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晓宇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在《希伯来圣经》中摩西被塑造成一个带领希伯来人反抗埃及法老的压迫与奴役,动员并组织希伯来人逃出埃及、重返迦南之地的英雄人物形象,摩西其名在《希伯来圣经》中出现了数百次。希伯来民族史和研究希伯来文化的学者也大都据此把摩西视作希伯来人的政治领袖、民族独立的奠基者;而埃及历史中对希伯来人出埃及事件却始终保持沉默。那么,《希伯来圣经》所描述的出埃及一事在现在看来是否完全真实?希伯来人是否确实因在埃及饱受压迫奴役之苦才不得不逃离?摩西是否真如历史所记载的那样为拯救生民脱离水深火热之境地而临危受命?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试图通过以下三个方面的论证,来探讨与分析摩西率众出埃及的原因。
根据《希伯来圣经》记载,古希伯来民族自族长亚伯拉罕时期就居住于迦南(即后来的巴勒斯坦)之地,后来雅各时代因遭遇饥荒,族人不得不向埃及迁徙。当时雅各之子约瑟在埃及已官至宰相,埃及法老对希伯来人友好相待,并允许这些人住在歌珊地区。就这样,希伯来人在尼罗河三角洲附近的歌珊地定居了四百年左右,生活劳动、繁衍生息。约瑟死后,有不熟识约瑟的新王来治理埃及,其看到希伯来人生养众多,担心日后希伯来人会对自己构成威胁。于是就派督工辖制希伯来人,让其和泥、造砖、做苦工,以繁重的劳动为法老建造新城。这打破了希伯来人原本平静的生活,使其失去自由,被迫沦为奴隶。即使如此,法老依然不放过希伯来人,又命令收生婆将其新生男婴一律杀死。希伯来人在埃及饱受压迫,生活苦不堪言。在这种情况下,便出现了摩西率众出埃及、重返迦南的历史壮举。然而,这只是站在希伯来民族立场上的“一家之言”,现在再来重新审视这一问题,会发现《希伯来圣经》的描述并不能完全反映希伯来人在摩西时代的生活状况。
美国历史学家威尔伯·菲尔茨(Wilbur Fields)在《〈出埃及记〉探秘》一书中对摩西率众出埃及的时间进行了详细地梳理与分析,指出“像约瑟夫·卡拉韦(Joseph Callaway)这样的一些学者早在公元前1100年就提出了摩西率众出埃及的时间,现在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出埃及事件发生于公元前1290年左右。”[1]公元前1290年左右正值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统治埃及时期,而拉美西斯二世一生最大的成就在于建设事业。一方面,热衷于国内建设,修建了许多巨型公共工程,如令人惊奇的拉美西斯二世岩窟庙、尼斐尔泰丽王后墓、“拉美修姆”葬祭庙等。这些建筑至今仍保存基本完好,成为世界上宝贵的文化遗产。另一方面,又特别注重城市建设,尤其是在三角洲的培尔·拉美斯城市的建设。这样看来,拉美西斯二世时期确实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来从事建筑业,“为了征集工程所需的巨量而廉价的劳动力,发动了多次奴隶战争”[2],长年定居埃及、由尼罗河三角洲地区水土所养育的希伯来人就理所当然地成为法老建造新城的人选。但摩西时代希伯来人在埃及的生活状况并不是传统上所认为的民族灾难。恰恰相反,希伯来人依靠尼罗河之水生活劳作,人丁日渐兴旺,在埃及文明的影响下,置办产业、“掌握并积累了管理自己、保卫自身的本领和经验。希伯来人学会了农耕与建筑技能,并擅长拼刀舞剑。”[3]25这些生存和打仗技能为希伯来民族抗衡埃及追兵、赶走迦南当地居民并在这片土地上立国兴邦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条件。
在摩西带领民众逃出埃及的路途中,遭到了埃及军兵的追赶,希伯来人非常惧怕,对摩西说:“难道在埃及没有坟地,你把我们带来死在旷野吗?你为什么这样待我们,将我们从埃及领出来呢?我们在埃及岂没有对你说过,不要搅扰我们,容我们服侍埃及人吗?因为服侍埃及人比死在旷野还好。”①圣经(和合本)[Z].南京:中国基督教协会,2011.文中所引《圣经》皆出此本,后只标注章节。(《出埃及记》10:11-12)希伯来人跟随摩西离开埃及并不是十分情愿的,因为对希伯来人来说重返迦南无疑相当于一场前途未知的冒险。不清楚迦南是否真的是一个“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出埃及记》3:7),况且法老的军队不断追赶,能否活着到达迦南之地还没有确定的答案。与此相比,更愿意选择继续在埃及从事劳动。此外,在西奈旷野上,民众无以为食时竟表现出了对埃及生活的留恋。他们向摩西、亚伦抱怨说:“巴不得我们早死在埃及的耶和华的手下,那时我们坐在肉锅旁边,吃得饱足;你们将我们领出来,到这旷野,是要叫这全会众都饿死啊!”(《出埃及记》16:3)这进一步表明希伯来人在埃及并非无法继续生存下去,埃及人在保障其生活所必须的条件的同时,让其帮埃及法老建造新城、从事劳动也是理所当然的国民义务。
由此看来,《希伯来圣经》和希伯来历史都未能完全真实地反映摩西时代希伯来人在埃及的生活状况。当时希伯来人在埃及虽然有从事劳动的艰辛,但好歹能吃饱喝足,生活相对平静。这种生活状态与走出埃及之后的漂泊流浪相比,仍然有不少好处,所谓的奴役和压迫应该是在和埃及人交流融合的过程中,因对埃及人生活方式的不适应,而产生的心理上的抵制与厌烦。
在浩瀚的出埃及图卷中,摩西的一生经历了身份角色的三次转变,从高贵的埃及王子、流亡米甸的牧羊人到带领希伯来人出埃及的军事首领,摩西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也正因如此,对于摩西其人的认识,历来众说纷纭。出生于利未人的家庭,身为希伯来人却在埃及王宫中长大成人,其到底是牧人的后代还是埃及王子?
