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鸿
(云南财经大学 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000)
近年来,家庭亲子关系及其所反映出来的社会问题,受到社会普遍关注,也出现了一批这类题材的电视剧作品。2019年,电视剧《少年派》的播出恰逢高考期间,掀起了一阵追剧热潮。2020年8月播出的电视剧《小欢喜》,同样聚焦城市高考学生家庭。加上《带着爸爸去留学》《都挺好》等剧集的集中出现,城市家庭亲子关系题材的电视剧引发了观众对教育、代际沟通、情感危机等问题的高度关注与激烈讨论。
20世纪80年代中期,伴随着电视机走入中国的千家万户,家庭剧逐渐成为电视剧的主要类型之一。家庭剧以表现家庭日常生活和家庭成员之间的矛盾冲突为主要内容,适合家庭成员共同观看。就内容而言,与侧重于夫妻关系、婆媳关系等的家庭剧不同,家庭亲子剧突出表现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现象。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的构成基于血缘关系。费孝通认为:“血缘的意思是人和人的权力和义务根据亲属关系来确定。亲属是由生育和婚姻所构成的关系。”[1]65血缘纽带的原生性,使得家庭成员之间天然形成一种依存关系,无论生活中发生多少矛盾,这种关系都无法因个人意志而消失或改变。这也是家庭剧能于琐碎中反映生活,并牵动人心的根源所在。
血缘纽带,对个体而言既是依靠又是羁绊。随着个体的独立,人的社会关系必然突破家庭这种天然存在的关系结构,不断向外延伸。人们往往“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1]26随着时代变迁,社会关系拓展带来更复杂的问题。在不同的关系结构中,每个人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这些角色架构起的社会关系势必产生冲突。例如,一名女性同时承担着女儿、妻子、母亲、职员等角色,这些角色需要她妥善分配时间、精力和情绪,但生活中难免出现无法兼顾好各种角色的情况。
而在家庭亲子剧中,人物主体间主要呈现代际冲突:既以父母的视角承接时代变迁,形成对过去的回顾与反思,与正在发生的现实形成矛盾与应对;又以子女的视角延续时代发展,形成对当下的审视与批判,与即将发生的变化形成期待与挑战。这种代际冲突与时代发展的轨迹同步,真实反映生活,观众能够在观看家庭亲子剧的过程中产生情感投射。
亲属关系理论认为,亲属关系反映的不仅是夫妻间的生物血缘关系,而是社会关系,通过夫妻、兄弟姐妹、父母子女及舅甥这四种亲属关系的原子结构,人类社会得以存在和持续更新。社会是由文化关系构成的,在人类心智活动的深层存在普遍有效的思维结构及构成原则,这个普遍结构对全人类发生作用,让人类可以跨越民族、时代而获得认同。
生活中的矛盾、曲折、悲喜,通过电视剧得以再现,就是普遍有效的思维结构。最好的艺术感染力就是生活本身。
电视剧既是对现实思考的产物,也是政策导向下的影像表达。生育,一直是家庭亲子剧中的一个重要命题。在生育政策之下,现实矛盾与冲突就隐藏在影像表达中。
新中国成立后,随着经济、社会的迅速发展,人口剧增。1978年计划生育政策提出之后,为响应国家政策,家庭亲子剧强调晚婚晚育、优生优育的主张。生育政策不仅仅是一项国策,更直接影响到特定历史阶段家庭、社会与国家之间关系的政策导向话语表达。这种政策导向话语表达,既为了培养特定历史时期的生育观乃至家庭观,又为了形成一种政策导向下对个人与家庭的规约。在计划生育政策下,“三口之家”成为家庭亲子剧中城市家庭的标准影像模式。2016年1月1日,我国“全面二孩”政策开始实施,在家庭亲子剧等流行文化的影像表达中,“四口之家”成为主流家庭模式,印证了当下中国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问题、促进人口均衡发展的宏观政策话语导向。
在影像中,具有比较明显的美学效应的现实比其原貌更完美。经过40年的发展,面对老龄化社会危机与人们排斥生育带来的生活压力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家庭亲子剧需要构筑起比现实更具美学效果的政策导向话语,从而使观众既能在其现实观照下,通过影像共情提出疑惑、宣泄情绪,又能在其美学效应下解答疑惑、获得希望。
