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记忆及其作用
——朱山坡的小镇叙事论略

2020-01-18 10:47朱厚刚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山坡小镇作家

朱厚刚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从诗歌创作转为小说写作的朱山坡,在30岁以后开始了从期刊杂志进军全国文坛的步伐,越来越受到专业人士与普通读者的喜爱。通读其小说,可以发现他多将小说叙事展开的空间设置为南方小镇,再在这方空间中展开人物的设计、故事的铺陈、意味的传达,近20 年的持续耕耘后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作品成色,在同代人的写作中站稳了脚跟,确立了历史的位置。本文将从小镇叙事的角度对其人其作进行评述。

一、小镇叙事的基点

朱山坡1996 年到2003 年“在县政府办公室,一心从事公文写作,很少去考虑文学上的事情,期间偶尔写些诗和撰写地方人物传记,离文坛很远,当时连很多著名作家的名字都觉得陌生”[1],2002 年开始小说写作,畅快地写下《大宋的风花雪月》《拯救大宋皇帝》与《时间隐史》三部长篇小说,这些发表在网络上的作品锻炼了他的文字表达能力。他曾在北流市文联任职,2004年到玉林市政府上班,曾任玉林市作协主席。2005 年下半年开始以中短篇小说创作为主,将发表的阵地转到文学期刊,32岁的他一出手就显示出较高的起点。200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为谋求更久远的写作,他2007年9月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接受为期两年的专业阅读与训练,2009年6月毕业。2010年时父母还是希望朱山坡能专注仕途,但被他拒绝。终在2013年调入广西文联,任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至今从事小说写作已有18 年。本文从作家简历与阅读滋养两方面确立其小镇叙事的基点。鉴于朱山坡的阅读情况、文学交谊等传记资料尚未成型,笔者从他的访谈、创作谈与新浪博客中梳理脉络以形成基本史料。

朱山坡1973 年出生于广西北流六靖镇那排村的一个贫困家庭,该地与广东省的高州市接壤,因此他儿时常游走于高州街头。由于历史的原因,“‘文革’以前,我们的乡村穷得一塌糊涂,‘文革’以后,也并非像珠三角地区那样迅速富起来,乡亲们的生活每改善一点点都几乎是以更大的代价去换取的。他们的期待、波折、无奈和绝望时刻闪烁在各自的瞳孔里,让你看上去揪心并产生怜悯”。[2]对乡亲的期待、波折、无奈、绝望的关注,成为他记忆与写作的核心内容,可谓他的写作胎记。正是对乡村生活的熟悉,对村民的苦难与应对苦难的方式深有触动,所以他一度曾把“关注底层,透视苦难”视为自己的创作理想。与同代作家锦璐有别,朱山坡在文学期刊发表的作品虽合乎“底层叙事”的节奏,但可看到人生经历的明显痕迹,并非讨巧且无可逃避。就如同他在南京大学时赤脚在校园跑步的习惯不被同行的吉小吉理解一般,这是属于朱山坡的习惯,也是儿时艰难生活的深刻印记。

在困苦生活之外,乡民也有欢娱的时刻。参过军的父亲成为朱山坡的文学启蒙者,他会给子女与邻居绘声绘色、极尽能事地讲三国演义、杨家将、薛刚反唐等故事,在朱山坡心里埋下了文学的种子,这跟很多作家的经历相似。当电视机进入普通家庭后,朱山坡有了新的期盼,小学四年级(1983)去邻村看电视剧《雪山飞狐》,五年级在本村看《射雕英雄传》。爱书的他初一时曾“偷窃”新华书店出售的《新编唐诗三百首》,初中阶段买过《袁水拍儿童诗》与《朦胧诗选》等诗集,从镇里同好者那里看到《诗刊》《星星》等诗刊,用他踉跄的身影加入20世纪80年代的诗歌辉煌。1986年结识谢夷珊并开始诗歌创作,初三时在县刊《勾漏》发表处女诗作,得知名叫《金田》的地方刊物,并对火车充满向往,1988年与同学李波从北流骑一辆破自行车到玉林看火车。作家细致介绍的情绪与细节让人不由得想起铁凝的《哦,香雪》(1982)中乡民对火车以及外部世界的好奇与向往。这次旅行他看到了崇拜已久的潘大林,对潘的经济水平充满艳羡,成为写作的动力之一。他对诗歌的迷恋导致学业的倒退乃至在考试中失利,虽在父亲的宽大下取得复读的机会,但须以远离诗歌作为代价。在潦倒的诗人生活的映照下,朱山坡其实意识到了诗歌的真实处境,日后他对这段经历进行讲述时,隐约有不以为意之感。但历史且辩证地看,这段经历依然成就了后来的朱山坡。