希伯来人将摩西看作民族苦难的解救者、民族领袖和立法者,是希伯来民族史上最光辉灿烂的人物,绝不允许摩西成为一个和本民族利益对立的埃及人。所以,《希伯来圣经》中对摩西的出生、成长以及经历都给予了不同寻常的描写,仿佛一出生就注定要成为一个非凡的人。摩西生来俊美,父母将其藏了三个月后,还是被迫把其装在箱子里放到芦苇荡中,法老的女儿发现了摩西,并将其带回埃及王宫抚养长大。摩西身上有着希伯来的牧人血统,虽在埃及王宫生活了40年,但始终未曾忘记自己的真正身份。当看见埃及人打自己的弟兄时,心里十分气愤,所以,挺身而出,将埃及人打死,维护希伯来人的利益。后来逃往米甸居住四十年,为拯救希伯来人放弃了原本平静富足的生活,重返埃及,表现了作为一个希伯来人的担当与责任。为带领民众离开埃及,摩西施行十灾对抗法老的权威、在红海英勇地一举歼灭追兵,积极争取希伯来人的自由和独立,从而显示出了一个希伯来人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与皈依。“如果说埃及的贵族生活奠定了摩西的知识储备,米甸的平静日子揭开了摩西的理想境界,那么,出埃及便促成了摩西人格的臻于完美。”[4]希伯来民族通过出埃及事件塑造了近乎完美的英雄人物形象——摩西,并极力强调其对希伯来人身份的深刻认识与作为一个希伯来人在民族危机面前所表现出的凛然大义。
然而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弗洛伊德在《摩西与一神教》中就指出:“摩西是埃及人,但是有一个民族需要把他说成是犹太人。”[5]摩西在三个月时就被埃及法老的女儿带到王宫,当作了自己的儿子,从小在王宫生活,“理所当然地得到一个王子应有的养育和服侍。”[6]105摩西接受了文学、算术、几何、军事、音乐等各个方面的知识,掌握了埃及的一切学问,表现出高于同龄人的聪颖和智慧,深得法老喜欢。著名历史学家斐洛在《论摩西的生平》一书中谈到摩西对待希伯来父母和埃及父母的感情时说:“他就像一个不偏不倚的法官评判他的亲生父母和养父母的需要,对前者报以美好而深刻的亲情,对后者感激他们的养育之情。”[6]107这样看来,摩西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反抗法老,也就是他的祖父。摩西帮助希伯来人打死埃及监工,只是出于自己高贵善良的心灵,看不惯监工的野蛮残暴,也对劳累的工人心生怜悯,所以,“他左右观看,见没有人,就把埃及人打死了,藏在沙土里。”(《出埃及记》2:12)试想如若摩西真准备与法老对抗,又何必小心翼翼,担心别人看见?正是由于不想让其祖父知道自己忤逆,所以,当得知杀死埃及监工的事情败露后,非常害怕,匆忙逃往米甸。法老听到这个消息要杀摩西,并不是因为摩西杀死一个监工——监工的性命在法老的眼里是不值一提的,其所恼怒的是“自己女儿的儿子竟不与他一条心,不认国王的朋友为自己的朋友,国王的仇敌为自己的仇敌。”[6]109这也间接表明了摩西在法老心里的重要位置,若没有之前对摩西的爱与重视,也不会有感觉到所谓“背叛”后的极度生气。此外,摩西带领民众出埃及最初处于一种被动状态,他感念法老女儿的救命养育之恩、法老的教导之情,所以,一再推脱、犹豫不决,不得已才接受了这一历史使命。可见,摩西对希伯来人并无太深的感情,也并非义不容辞地带领希伯来人重返迦南,向自由进军。
虽然摩西有着希伯来人的血统,希伯来民族也着力将其塑造成一个在埃及长大的高贵的牧羊人。然而,摩西在埃及王宫生活长达40年,与埃及人相处的时间甚至超过自己本民族的人,早已潜移默化地受到埃及文化的影响,与埃及人有着无法割舍的感情与联系。其实摩西在很大程度上已是一个埃及人。
通过以上两部分的分析,可以看出,传统观点所认为的摩西率众出埃及的原因并非完全成立,那么,既然希伯来人在埃及生活相对平静,并没有对离开埃及表现出迫切的愿望,摩西为何还要发动民众走出埃及?摩西作为一个埃及王子,为什么要率领希伯来人反抗埃及法老,做出与自己的身份格格不入的事?