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在家庭亲子剧中,家庭与成长是不变的命题。家庭,是社会生活的基本单位,也是家庭亲子剧中生活发生的基本场景。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在这一场景中交汇,并延伸到社会其他场景。从家庭到学校、职场及所有可能的场景,亲子关系在家庭之外勾连起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而多维展开丰富的故事,影像呈现出的悲欢离合始终围绕着家庭这一命题。爱,显然是家庭这一命题的精神内核。《少年派》《小欢喜》《都挺好》等电视剧都围绕当下中国社会现实中产生的代际间价值分歧、个体冲突、情感危机等问题展开,最终也都因为爱而得到和解,家庭成员在情感上的理解与包容维系着以爱为内核的家庭关系。
成长,是家庭亲子剧中子女角色的显性呈现,也隐伏着父母在亲子关系中的成长。我国推行计划生育政策后,伴随着改革开放及经济发展,独生子女成为家中的“小太阳”,以优生优育为宗旨,培养健康的下一代成为中国家庭的共同目标。家庭中父母的角色也被重新定位,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而要俯身于与子女平等的位置。在与子女的角色换位中,父母必须成长与蜕变,这是对传统中国社会延续的家庭伦理关系的颠覆,也是现代化进程中必然发生的变化。
同时,新的问题应运而生,亲子关系的颠覆与错位带来的教育问题、家庭矛盾在社会竞争加剧下愈演愈烈。父母面临更大的成长压力,有来自自身职业、感情、生活的压力,还要面临子女培养的强大压力;子女也面临前所未有的成长压力,如享受了物质的丰裕却面对更高的成才预期,成熟的培养机制对个性发展的禁锢等。40年改革开放,解决了人的生存问题,发展作为更高层次的需求,成为当今个人、家庭的普遍需求与强大动力。成长,显然是家庭亲子剧中交织着矛盾冲突又必须面对的重要命题。
家庭映射着不同时代的生存状态、矛盾冲突与美好期待,也不可避免地交叠着现实焦虑。在对家庭与成长的阐释中,当下家庭亲子剧在影像表达上呈现出不同的维度。
近年来热映的家庭亲子剧,主要聚焦于城市家庭,尤其是城市中产家庭。经济发展促成了中产阶层的崛起与扩大,这是中国现实社会结构的真实投射。《小欢喜》中的三组家庭均属于城市中产阶层,政府官员、公司白领、投资商人都是当下中国城市中产的代表,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通过努力成就了现有的社会地位,并在不断产生的危机中努力维系着现状。由这样的父母形成的家庭结构中,对孩子的培养与成才预期有着高度的一致性,那就是希望孩子通过个人努力传承他们的精英主义思想。
《精英主义陷阱》一书中曾提到“精英主义”,也叫“择优主义”。顾名思义,就是优秀的人才能够获得更多的机会、资源、财富,并被他人认可和崇拜。当今社会“慕强”和“择优”的价值观,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精英主义的推崇。不同于传统社会的上流阶层,以一代人的奋斗造福子孙,将自己辛苦积累的财富作为遗产传给子女,身为中产阶层的父母选择对子女进行教育投资,对他们进行精英式的培养,把精英阶层的知识素养、见识能力等阶层属性传承给下一代。他们从子女的学前教育抓起,争夺优质教育资源,并一步步将孩子打造成社会精英。
这种精英主义思想传承直接导致教育的深层焦虑。中产阶层,在财富、地位、社会资源上有一定积累,相较于社会底层对争夺优质资源的无力感,中产阶层有着更大的雄心壮志;但比起社会上层来,中产阶层又是极度不安全的,凭借个人奋斗得来的一切,随时可能遭到挤压。这种社会阶层特征的不稳定性传导到家庭教育中,形成了中产阶层家长在子女教育问题上的焦虑,尤其是母亲人格异化、自我迷失,引发代际冲突、夫妻失和、子女抑郁等现实问题增加,这在《虎妈猫爸》《小别离》等剧中都有反映。
当今社会,经济与科技飞速发展,社会结构产生巨大变化,带来了家庭伦理的新问题。生活日益富足、人情却逐渐淡漠,交通通讯便捷、时间与空间却碎片化,媒介联通全球、人们却沉溺于虚拟世界,这些前所未有的变化带来的诸多问题,不仅难以解开,甚至被越来越多地搁置,一种貌似“佛系”、实为消极与虚无的态度弥漫成一种社会风气。尽管“清官难断家务事”,但这种搁置与不寻求解决之道的态度同样反映在家庭亲子剧中,一些剧作往往提出问题却虎头蛇尾,表现出面对现实的无力感,从而大大削弱了其对现实的思考深度与批判力度。