工作之后的朱山坡偶尔写诗,写家乡的文化名人传记,但与文学保持着相对疏离的距离。北流文学活动的活跃,漆诗社的交流与诗作的发表让他逐渐崭露头角。但他意识到“小说要比诗歌更宽广和辽阔”,于是转向了小说的写作,间或在博客贴出自己的诗作。经年的文字训练、乡村生活的经历让他很快便确立了自己的位置。2004年底,朱山坡与《余华文集》相遇,成为开启新历史的契机。其作品《我的叔叔于力》与《两个棺材匠》在遭到退稿后重新刊于2005 年的《花城》杂志,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起点”,随刊的访谈《不是美丽和忧伤,而是苦难与哀怨》清理了公务员身份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可以说是一种出发前的分割。创作谈《我所能表达的世界》交代了创作的两个题材:城乡差异与精神疾患。2005年8月,朱山坡与回乡的林白见面,建立起联系也找到了参照,更坚定他书写故乡的信心。《陪夜的女人》(2007)得到诸多读者的认可并入选多个选本,朱山坡应该说完成了业余写作到职业写作的蜕变。北流漆诗社的很多诗人并没有在朱山坡的劝说之下走上小说写作的道路,应该说不是他们不想与不屑,这或有一些前定的因素,那就是他们的生活机遇跟朱山坡的差异。

2007年8月22日朱山坡开通新浪博客,留下了阅读书目、文学交谊、读书心得、生活细节等方面的文字。当意识到文学的召唤后,他的文学阅读变得频繁,既读经典作品也读同行作品。2007年10月7日,他在列举了余华、莫言、苏童等人的“影响我的十部短篇小说”后,仿照其例透露了自己近年阅读的十部短篇小说。观影也成为他阅读生活的重要内容,2010年专门应邀开列了一份有45 部的电影清单。总之,交口称赞的国外作品与同期的国内作品,都成为朱山坡的阅读与学习对象,也将成为作家阅读研究的重要文献。我们可以从博客看到他对废名小说的评价,欣赏魏薇与金仁顺的文字,对库尔特·冯内古特小说写作的八个原则的推崇,这些散落的文字对理解作家作品多有助益。如2010 年10 月,鉴于多篇作品未竟的事实,他提醒自己要注意保持“从花城出发”的姿态而不能懈怠;基于自己的兴趣偏好,2011年4月他专门整理了国内一些学者对短篇小说的点评文字。随着几部作品的良好反响,朱山坡的文学活动日见增多,文名在文学交谊中得到广播。他曾听过于坚、陈应松、鬼子、东西、余华的讲课,在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求学期间接受的训练都成为他创作的滋养,他对小说的基本看法也日渐成型。

诚如朱山坡自言“我的创作灵感来源于现实”,在创作谈、访谈或博客短文里,常可看到他交代写作触动的文字,《喂饱两匹马》《陪夜的女人》《灵魂课》《风暴预警期》《蛋镇电影院》等都有明显的现实触动。2013年写短文《读〈第七天〉》评价余华新作,认为该作比新闻有深度,那些“颇具时代性的悲剧和绝望只有在小说里才得以存活”,可谓抓住《第七天》评价史中的核心问题并给出自己的判断,这对理解朱山坡的小说理念与作品世界颇有价值。

朱山坡很早就意识到地域特色对作家的重要性,“我总是努力在小说里营造一种具有岭南特色(说到底是有自己特色)的叙事氛围,释放一些信息,使人产生一种陌生感和怪异感,这也是我追求的小说气质的一部分”[3]。作品空间虽未离开过南方小镇,但他并未意识到南方的重要,直到2016 年才感到要在小说世界恢复“正在消失的南方”,2017 年在广西图书馆读书会时再次强调,2018 年他宣称坚持“在南方写作”[4]。这不断的提醒和暗示,显然综合了自己生活储备与历史方位的考量,显示出一种文学史的清晰视野。

朱山坡喜欢余华、苏童、毕飞宇、叶兆言等有自己文学策源地的作家,他选择故乡作为笔名,选择米庄、蛋镇作为文学世界的支点,无疑与他的人生经历、阅读偏好有关,也由此确立小镇叙事的基点。虽然朱山坡对先锋小说家颇为推崇与艳羡,但随着交流的频繁、传播的便利,小说的技巧早已不是秘密,先锋小说的文学语境早已改迁,他也不再像2003 年以前那般无暇研读中外经典,他阅读的视野以及偏好已逐渐转为写作的指引与标杆,甚至已成为有主见的阅读者。即便他更多受到域外小说家的影响,对小说技法比较推崇,但他的作品之所以具有辨识度,还是依赖作品的内容。

