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志娟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人文艺术与数字媒体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1956年,美国文学评论家肯尼斯·艾布尔(Kenneth Eble)发表了一篇文章《一部被遗忘的小说》(“A Forgotten Novel”),文中评论的小说正是凯特·肖邦(Kate Chopin,1851-1904)出版于1899年的代表作《觉醒》(The Awakening)。艾布尔指出,这本书的主题是“性”,整体结构从始至终也是性感的。[1]随后,许多著名评论家,尤其是女性主义评论家撰写了对这部小说的分析,将它定义为20世纪最重要的美国小说之一,对其主题、人物、艺术成就的分析也从“性”这一视角,延伸到达尔文生物进化论、女性主义批评、自然主义、存在主义哲学、弗洛伊德主义、尼采哲学、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等不同角度。
对《觉醒》的遗忘以及重新审视与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女性主义运动的发展密切相关。肖邦写作和出版《觉醒》的时代依然是对女性严苛要求的时代,无论哪个阶层的女性,都被传统性别规范牢牢束缚,她们必须以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为人生归宿,女性的欲望、自我诉求不被承认,不被允许。肖邦通过女主人公埃德娜这一形象对时代的忤逆显而易见。艾布尔的评论虽然有失偏颇,但的确揭示了这部小说的前沿性,书中描述的婚外情和自杀等问题都是当时社会的禁忌问题,这也导致了这本书出版之后备受谴责,被评价为“毒品”似的一本书,圣路易斯等地图书馆把它列为禁书,肖邦的出版商拒绝继续出版她的作品,她在文学界受到普遍批判和抵制,种种压力使得肖邦在去世前两年,停止了创作,最后,这本书被文学史遗忘。上世纪中期,当女性解放问题从最基本的平权问题逐渐深入到对女性性征、女性主体性、女性与语言和文化的关系等深层次问题的探讨时,《觉醒》这样超前于时代,关注女性自我觉醒、自我实现的小说自然成为了新的焦点。
如标题所暗示的,这部小说的中心线是女主人公埃德娜的自我觉醒过程,整本书可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埃德娜在格兰德岛度过的夏日生活,她沉睡的自我开始觉醒;第二部分是埃德娜回到新奥尔良之后的生活,她试图在日常生活中实施她觉醒之后所向往的生活方式。
埃德娜的觉醒,除去外在际遇的积极成就,也有童年生活和家庭环境的消极促成,虽然肖邦没有花费太多笔墨呈现埃德娜的童年,但她个性中天然带有的冷漠因子,她与日常生活的疏离,她对周围社交圈、丈夫和孩子、同性好友、她的父亲和姐妹的旁观和审视姿态,都可以在她童年的片段描述中找到一些答案:
她(埃德娜)不习惯外向的、被表达出来的情感,不论是对她还是对他人。她和妹妹珍妮特因为这不幸的习惯争吵了很多次。她们的母亲在她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的姐姐玛格丽特,气度庄严,很有主妇风范,大概是因为过早承担了保姆和主妇的责任,玛格丽特含蓄内敛,讲究实际。埃德娜有一个相处短暂的女性朋友,无论是否偶然结识,她们似乎是一类人——都是自我克制的人。她从未意识到自己性格的拘谨多少与此有关,或者全都可归结于此。[2]17
当她向阿黛尔讲述自己的童年记忆时,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
“那天很有可能是星期天,”她笑了笑,“我正在逃避祷告,逃避长老会的仪式,逃避我父亲阴郁的诵读,他的诵读使我想起来就不寒而栗。”[2]17
