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晶
(湖南理工学院 教育科学学院,湖南 岳阳 414006)
正念研究,从广义上讲,包括正念的理论研讨与实践修行;从狭义上讲,是指侧重于理论与实证研究的医学、心理学、教育学、管理学、运动学等学科中有关正念的科学研究。美国麻省大学的乔·卡巴金(Jon Kabat-Zinn) 于1979 年开始将正念应用于患者的临床治疗实践,并进行了多项实证研究,由此拉开了科学研究正念的序幕。近年来,随着全球正念运动的兴起,正念研究越来越受到学者关注,有关研究成果不断丰富,研究领域不断拓展。
正念起源于佛学,发展于心理学。传统的正念是指个体对外部环境和内在心灵真实并持续不断的感知,保持着一种清晰、专注的觉察和对当下的全力关注。自卡巴金将正念引入心理治疗领域后,在多年实践中总结出正念的定义:正念(mindfulness) 是个体有意识地把注意维持在当前内在或外部体验上,并对其不作任何判断的一种自我调节方法[1]。该定义中的关键元素“有意识地注意”是一种独特的注意方式,即有意识性的、当下的和不作评判的。从注意的角度来看,正念是“以开放的、接纳的、不加评判和新奇的态度对当下经验进行全力的关注和相应的注意调整过程”[2]。北京大学刘兴华教授是对正念研究较早的国内专家,他提出了“此刻觉察”的正念概念,其关键词是“觉察、此刻、接纳”,即对于此刻的觉察与接纳[3]。正念在心理治疗领域既可以指一种集中注意力的方法,也可以是一种包含自我意识的对此时此刻的觉知,还可以是一系列与自我调节、元认知和接纳相关的心理过程[4]。
在管理学中,学界普遍接受柯克·沃伦·布朗(Kir k War r en Br own) 及其同事对正念的定义:“一种对当前事件和经历的可接受的注意力和觉知。”[5]这里的正念既可以指一种个体的意识状态,也可以指一种个体特质,既包括内在的思想、身体感觉、情绪状态等,也包括来自外部身体和社会环境的刺激,观察这些刺激不加判断和评价,且不赋予它们意义[6]。《正念教练》一书中提到,正念即个体能比较清楚地意识到或觉知到某事的品质或状态,专注地觉知当下,心平气和地承认并接纳自己的情绪、想法和身体感受,借此达到的一种心智状态,已被用作一种治疗技术[7]。因此,正念的内涵应包括注意力、觉知和对参与的刺激不加判断等元素。
此外,研究者还提出了正念的四因子定义——接纳、摆脱、活在当下、观察者自己[8]和五因子定义——观察、描述、有觉知地行动、非判断、无反应[9]。郭璞阳则把正念看作是由注意、态度、动机和规范组成的动态发展过程。他认为正念是由“注意”“态度”“动机”“规范”构成的,并根据语境划分出了微观、中观、和宏观三个层次,建构了正念的多维多层次模型[10]。
由此可见,目前学界对正念的内涵尚未达成有效的共识,其原因是复杂的。正念是一个内容复杂、内涵丰富的概念,要准确地下定义并非易事。由于学界对正念的概念理解上存在分歧,导致正念测评工具繁杂多样。现有大量正念测评工具,如正念注意觉知量表、正念认知与情绪量表修订版、肯塔基州觉知量表、南安普顿正念问卷、多伦多正念量表、费城正念量表、肯塔基正念调查问卷、弗莱堡正念调查问卷、五因素正念量表、正念体验问卷、正念注意觉知量表(中文版)等[11]。我们认为,清晰界定正念内涵,有助于正念研究持续、深入地进行。
近年来,西方正念运动得到蓬勃发展,逐步发展出多种身心训练系统,并被广泛运用于医学、心理学、行为科学、精神病学、保健科学、认知神经科学、运动学、教育学等众多领域。通过与心理健康、身体健康、减压、禅修、灵性、疗愈、创造力等主题结合,正念训练对象也涵盖了幼儿、青少年、成人、老人等不同年龄段,主要包括学生、教师、医护人员、运动员、军人、犯人、病患等。
在西方,正念最早介入医学领域。卡巴金首先将正念运用到医疗保健领域,以发挥正念在治疗、预防慢性疾病方面的效用,并作为医护人员自我照顾、促进医患关系、提升医疗照护品质的有效方法。研究指出,正念在护士职业倦怠、压力管理、身心疾病的康复和提高成就感等方面具有积极作用。同时,临床医生提升正念水平可以预防和缓解共情疲劳。从实证医学的角度来看,正念可以有效提升患者的认知功能与心理弹性水平,对慢性病的康复具有显著效果[12]。研究者从患者心理(抑郁、焦虑、压力、失眠、生活质量等)、癌症相关症状(如疼痛、疲劳、失眠) 和生物指标(如免疫、内分泌、自主神经系统、端粒)等方面概述了正念干预应用于癌症康复的积极结果[13]。对产妇进行自我效能感调节及其正念干预可以促进自然分娩,减少产妇的妊娠压力[14]。