古埃及位于尼罗河流域,尼罗河洪水泛滥给两岸土地带来了丰富的养分,这催生了埃及的农业耕种技术,埃及成为世界上最早耕种小麦、大麦,最早使用木犁的国家。而希伯来则是一个游牧民族,所以,当其因饥荒迁到埃及等待法老召唤时,约瑟就告诉希伯来人如若法老问到:“你们以何事为业?”“你们要说:‘你的仆人,从幼年直到如今,都以养牲畜为业。’这样,你们可以住在歌珊地,因为凡牧羊的,都被埃及人所厌恶。”(《创世记》46:33-34)埃及作为一个具有先进农耕文明的国家,难以接受以养牲畜为业的人。约瑟在埃及居住、统治埃及多年,对埃及文明已有深入的了解,当希伯人来到埃及时,已预感到两种不同文明方式的人群生活在一起必然会产生碰撞,所以,选择远离埃及人生活中心的歌珊地区供希伯来人居住,极力想避免两种文明的冲突。但希伯来人长期奉行的分离主义和孤立主义,使其很少与埃及人交往,从而导致两个民族之间缺乏彼此的了解和信任。新的法老登基之后,怕日渐众多的希伯来人日后发生叛乱,于是采取一些措施来同化希伯来人。下令让希伯人为自己建造积货城、活泥、做砖、在田间从事劳动。希伯来人曾因法老强制其做砖,却不提供做砖所需的材料而怨声载道,可是拉尔夫·伊利斯的考证表明,在当时石料缺少的情况下,王宫和普通民居大都用泥砖建成,“这种泥砖是用尼罗河的泥混着禾类植物的茎做成的。”[7]这些材料在尼罗河流域随处可以找到,根本无需法老专门供给。“历来以放牧为生,自由惯了的以色列人,厌烦务农和搞建筑。希伯来人把法老的这种安排看作是对其残忍与折磨。而实际上埃及法老是想通过这样做,使以色列人与埃及土地连在一起,同样也想通过繁重的劳动,使以色列人无瑕策划阴谋,同埃及敌人结盟。”[3]25-26因此,希伯来人自认为在埃及饱受奴役压迫、决定逃离埃及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交流融合过程中所产生的冲突。
摩西作为埃及王子,“一般来说,可望继承祖父的王权。”[6]107约瑟夫在其著作中记述道,摩西长大之后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治国智慧与才能,但因为其流着希伯来人的血液,一些埃及掌权者就对其疑心重重。当埃及和邻国埃塞俄比亚发生战争时,摩西勇敢地对抗埃塞俄比亚军队的入侵,“埃及人并没有因摩西的成功而感谢他,相反更加憎恨他。一部分人是因为嫉妒摩西,一部分人是因为害怕他。他们认为摩西也会利用他的好运气,颠覆他们的政权。”[8]后来摩西看不惯埃及监工的暴虐,失手将其打死,这就相当于间接地站在了与祖父对立的立场上。再加上那些别有用心的掌权者灌进祖父耳朵里的谗言,“他必攻打你。他野心十足。”“他时候未到就急于篡夺王位”[6]109。埃及法老心里动摇了,他清楚地知道摩西的才能,也不敢想象摩西篡夺王位的后果,于是他下令要杀掉摩西。摩西此时意识到已失去祖父的信任,再无继承的王位的可能,所以被迫逃往米甸。米甸的生活虽然平静安稳,但从小在王宫长大、当了四十年埃及王子的他还是不甘于平庸地度过此生,所以,当机会到来时,承担起率领希伯来人出埃及的责任,重新回归王者地位,以希伯来民族领袖的身份与法老抗衡。
综上所述,《希伯来圣经》和希伯来民族史都存在美化摩西、抬高出埃及神圣意义的倾向。实际上,摩西率众出埃及是希伯来游牧文明和埃及农耕文明在交融过程中无法避免的冲突的外在表现。他绝非源于希伯来民众的迫切要求,甚至并非是在民众完全自愿的基础上,按照自己的个人意识,以实现自己在埃及继承王权失败后的政治反抗。但同时,也必须承认出埃及事件在希伯来人实现自由和独立过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以及在世界史上所产生的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