其中一种典型现象是对现实的反思与批判单一化、极端化。电视剧《都挺好》以父母与成年子女家庭为对象,就原生家庭问题展开,聚焦老年父母的赡养,取得了较高的收视率,剧中父亲苏大强的表情包一度被大量下载和传播。苏大强是该剧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人物,也是剧中所有矛盾的焦点。苏大强集中了现实中原生家庭所有父亲可能有的坏毛病,他懦弱无能、虚荣自私、逃避责任,在几个子女间不断制造和激化矛盾。凭借着演员的出色表演,这个角色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观众在对剧中人物这种极致人格的声讨中,宣泄着对现实中原生家庭的不满,推高了收视率。剧情的反转在接近尾声时出现,所有的矛盾随着舅舅一家的无理取闹、保姆的别有心机而出现转机,外部矛盾的出现缓解了内部原本紧张的关系,在父亲苏大强的病情曝光后,家庭成员间最终达成谅解。然而,这样的艺术处理冲淡了剧情应有的现实张力与真实性。该剧对现实生活进行艺术剪切之后的影像表达,让观众产生了不满。
家庭亲子剧如何把握现实呈现的真实性与深度?我们可以从电影《何以为家》得到启发。《何以为家》以一个12岁少年悲惨的生活经历,直面贫穷而充满罪恶的现实,犀利地揭示出以黎巴嫩为代表的中东地区的社会问题,引发了全球观众的强烈共鸣。
与古典叙事理论的封闭论不同,当代叙事学是开放论,不承认作品意义的先在性,认为文本作为叙事结构,其意义不只是可读的,而且是可写的。一个文本的意义并没有固化在作品中,而是在叙事接受、叙事交流的过程中形成的,并且是不断生长的,并无终极意义。[2]因此家庭亲子剧要突破传统叙事范式,观众也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者,观众所要做的不再仅仅是把握作品中由作者赋予的意义,而是在多向互动中根据自已对生活的判断和理解,不断参与甚至生成作品的意义。
1. 叙事空间的多元化。电视剧《带着爸爸去留学》反映了越来越多中国家庭将孩子送到国外留学的现象。与早期类似题材不同的是,这部剧的叙事视角不再是对西方世界的一味仰视,而是转向了平等、自信、自觉地融入与审视。长期以来,东方是一个西方学者及西方人视阈下的概念,是以西方为中心的、带有殖民主义色彩的概念。然而,《带着爸爸去留学》反映出一种新东方主义情绪。剧中对西方校园枪击案的叙述,对中西文化差异的渲染,体现出一种以东方为中心的,对西方社会秩序、在文化交流上的保守与僵化等问题的批判。可惜这种情绪与电视剧主题存在一定的冲突,缺乏完整的逻辑推进和解读。在全球化语境下,家庭亲子剧在议题选择、叙事空间拓展上有了更开阔的视野和更开放的心态,应该深入社会现实,注重细节的真实性,塑造新时期中国家庭形象,真实表现中国社会发展现状,向世界展示中国家庭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进步、困惑、矛盾与愿景。
2. 叙事风格的多元化。首先是去中心化的人物设置和叙事视角的多元化。家庭亲子剧能够在子女视角与父母视角、学校视角与社会视角之间切换;跳出传统模式中以家庭内部为叙事空间的女性视角,而用男性视角对现实社会进行审视;甚至跳出传统伦理中父慈子孝的视角,正面反映现实中的新问题。例如《少年派》《虎妈猫爸》中女强男弱的夫妻角色设定,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现实中男女两性在家庭与社会分工中的新变化;《少年派》中林大为的葬礼策划的职业形象,是对现代社会发展下新型职业的反映与接纳;《都挺好》中苏大强所代表的“作”一类的老人,折射出老龄化社会到来所面临的复杂问题。其次是以轻喜剧风格为主的多样融合。近年来,大部分家庭亲子剧选择了轻喜剧风格。这种风格突破常规的呈现形式,创造新的视听风格,将现实的焦虑、矛盾、纠结融合于轻松幽默的叙事风格中,呈现一种乐观积极的态度。例如《带着爸爸去留学》在轻喜剧之外,还融合伦理、阴谋、犯罪等多种现实元素。
3. 叙事技巧的多元化。首先是形象塑造偶像化、审美时尚化。在近几年热播的家庭亲子剧中,作为成年人的父母形象,往往是美丽独立的职场女性和成熟绅士的成功男性;在成长中的子女形象,也都是青春靓丽的青春少年。甚至在《少年派》等剧中,中学生校服都被时装化改造,更加时尚化,女孩们的裙子短了,男孩们的校服更合体了。尽管这与现实明显背离,却打造了更好的视觉形象。其次是画面效果更美,场景更多样,音乐、歌曲与剧情高度契合,多方面优化视听效果。再次是融合电视、网络、移动终端等渠道资源,结合免费制、会员制、付费点播等多种形式覆盖各个年龄层观众。
阿多诺指出,“艺术的社会性主要是因为它站在社会的对立面”,“艺术凭借其存在本身对社会展开批判”。[3]家庭亲子剧是现实生活最直接的表达,通过影像表达揭示社会现实存在的矛盾,引发观众共情,启迪观众反思社会问题。这是家庭亲子剧的艺术感染力所在,也是其社会责任。家庭亲子剧如何回应时代变迁,直面现实中不断产生的新问题,真实而有效地通过影像表达艺术批判,值得不断探讨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