埃德娜在这段对话中流露出来对父亲的抵触情绪在她父亲拜访新奥尔良时得到了印证,她的父亲对孩子与女性有着军人一般的冷酷:
在她的画笔前,他正襟危坐,就像过去岁月中他面对炮口一样。他厌恶孩子们闯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拘谨地坐在母亲明亮的画室中。孩子们靠近时,他用脚示意他们走开,不想破坏脸、手臂,以及僵硬的肩膀摆好的姿态。[2]65
因为埃德娜拒绝接受他的提议去参加妹妹的婚礼,他这样提点埃德娜的丈夫庞德列先生:
“你太宽容了,从始至终你都太宽容了,莱昂斯。”那个克里奥尔人断言。“权威和逼迫是必需的。无论好坏都得恪守己见,这是对付妻子的唯一方式。记住我说的话。”[2]68
即便是庞德列也意识到这种方式的不妥,在心中暗暗谴责这个克里奥尔人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把自己的妻子逼到坟墓里去了。
母亲早逝,父亲冷酷,我们可以想象埃德娜的童年是一片怎样的荒地,爱的匮乏变成了成年之后对亲密关系的拒绝和冷漠,她不断在突破自我对他人的依附性。
书中的另外两位女性人物拉蒂格诺尔夫人和赖斯小姐与埃德娜构成了一种对比。肖邦的传记作家艾米丽·托斯(Emily Toth)将拉蒂格诺尔夫人、埃德娜与赖斯小姐视为肖邦生命的三个阶段,分别对应于她嫁给丈夫奥斯卡·肖邦的婚后岁月、她的寡居岁月、她开始小说创作之后的岁月。[3]
托斯认为,拉蒂格诺尔夫妇的形象中有着肖邦夫妇的影子,肖邦本人也是一个拉蒂格诺尔夫人似的、具有母性情怀的女人。不过,肖邦通过埃德娜,对拉蒂格诺尔夫人身上作为母亲的和谐气质,对她完美的婚姻关系表示了质疑:
拉蒂格诺尔夫妇彼此有着完美的默契,假如在这个地球上的确有两个人可以合二为一,那么这两个人指的就是他们。……
离开这对夫妇时,埃德娜并没有得到安慰,反而觉得压抑。亲眼目睹这个家庭的和睦让她既无遗憾也无渴望。这并非适合她的生活氛围,她从中看到的只是一种可怕、绝望的苦闷。她被自己对拉蒂格诺尔夫人的怜悯所打动——这是对苍白生活的一种遗憾,这样的生活只能带来盲目的满足,却无法让其主人有所升华,苦恼从未降临她的灵魂,她也不可能从中品尝到生命的狂喜。埃德娜模糊地想着“生命的狂喜”的含义。它就像某种不经意的外在印象在她的思绪中闪现。[2]54
正是具有社会楷模特质的拉蒂格诺尔夫人在生产之时对埃德娜所说的话,成为一种催化剂,让埃德娜看到了横亘在自己面前难以逾越的社会身份障碍。
独身的赖斯小姐是一个艺术家,她拥有埃德娜欣赏的各种品质,也拥有埃德娜所向往的自在境界。她超然于世俗生活之上,日子虽然过得清减(住在条件简陋的顶层公寓),不为人理解和接受,但依然自得其乐。她透过外在的一切看到了埃德娜和自己相似的艺术家灵魂,将埃德娜比喻为一只渴望飞翔的鸟,一个有翅膀的天使,她也预见了这只鸟儿最后的悲剧。
赖斯小姐鼓励埃德娜觉醒,为她的未来指出了方向。埃德娜反抗的支撑点同样是艺术。她在绘画中专注,并得到了真正的愉悦,由此有了经济收入,她搬出丈夫的房子,尽力抹除丈夫在自己生活中的痕迹,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和社交方式,相信自己可以独立生活。
至于埃德娜本人,同样有肖邦本人的痕迹。托斯在传记中考据了肖邦的一段婚外情[3]168。她指出,肖邦成长的家庭氛围相对宽松,尤其是这个家庭中的女性都比较独立。肖邦很早就意识到对女性而言,自由高于安全,独立高于传统。在她丈夫之外,肖邦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克卢捷-维勒还有一个情人艾尔伯特·萨皮特(Albert Sampite),这段恋情名义上是在肖邦的丈夫去世之后产生,但托斯认为实则始于她的丈夫去世之前。直到1884年,肖邦才结束这段感情,回到家乡圣路易斯,在弗雷德里克·科尔本海耶医生的鼓励下,开始写作。萨皮特成为《觉醒》中埃德娜的两个情人罗伯特和阿罗宾的原型。
在书中,埃德娜的觉醒,既源于爱情,也毁于爱情。
她最早动情于罗伯特,却首先出轨阿罗宾。她接受阿罗宾,是屈服于自己的欲望,因为这一事件,她理解了生命的意义和自我的本能:
