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英
(中山大学 南方学院,广东 广州 510970)
池田大作以“缘起论”为哲学基础,即“阐释宇宙万法皆由因缘所生起之相状及其原由等教理之论说”,[1]主张宇宙万物皆是因缘而起,“一切存在,其自体并非单独的存在,而都是在与其他事物的依存性和关系中形成的”。[2]在此逻辑基础上,池田大作进一步确证人与自然处于“依正不二”的关系,即“依报”(生命主体)和“正报”(环境、国土)具有相依相关性,二者不可割裂思考,“生活主体的自己和生活环境的自然,虽在观念上有所区别,但实际上两者不可分离”;[3]46从心性论出发,认为生态问题根源于人内心的贪、嗔、痴三毒,是其诱发了人类征服自然的欲望;尊崇人性论、平等观、慈悲观,主张攻克生态难题须从人类心灵入手,实行人性革命,达到心净国土净的目标。
从“缘起论”的哲学基石出发,池田大作相信因果报应、六道轮回,认为世间万物皆存在于依缘而生的网络体系中,整个宇宙就是一个普遍联系、互为因果的整体。基于整体性视角,他将人类面临的关系分为三类:人与自身精神层面的关系,自我与他人的关系,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并强调以上三个层面的问题相互关联,不可割裂思考。环境问题看似只涉及第三个层面(人与自然)的问题,实则不然。人与自然的问题同自己与自己、自己与他人的问题密切相连、因果循环。正如池田大作所说:“在自然与生物、生物共同体的内部以及各种生物与人的生命之间有一种绝妙的关联性。”[4]如若人类生命深处涌动的慈悲、理性、情感、欲望、冲动等心理能量调和,生命就会迸发出极大的创造性力量;如若内部环境失去调和,贪欲、利己主义等邪恶力量啃噬内心,精神层面出现沙漠化,人类自身内部的矛盾终将触发人与外部世界的冲突。在面对自然环境时,表现为征服与支配,自然沦为毫无生命力的工具;在面对他人时,表现为冷漠、战争、恐怖和霸凌。由此看来,从因缘性、全局性、整体性视域对人与自己、人与他人、人与自然三者关系加以把握和理解是首要前提。“把自然、人和社会所构成的整个世界视为一个辩证发展的整体,在整体主义的理论框架中重新审视自然的价值,使自然获得应有的权利和道德关怀。”[3]260
在人与自然关系上,池田大作首先肯定了自然的基础性地位。“大自然对于人类的生存,是唯一无二的母体,是基础。它不仅是维持肉体之所需,也是人类精神的基础,是文化、文明兴隆的源泉。”[3]48如果自然遭受破坏,任其发展下去,则会把人类置于衰退和毁灭的危险境地。反之,尊重保护大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处,人类才能走向永久繁荣。那么,人与自然的关系究竟如何?池田大作运用“依正不二”原理来回答众生与自然环境须臾难离的辩证关系。“依正不二”中的“依”就是依报,指生命主体所依存的客观环境;“正”即正报,指生命主体,主要指人。“不二”即外部环境与内部环境两者一体不二 、唇齿相依、圆融共生。简言之,生命主体的人与生命客体的自然环境虽有殊分,却内外呼应、互相依存。他曾说道,“生命主体与其环境,在客观世界的现象中,虽然可以作为两个不同的东西来认识,但在其存在中是融合为不可分的一体来运动的。”[5]12池田大作认为只有坚持“依正不二”的整体性思维逻辑,才能把握生命的真谛,打破长此以往人与自然之间“支配——服从”的单方通行路线,使人主动倾听自然的声音,创造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景观。
提及生态环境遭受破坏,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近代以来大规模的工业生产、现代科学技术、城市化等问题,池田大作不以为然。基于“缘起论”和“依正不二”原理,他将战争看作是破坏自然环境的杀伤性力量,而战争的本源在于人类心灵世界的破坏,故人内心世界的坍塌混乱是造成人与人、人与自然外部世界危机的症结所在。