虽然正念训练能够治疗多种身心疾病和社会性失调疾病,但是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归功于正念,又在多大程度上归功于一些相关的因素呢?研究者们考察了在剔除非特异因素(如霍桑效应、安慰剂效应、团体情景)影响后,正念训练发挥独立作用,依然对改善心境有较明显的效果。[15]
正念在西方心理学领域的发展,一方面是作为一种心理治疗的手段和技术广泛应用于特殊人群和健康群体身上。当代心理学认为正念具有治疗心理疾病、促进心理健康的价值,并提出多种整合正念的心理治疗取向和心理健康促进方案。当前已开展的正念疗法有正念减压疗法(Mindfulness Based Stress Reduction,MBSR)、正念认知疗法 (Mindfulness Based Cognitive Therapy,MBCT)、辩证行为疗法(DialecticalBehavior Therapy,DBT)、接纳与承诺疗法(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ACT)、正念关系强化(Mindfulness-Based Relationship Enhancement,MBRE)、正念复发预防(Mindfulness-Based Relapse Prevention,MBRP)、正念饮食觉知 (Mindfulness-Based Eating Awareness,MBEA)等。其中,英国认知行为心理学家约翰·蒂斯代尔(John Teasdale)和马克·威廉姆斯(Mark Williams)等人开发的正念认知治疗(MBCT)应用最为广泛,并且在治疗抑郁症和预防抑郁症复发方面取得了显著的效果。他们于1998年将正念减压的理念与认知治疗相结合,应用于抑郁症的治疗,并在英国与加拿大进行大量实验,证明了正念减压结合认知治疗可以有效地预防抑郁症的复发,并命名为正念认知疗法(Mindfulness-based Cognitive Therapy,MBCT)。
另一方面,在更广泛意义上,正念被应用在积极心理学领域。通过正念练习增加个体的积极情绪状态,从而获得更多的积极情感和正向的心理品质。心理学家们意识到正念作为一种理性、正向的概念,理应纳入积极心理学的研究领域。马丁·塞利格曼(MartinE.P. Seligman) 将正念列入增进身心愉悦的三大要素之一,认为其能够促进幸福感的产生[16]。研究者将正念描述为心理治疗和积极心理学中“缺失的那一环”,认为治疗师们做的很多促进长期的幸福感的工作,都可以转化为提升个体接纳当下生活中发生的一切的能力[17]。可见,正念在积极心理学中具有重要地位。
自20 世纪末以来,有学者开始将正念引入到组织管理领域研究中,并取得了一系列研究成果。纵观已有研究,主要聚焦于正念对于领导者和员工的生理状态、心理状态、工作态度、工作行为以及组织的持续性发展等方面。
其一,借助正念训练为领导者培养正念领导的能力,以实现卓越领导。美国正念领导力学院(Institute for Mindful Leadership) 的创始人贾妮思·马图雅诺(Janice Marturano)说:“通过培养领导者对于重要事件的专注力、更善于洞察事件真相、提升创造力以及拥有同情心等能力来实现卓越领导。”[18]华东理工大学正念研习社创始人陈亮探讨了正念领导力的内涵、目标和方法,他认为正念可以帮助领导者突破由优秀向卓越发展的瓶颈[19]。那么,如何有效培养并发挥正念领导力呢?研究者从领导行为的角度进行了探讨,并提出“成为伦理榜样”“启动导师计划”“倡导反思训练”等相关策略[20]。