有出乎意料之外的、难以置信的震惊;有为她的外在生存提供物质保障的丈夫,置身事外,看着她的谴责目光;有罗伯特的谴责,这种谴责凭借一种更敏锐、更激烈、更强悍的爱而被她感知,这份对他的爱唤醒了她。最重要的,还有了悟。她感到眼前的一层薄雾好像消散了,使她能够去看清、理解生命的意义,那由美和残酷构成的怪物。但是在各种折磨她的相互矛盾的情绪中,没有羞耻也没有悔恨,只有一种压抑的遗憾。[2]80
同时,她看到了一种绝望的前景:
今天是阿罗宾;明天可能是其他人,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2]108
她意识到欲望以及欲望的满足无法将她带至真正的亲密关系:
因为点燃她的不是爱之吻,不是将生命之杯递到她唇边的爱。[2]80
在欲望之外那个真实的自我依然孤独、冷漠地旁观。欲望的满足没有带来温暖,而屈服于欲望的这一出轨事件却使她意识到自我的不可规约性,欲望如同自我之中的深渊,是“美和残酷构成的怪物”,她对自我的厌弃之心由此而生,“在她内心有一股无法抗拒的自暴自弃的冲动”。
埃德娜与罗伯特的爱更为纠结。当罗伯特表白他的爱以及对婚姻的谋划时,埃德娜和罗伯特是不同步的。她说:
我不是庞德列先生可以任意处置的一件所有物。我会自己选择去向。如果他说,“来吧,罗伯特,带她走吧,让她快乐。她是你的了”,我反而会嘲笑你们两个人。[2]102
罗伯特此时变得苍白的脸色暗示了他们之间潜藏的分歧。罗伯特需要的是传统婚姻,而埃德娜需要的是通过爱情抵达的自由,这种自由与婚姻无关。虽然她全身心在呼唤罗伯特的爱,但她对罗伯特的回答,透露了她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觉悟,她不会停步于与罗伯特的恋情,终会越过这段恋情看到爱情与婚姻本身的局限性。在投入大海的时刻,她的这一意识浮现出来:
她甚至意识到终有一天,罗伯特以及对罗伯特的念想也会淡出她的生活,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2]108
埃德娜和罗伯特之间激情的倾诉,中断于拉蒂格诺尔夫人的生产事件,埃德娜遵守诺言前往拉蒂格诺尔夫人家中陪伴她。罗伯特从激情中清醒,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荒谬,他再次退缩,给埃德娜留下了告别的纸条。而埃德娜在与忍受着生育疼痛的拉蒂格诺尔夫人的交谈中也开始面对现实,关于母性角色的记忆与禁忌被激发出来。
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医生含蓄地告诫她不贞的母亲要承受的后果:
年轻时人们都会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似乎是一条自然法则,一个为了种族繁衍而捕获母亲的诱饵。自然不会为人类的道德后果负责,也不会为我们所创造出来并觉得应该不惜一切代价维持的主观状况负责。[2]106
埃德娜的回答表明她已经开始退缩:
但是我什么也不需要,只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当然,还需要借助许多东西,当你不得不蔑视生命、心灵以及别人的偏见时——但没关系——我还不想践踏那些小小的生命。[2]106
她可以背弃整个社交圈,却无法背弃母亲这一社会身份;她可以背弃自己的婚姻,却依然会受制于自己的爱欲,社会角色与生物本能双重束缚交织在一起,加深了埃德娜的绝望。