现代社会面临的各种人为问题,包括生态危机,均来源于人性的贪欲。池田大作指出,欲望确为物质文明发展的源动力,但是,在今天的发达国家乃至全世界其负面作用更为深刻。在欲望驱使下,支配他人生命与自然的企图变得无节制,甚至会造成对自我及他人的毁灭。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生态危机是“以天灾形式出现的人祸”。[6]人类外在生活环境的恶劣状态,源于人们内部心灵世界出了问题。人内部本身蕴藏无穷的欲望,当此种欲望被过度释放,就会演变为一种极端利己主义,诱发人类做出各种损人利己的事情。池田大作对此解释道,“内部环境被污染,出现沙漠化的人的内心深处喷发而出的利己主义变成对文化、社会环境及自然环境所构成的外部环境的支配、掠夺和破坏”。[3]261从本源上说,生态环境失衡乃是人类心灵失衡的外显,人类精神的颓废才是始作俑者。池田大作进而得出结论,人的贪欲不除,人类无以安宁,自然无以安全。
文艺复兴以来,以欧洲诸国为首而发展起来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视域,主导了近代文明以来的主流价值依托。价值观不同,生存方式千差万别。人类文明走到这一步,“可以肯定地说,在现代科学文明的深层,有一种把人与自然对立,为了人的利益要征服自然、利用自然的自以为是的思想动机”,[7]764这种思想动机就是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在此价值观主导下,人们狂妄地以为自然万物皆是为了服务自身需要而存在,大肆倡导人类理性对自然的征服和掠夺,逐渐忘却自然也是保持一定韵律并与人类相互联系的生命存在。漠视人与自然的平等关系,向自然开战,遭受创伤的自然回击人类以资源枯竭、物种锐减、环境污染等报复。人类挣扎于现代文明蔓延的利己主义、享乐主义价值深渊,主客体分裂的悲剧在自然与人、民族和民族以及人与人之间上演。鉴于这些事实,池田大作认为,改变人类根深蒂固的价值遵循和价值判断才是根本,力图从道德价值、宗教伦理层面去寻求答案。
现代物质文明的飞速进步,把人类理性推到无所不能的位置,“机械的支配力被有效地组织起来,物质的生产被放到优先地位,人失去了本真状态,这种无节制的物质文明就像茂密的热带丛林那样把人封闭于其中”。[3]232在物质主义浪潮中,技术规则及物质逻辑渗透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人类道德、精神、感性等鲜活生命感觉遭到科技和合理性逻辑的排挤,精神世界面临殖民化。沉迷于物化世界的人,疏于构筑自己丰富健康的精神世界,“诗心”逐渐丧失。“诗心”在池田大作看来,具体指代人类的慈悲、友善、博爱、感动之心,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的精神源泉,“它在大地上培育理想、希望与勇气,带来和谐与融合,带着任何人都无法侵犯的力量使人的内心世界由荒芜走向充实”。[3]233正是因为“诗心”的迷失,人类越来越关注外部世界的功名利禄,却闭上了观“心”的眼睛,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物质利益,而对他人的痛苦和忧伤视而不见。当人类蜕变为市场需要的工具,冷漠与无情遮蔽了人类的诗心。池田大作认为要在21世纪恢复人的权利,必须培育人类发现生命、珍爱生命的慈爱之心与感动之心,唯有如此,方能打破冰冷的物的奴役,感受到自身与自然之间圆融无碍的亲和关系。
池田大作将生态危机归结为人性的贪婪、错误价值观的误导以及人类诗心的迷失,多次批判主客二分思维下的西方自然观,认为此种思维逻辑一味强调征服自然满足人类欲望,是致使人与自然关系崩溃的罪魁祸首。变革现代文明,迫在眉睫的就是跳脱出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束缚,断贪欲。通过教育推进人性革命,将生命至上、众生平等理念根植于人们心中,建立新型环境价值观、伦理观和人生观,进而实现从人性革命向社会革命的转变。