其二,借助正念训练可以调整和改善员工的工作状态和行为,使他们在工作中表现更加出色。研究指出,经过训练后,正念能够使个体更稳定有效地注意当下与任务相关的信息,从而缓解工作中的精神压力、减少负面情绪、保持清醒的头脑、激发创意灵感等[21]。正念与工作——家庭增益之间呈现正相关关系,而工作投入在这一关系间起到中介作用,具有高正念的员工有较少的狡猾行为和反生产力行为,以及较低的敌对情绪,从而带来更高的工作绩效[22]。正念不仅能够使组织成员表现出更好的注意力与觉察力,强化对当下工作的投入,而且通过对领导者的正念训练,能够加强领导者和员工之间的关系,进一步使双方维持最佳的工作状态,从而促进工作投入[23]。
其三,正念对工作投入和组织变革有着积极影响。在组织变革过程中,正念领导力促使领导者通过正念消除自我和员工的焦虑,稳定自我和员工的情绪,从而削弱组织变革的阻力,提高组织变革的能力。“一般情况下,组织变革阻力存在三个层面,即不理解、不信任、不喜欢。”[24]那么,通过正念沟通能够有效消除员工对组织变革的不理解;通过领导者的内省和反思,努力使自身与组织成员的期待一致,能够解决不信任的问题;通过倾听并以仁爱、友善、包容的态度回应组织成员的不喜欢,由此增强员工对组织变革的支持度,促进领导者提升领导效能和工作绩效。
教育领域提出了学校正念干预、家庭正念教养、正念型学校领导等概念。近年来,正念逐渐从临床诊断的儿童青少年群体扩展到面向学校背景下的儿童青少年群体,主要围绕促进情绪觉察和管理、提高注意力和学业成绩两个方面。研究显示,正念不但能够直接促进心理发展及心理恢复,并且可以通过学习品质提升学习激情,间接影响学生的学业成绩[25]。
第一,在学校正念干预方面,研究者主要采用随机对照实验设计、准实验设计等方式来评估正念学校项目的效果,如研究者为评估“学习呼吸计划”项目效果,利用健康课对17-19 岁的高年级学生120 人进行非随机准实验研究,结果显示,学生的负向情绪减少,宁静、放松和自我接受度增加;情绪调节能力也有所提升[26]。为评估荷兰“Mindful kids”项目效果,研究者对199 名8-12 岁的学生开展每周2 次、每次30 分钟的冥想练习,共持续6 周,研究显示,冥想对学生的压力和幸福感干预效果明显。当压力降低时,幸福感获得了提升[27]。在干预效果方面,正念对学校教育具有正向影响,在促进学生心理健康、应对学生学业倦怠、缓解考试焦虑、提高学生自我控制力、发展专注力等方面均有所助益。正念干预作为一种新的心理健康教育的方式,在心理素质教育和心理咨询两大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28]。
第二,在家庭教养研究中,研究者考察了正念教养对儿童、父母以及亲子关系的作用。结果显示,父母的正念教养水平与其自身心理健康、教养行为、儿童青少年的身心健康、亲子关系质量等有密切关系。正念教养水平高的父母,不仅孩子的心理健康问题和外在行为问题较少,父母的教养压力、消极教养方式和心理健康问题也相应减少,而且正念教养还对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与沟通交流产生积极影响[29]。正念教养能有效降低父母的教养压力、减轻焦虑、缓解身心症状、促进积极的亲子关系,尤其对特殊儿童家长心理疏导具有显著效果[30]。
第三,学校管理领域提出“正念型领导”的概念。罗建河认为,Mindful Leadership不仅仅包括领导能力,还应关涉领导者的管理方式、领导品质、组织原则等内容,故而应该是“正念型”领导[31]。正念型领导是帮助教育领导者缓解焦虑和冲突、帮助他们从紧张的生活和工作中恢复过来的源泉。
作为一种提高心理素质的有效方法,正念在体育竞技比赛中具有显著效果和潜在价值。研究显示,通过正念训练可以有效减少心智游移,促进体育训练者保持稳定的情绪以及高度的自身关注能力,进而提高运动表现[32]。目前,研究者和体育训练者较为常用的训练方法有正念——接受——投入训练(MAC)、正念运动表现提升(MSPE)训练、运动正念冥想(MMTS)训练、正念——接受——觉悟——投入(MAIC) 训练等。这些训练要求参与者通过正念练习,学会觉察当下身心状态及其变化,感知各种积极或消极情绪与内心体验,学会对各种情绪接纳、不予评判,从而减少外界对注意力的干扰,专注比赛,提升竞技水平。研究者们一致认为,正念在竞技体育中具有很大的潜在价值[33]。