埃德娜最后的死,在很多读者那里成为一个谜,学者们对此作了深刻解读。桑德拉·M.吉尔伯特(Sandra M. Gilbert)拒绝将埃德娜的自杀看成是一个性格有缺陷的女性必然的结局,她将埃德娜评价为一个神话似的人物,她的自杀意味着一个现代阿芙洛狄忒的胜利回归。[4]迈克尔·T.吉尔莫(Michael T.Gilmore)将埃德娜的自杀视为一种症状,准确地说是一种未确诊的神经官能症。[5]伊莱恩·肖瓦尔特(Elaine Showalter)提醒读者,既不应将埃德娜视为一个象征的英雄,也不应将她视为一个现实的受害者,她和这本小说的作者一样都处在新旧两个世界的交界点,关于女性性征的创造性定义尚未确立。[6]帕特丽夏·伊格尔(Patricia Yeager)指出,埃德娜的觉醒通过死亡回到了欲望带来的诱惑之中,这种欲望言语无法描述,并且超越了社会秩序。[7]总之,更多女性主义批评家倾向于将埃德娜视为一个孤独的叛逆灵魂,敢于挑战社会和自然的束缚,最后的结局虽然是悲剧却依旧保持了一种不屈服的姿态。
从小说本身的线索看,埃德娜的死符合情节的自然逻辑演进。
从最初出场,埃德娜对于各种身份都举重若轻,她不介意自己作为女儿、作为姐妹、作为妻子的身份,她唯一纠结的是她的母亲身份。她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做一个母亲,但她依然想做好母亲,她真正抗拒的是那么多女性因为母亲身份或主动或被动地抹除了自我。
她原本以为她可以在做自我和做母亲之间划下界限:
我会放弃不必要的东西,我会为我的孩子们放弃钱财、放弃生命,但我不会放弃自我。[2]48
但是,她最终发现,她根本无法维持这个界限,孩子外在于她却又是她自我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孩子们如同击败她的敌人一样横亘在面前,在她的余生,他们制服了她,企图将她拽进灵魂的奴役场。[2]108
母亲身份由此成为一道无法逾越的堤坝,她其实无法真正忘却作为母亲对孩子所具有的责任,她也不忍心伤害自己的孩子。这道堤坝原本可以保护她安然无恙,但她的一部分已经突破了这道堤坝,她觉醒的自我、她对自由的执着、她无法被否定的性欲冲动以及这种冲动带来的破坏性,使这道堤坝成为一个尴尬的存在。而荒谬的是:突破了这道堤坝的那一部分自我并未给她带来真正的自由,反而伴随着深深的自我厌弃。
埃德娜的绝望似乎是女性普遍具有的一种生理命运:做母亲和做自我是无法兼容的,因为当你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就已经意味着自我的永恒分裂,孩子成为了你体内分离出去的自我的一部分,你再也无法收回,无法完整。
且不论这种生理即命运的立场是否正确,在埃德娜身上,当她意识到这一命运的时刻,她被绝望攫取,她走向大海深处,走向死亡。她的悲剧,暗合了达尔文对人的社会本能之一“母性本能”的论述:“并不奇怪,如母性本能这种如此强烈、如此受推崇的本能,一旦违背它,就会导致最深刻的不幸。”[8]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到达尔文生物进化论思想对肖邦的影响。
在这本小说中,大自然和人的生物性扮演着重要作用,这种作用集中体现在大海这一意象上。
这本小说的叙事结构围绕大海展开,而大海意象可以看作是母性的象征。这一象征结构不仅通过拉蒂格诺尔夫人怀孕生产的过程直接呈现出来(托斯指出,这本小说是那个时代美国唯一一本描述一个孕妇并且将孕妇描写得那么美的一本书[3]331),还通过小说开头、中间和结尾处埃德娜的部分言行体现出来。
埃德娜的出场是从海边现身,她与罗伯特打着阳伞从海湾走近,如同一次诞生:
海湾看上去很遥远,雾蒙蒙地,逐渐消融在蓝色的地平线上。阳伞仍在缓缓靠近,粉红色伞面下是他的妻子,庞德列太太和年轻的罗伯特·勒布伦。[2]4
接着是埃德娜和拉蒂格诺尔夫人散步到海边,坐在海滨浴室前交谈,拉蒂格诺尔夫人问埃德娜:
你在想谁——在想什么?[2]17
埃德娜回忆了她还是小女孩时的一个记忆片段:
热烘烘的风拍打在我的脸上,让我想起——毫无来由地——肯塔基的一个夏天,一片和大海一样宽广的牧场,一个小女孩正在穿越高出她腰部的草地。行走时她张开双臂像是在游泳,拍打着高高的草就像一个人在水中划动。噢!我现在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联了![2]17
在大海似的草原上无尽地走下去,这种记忆既表达了埃德娜对逝去的母爱的向往,也表达了她的自我探索。