生命尊严是贯穿池田大作“依正不二”、宇宙即生命、万物平等、慈悲众生等思想的核心主题,该价值理念建立在对近现代诸多价值观的批判基础上。池田大作指出,在现代社会,人类被自己所创造的物质所吞噬,主体价值日渐丧失,生命意义遭受贬低,人类总体异化为失去自由和尊严的“物”存在,正如人们总是习惯依据个人财富的多寡来评判个人价值的大小。鉴于此,池田大作认为重新肯定生命尊严的普适性价值,对恢复人与自然万物的主体性地位极为重要。一方面,生命的尊严具有至上性,任何其他利己主义的价值准则都不能超越它。池田大作强调,“必须把生命的尊严看作为最高价值,作为普遍的价值基准”,[5]414除此之外,都会招致对人性的压迫。另一方面,生命的尊严具有广泛性。在其看来,自然界的花鸟虫鱼、山川草木甚至无机物,同人类一样,皆是有尊严、有灵性、有自我价值的生命存在,而非呆板的物质堆。只有坚持生命尊严的普适性价值观,才能唤起对生命的敬畏感,人类才会主动肩负起对自然万物所负有的道德义务和责任。
扬善抑恶,仅靠社会强制力量是行不通的,还应从道德、伦理等方面寻求良方。转变传统伦理思维,培育人与自然平等共生的伦理观,成为池田大作救赎环境问题的突破口。信仰众生平等的环境伦理观,将道德关怀延伸到自然环境,生命伦理范围进一步从有情之人扩展到无情之物。他秉承慈悲为怀理念,坚持生命没有等级差别,主张对待自然万物应像对待人类自身一样。众生平等的生态伦理观,打破了作为生命主体“人”的优越感,从意识层面消解了主客、物我的二元对立,使整个宇宙呈现为荣辱与共的整体,是对自我中心伦理观的有力批判。自我中心伦理观认为只有人才是生命主体,才配被平等对待。这是极为有害的,容易滑入只尊重特定阶层、民族、宗教者生命平等的狭隘深渊。目前出现的一系列环境问题,正是人类没有平等对待自然,以征服者自居,漠视自然规律导致的。因此,唯有回到生而平等的普适性视点,培育“自然—人—社会”整体的非功利主义生态伦理观,各种淡视生命、掠夺环境的现象才能在源头上得以遏制。
池田大作批判了文艺复兴以来的人生观和思维方式,认为它们将人类占有欲、金钱欲、权利欲等欲望引诱出来。欲望放纵会造成资源枯竭、战争和自然灾害等。面对人类欲望的洪荒之力,池田大作劝导人们尊崇朴素节俭、清心寡欲、回归自然的生活方式,努力提升自我修养境界,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信念上升为一种人生追求,奉为人生目的并努力自我完成。正如其对威尔逊先生所提及的,“不仅绝不为了自身的欲望和利益而伤害大自然,还要使全人类永远树立与大自然和谐发展、共存共亡的自然观和人生观”。[7]463转变人生观,需要“从利己主义的人生态度转变为对全社会的人和一切生物施加慈爱的人生态度”,[8]将“爱的对象指向全人类,向地球全部生命扩展,良心树立在对生命尊严的无限敬畏上”。[5]415唯有超越孤独,净化心灵,人类欲望泛滥导致的生态危机才能得以消解。那么如何培育人生观呢?答案是开掘心中的资源。引导人们将关注点从物转移到心,从物质主义至上转移到生命至上主义。当心灵财富为第一的人生观在人们心中扎下根的时候,人类生态良心变得敏锐起来,关爱生命、保护环境就会成为自愿自觉的行为。
尽管池田大作的生态哲学思想深受佛教影响,带有某种程度的形而上色彩,但也不能就此断定其为乌托邦主义者。作为现实改革家和佛法践行者,池田大作“依正不二”的自然观、生命尊严的价值观、众生平等的生态伦理观以及注重培养精神力量的人生观等思想,有助于唤醒人们对当代生态环境的责任意识和使命担当,提升人们保护自然环境的自觉性和内驱力,这对丰富和发展环境教育理念具有积极借鉴意义。
(责任编辑 黄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