此外,国内外已有多项研究探索正念对军人心理健康的影响。根据军人的作业特点和一般心理反应,美军开发了基于正念的军队训练项目,并在应用中产生了积极影响。如帮助退伍军人和老兵摆脱睡眠障碍、头疼、抑郁、焦虑、创伤性脑损伤创伤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 等心理健康问题。基于正念的心理弹性训练(Mindfulness-Based Mind Fitness Training, MMFT) 体系汲取了前沿神经科学、压力与创伤研究及训练有效性研究的实证成果,其目标为:在高压情境下提升军队的军事行动绩效水平与压力复原力[34]。
近几年来,正念研究视野不断拓展,研究内容不断丰富,多项研究主题逐渐被重视、被证实。正念研究成果推进了正念的理论研究和实践应用,同时也为后续研究打开了思路,正逐渐走向多元化和综合化,注重正念构成、特性以及正念内部机制研究。
正念研究者在行为、心理、认知、教育、管理、测量和社会等众多科学领域都取得了较为丰硕的研究成果,日益表现出交叉和融合的研究趋势。他们在教育学与管理学的结合研究中提出了学校管理中“正念型学校领导”的概念。正念与心理学、神经科学、医学、教育学等诸多领域的研究相联系,这一趋势将为正念研究提供更加广阔的研究前景,为人们从不同角度剖析正念的内涵提供了理论基础,多元化和综合化成为未来正念研究的趋势。因此,一是需要改变研究范式单一的局面。目前正念研究的有关成果,大都基于正念的实证分析,采用量化的方式进行,相对于实证研究,理论探讨略显单薄。需要将质性研究与量化研究相结合,更深层次地挖掘正念的哲学意蕴,尤其是正念在东方文化背景下的理论探讨,应是未来正念研究的一个趋势。多元化的研究特性必将在正念研究中拥有更强的解释力。二是需要利用各学科的原理进行整合,综合考虑正念的作用机制以及影响正念应用效果的因素。同时,还应顾及不同学科能力的不平衡性,注意到不同领域、不同文化背景下正念的特殊性和差异性,以便加深我们对正念本质的理解。
从正念在各领域的应用来看,正念含义较为模糊,术语表达缺乏规范性。普遍认为,正念是一种调节身心的方式、方法,或者一种培养专注力的注意力训练,或者是一种身心合一的存在状态与境界等。在很多情况下,不同研究者对于正念的界定各执一词,这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正念的含义。正念的内涵和构成是复杂多样的,只有弄清楚什么是正念,才能为正念在其他领域的运用提供保障。然而,尽管正念研究已经取得了不少的成果:正念是一种保持对此时此刻的当下经验的注意力;正念是一种洞察当下的身心体验;正念作用的机制有生物机制和心理机制等。但是,正念仍然存在许多争议性的问题,如正念是目标导向的还是探索性的,正念技巧和正念能力是与具体领域联系在一起的还是通用的,等等。我们看到,目前学者关于正念的概念界定在很大程度上是以西方学界对正念的理解为基础的,他们对正念的概念化往往以临床实践为背景,而正念的高情境化特征导致我们对正念技术、态度和理解存在差异。因此,未来还需要我们在正念的特性和构成方面进一步开展更多本土化研究。
随着正念应用不断广泛,越来越多的研究开始探讨正念作用机制问题。研究者们大多从“脑”或“心”的方面揭示正念的作用机理,如神经科学家们通过脑电波、磁共振以及大脑一体化研究,利用大脑形态测量方法及脑成像技术等,从科学的角度探查正念对于人脑生理机能的影响,以理解和揭示正念训练的生物机制。心理学家也从人的注意、感知觉、记忆、情绪、接纳、元觉知等方面研究正念训练对心理过程的影响。尽管有一定研究,但是目前关于正念的作用机制尚未形成统一定论。我们认为,只有把潜在机制的“黑箱”打开,充分展现内部机制,才能够真正深入地理解正念的实质和正念的发生机制。未来学界应该从理论、应用、技术、机制等多个方面进一步深化和开拓正念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