需要不是被发达工业社会所异化的虚假需要,也不是被商业资本逻辑主导的休闲需要。尽管英国学者罗伯茨认为,休闲产业商业部门的发展没有阻碍其他部门的发展,相反,却给人们增添了很多新的选择[34]。但这些“新的选择”并不能从本质上将人们从虚假的需要中解放出来,人们需要一种探索内心真实需要的空间,而“恬淡虚静”应当就是这个空间的重要审美内涵。
首先,党的十九大明确提出要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壮大乡村产业,繁荣乡村文化。在农村现代化进程中,如何充分彰显乡村传统休闲文化的现代价值,使其与休闲产业深度融合发展,是壮大乡村产业、繁荣乡村文化的重要方面。同时,如何在经济上避免庸俗功利主义的发展路径,在文化上杜绝当代乡村休闲生活中的俗闲、恶闲,是实现“经济与文化”双重振兴的关键。
其次,要认识到乡村休闲文化是农村休闲产业振兴的重要资源,挖掘乡村休闲资源是实现乡村文化振兴和产业振兴的重要路径。乡村休闲文化要彰显其内在所固有的休闲审美内涵,即保持它本身具有的田园、悠闲等基本特征,在休闲时间上呈现人与自然之间的协同美,在休闲体验中彰显休闲清素的田园美,在休闲活动中表达“恬淡归真的虚静美”。正如吉尔摩与派恩二世在《真实经济》一书中指出:“真实的产品强调原材料,保持天然、散发乡村气息、裸露,倡导绿色。”[35]在这个意义上,要强调乡村休闲文化自身所散发的真实意味。现代乡村的休闲环境不仅是农民的休闲居所,同时也是城市居民休闲的“第二居所”。从西方经验来看,“西方的乡村休闲文化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城市的贵族所形成的‘第二居住’环境,属于‘度假性质’的环境”[15]274。乡村休闲文化在保持自身审美内涵的同时,也要保持其文化发展的活力与动力。
注 释
① 笔者于2019年3月18日在中国知网期刊数据库中检索篇名为“休闲”与“比较”的论文。下文中提及的检索时间相同。
② “小红册子”可以理解为黄历。在册子中,不仅有阳历、阴历等日期说明,还有每日宜做什么、忌做什么等。
③ 凡勃伦在《有闲阶级论》中将“休闲”理解为“从事非生产性的活动”。实际上,乡村中许多民风民俗、家族性与宗教性的庆典仪式或多或少都属于“非生产性”的活动,某种程度上也可被视为“乡村的休闲活动”。
④ “空箱子”这里指农村的闲暇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