小说中最关键的一个情节,是埃德娜在月光下学会了游泳,她和客人们在罗伯特的鼓动之下去了海滩,在海水中,她突然克服了恐惧,获得了奇异的力量:
一阵狂喜席卷了她,仿佛某种具有重大意义的能量被赋予给她,使她能够控制自己身心的动作。她变得勇敢、莽撞,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她想游得远远的,游到从未有女人游到过的地方。[2]28
这种力量,预示了埃德娜的觉醒,也暗示了埃德娜的归宿。
小说结尾,她重回大海,她的意识开始回溯,一系列的声音与形象暗示了这种回溯,最后,她如同回到了母亲的身体,找寻一种深刻的认同:
她继续游、继续游。记起了她游出很远的那个夜晚,记起了那次经历的惊骇,回不了岸的恐惧曾将她擒获。现在她不回头,只是一直向前游、向前游,想着孩提时穿越的那片无始无终的青草地。
她感觉像个新生儿,在一个素不相识的美好世界睁开了眼睛。[2]109
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和两个儿子的母亲这两重身份之间无法修复的裂痕,在她和母亲(大海意象)的交融中得到了弥补,虽然这种弥补并未给现实带来真正的出路。
女性成长的心理历程以及人格认同,在心理学上始终没有得到合理解释。在弗洛伊德那里,女性的成长与男性是有差别的。在男性成长的过程中,母亲的爱被视为一个必须被否定、被克服的对象,因此男性在生命的特定阶段要摆脱对母亲的依赖,转向对父亲的认同,以父亲为榜样走向社会,获取社会人格。而女性则既无法摆脱对母亲的认同(她终有一天会成为母亲),又无法在父亲那里找到真正的认同(她不可能成为父亲),因而女性的成长是片面的、混沌的,如一片黑暗的大陆。
肖邦的这部小说,通过大海这一意象,对于女性成长与母亲的关系做了一种探索,她并不像弗洛伊德那样将母爱定义为一种消极的情感,无论是小说开头埃德娜从大海边现身,还是小说中间埃德娜在大海中找到力量,以及结尾埃德娜重回大海寻找安慰,肖邦都在强调大海一般的母爱对女性个体成长的支撑作用,但是,肖邦也看到了认同母亲存在的问题。
借助于埃德娜的毁灭,肖邦展现了两性之间的鸿沟,女性的觉醒(性冲动、自我意识的萌芽等)与男性加诸于女性的种种身份——顺从的妻子、无私的母亲——是相背离的,女性很难在两性之爱中找到真正的归宿,也很难真正安居于男性要求的女性角色。埃德娜对母亲身份的抵触,既是因为这一身份与她自我独立的诉求相冲突,也是因为她成长过程中的缺憾。她没能从早逝的母亲那里找到爱的承续源头,也未能从父亲那里找到一个值得信赖的男性榜样。肖邦将她的自杀,归之于绝望,但也暗示了一种回归,回到混沌的母爱,去寻找母亲、认同母亲、领悟母亲拥有的全部欲望和深情,也就真正地理解并接受了自己。肖邦肯定女性之间的代际传承,哪怕这种回归不是一种前进或成长,但她一定是女性自我成长的基点。
如此,这本部小说的结局是悲剧,然而在悲剧中又带来奇异的慰藉。
用挑剔的眼光看,肖邦的这部小说,整体上还稍显单薄,小说的场景在单调而沉闷的中产阶级社交圈和家庭景观中转换,未能展现更宏大更深刻的社会画卷,但是在这部出版于19世纪末期的小说中,我们已经看到了法国女权主义者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以及埃莱娜·西苏(Helene Cixous)等人所推崇的“女性书写”(feminine writing)特质。在埃德娜身上,我们也可以感受到她的欲望冲动、她对妻子和母亲身份的抗拒、她对个体自由的坚持、她的创造性追求等现代元素。她不是女性主义评论家所谓的“英雄”,但也绝不是哈罗德·布鲁姆所谓自我的受害者[9]7,从她的觉醒到自杀,肖邦的叙述触及了女性命运的核心。如何克服生理与社会规范的双重制约是女性自我觉醒、自我成长过程中必须面对的难题,一百多年之后的今天,无论是女性主义运动的实践还是女性生活本身,仍然没有给出更好的答案,这也进一步证实了《觉醒》这部小说的创造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