二、小镇叙事的内容呈现

朱山坡听从邱华栋的建议将短篇小说写成系列,逐渐丰富了米庄的构成样态,形成了颇具特色的小镇叙事。他清醒地意识到今天文学面临的困难,便在小说技法上动足脑筋以吸引读者,但其作品在诱人的叙述、一波三折的故事背后,其实有着作家念兹在兹的不变的内容。通读其小说可知,围绕着小镇这一空间,城乡差别及其影响、饥饿及其后果、军人的退伍生活、小镇居民的观影生活是其作品的重要内容。它们构成历史的种种面影,共同成为其小镇叙事的整体。

从《我的叔叔于力》(2005)开始,米庄成为朱山坡文学世界的显著标识。米庄虽是南粤大地上的一个村落,但也具备小镇的格局,米庄在宝圩镇、谷镇、陶城之间,与高州相距五十公里,杂货铺成为信息交流的处所、高速路穿过其间,具备“粤桂边城”的要素。这样的地理区位对呈现七十年代以来的乡村生活非常有利,更是作家得心应手的熟悉地盘,《两个棺材匠》(2005)、《告别范宏大》(2007)、《陪夜的女人》(2008)等重要篇什不断丰富这片土地,成为作家前期创作的策源地。就连主要写城市文化人故事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2011)也将故事主要发生地放在菊溪镇。长篇小说《懦夫传》(2014)则是地道的小镇叙事,作家一开篇就交代了上津镇的布局:沿着临河大街有范大铁铺、毛家布行、罗记锅店、朱氏丝店、华盛烟厂、博白篾器店、苏家酒坊、黔滇银饰店、丰裕米铺、粤东会馆、奉先戏院。一个五脏俱全的小镇格局已然显现,故事就此展开。

长篇小说《风暴预警期》(2016)出现“蛋镇”这一文学地理,作家宣称这是以家乡小镇为蓝本绘制的,文化站、电影院、养殖场、玻璃厂、粮管所、供销社、邮电所、信用社这些具有时代印迹的建筑构成了小镇的空间,成为故事的舞台。一些南方事物成为小说的必要布景,剃头匠、裁缝、钟表修理匠、棺材匠、气功师、铁匠、兽医就活跃在这方舞台上,展示着生死悲欢。“唯一一部在北京写作”的《蛋镇电影院》(2019)同样写蛋镇的故事,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广西边地小镇的样貌在他笔下逐渐成型:蛋河、电影院、乌鸦岭、四方井、南洋大街、天主教堂、供销社、棺材铺、国营照相馆、东风旅社、百货大楼、肉行、布行、粮站,构成了镇内建筑布局与生活场景,蛋镇与鹿角镇、鹅镇、平谷镇、白马镇一起成为人物驰骋的空间。从米庄到蛋镇,朱山坡完成了小镇叙事的奠基工作,“我发现蛋镇也永远无法写完”,从自觉走向了更大的自觉。

其一,城乡差别及其影响是朱山坡小说的重要叙事内容,这是爱读者都会看到的事实。《我的叔叔于力》着力写的是广西于力与上海田芳的差异,高州与米庄的对照是发达地区与欠发达地区的对比,化州瘦鸡脚上的皮凉鞋与浅黄色的丝袜与《风暴预警期》里的那辆上海凤凰牌自行车一样,成为村人艳羡的目标,也成为作家记忆中的重要物件,化身为文学世界的零件构成。《观凤》(2005)写的是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米庄女孩观凤嫁给老头王老董图谋其财产而终至失败的故事,确凿的故事时间带来一种逼真的效应。故事的推进逻辑在于王老董“除了拥有一辆拖拉机外,他家的存款已经接近一万元,养了七头猪、三十六只鸡鸭和上年剩余下来的一千斤稻谷,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在米庄方圆数十里找不到比他更殷实的家境了,在广东省也许也并不多见。”[5]95这是整个故事的关键点,后来观凤的偷鸡不成就更显可怜。《米河水面挂灯笼》(2006)里阙大胖一家种植灯笼椒、种植芭蕉、养殖种猪不仅未能致富,反而愈加贫苦与落魄,其中最深层的原因同样是城乡分治社会结构带来的差别对待。

《喂饱两匹马》(2009)是受邻县兄弟共娶一妻的事情触动而写,作家试图启示我们同情地理解他人的生活,叙事的推进浑然天成。虽不是叙事的重点,但不能否认查旦与查旺喂不饱两匹马的事实成为故事的逻辑起点。有感于儿子不再认同故乡的现实,朱山坡在长篇小说《我的精神,病了》(2011)中,用游走在城市边缘的疯子,把城乡分治格局带来的身份困惑以及由此开始的命运描摹出来,在探讨人类精神生活的同时,也触及到农民进城的巨大问题。即便是塑造新的父亲、母亲形象的篇什,如《单筒望远镜》(2008)、《美差》(2007)、《把世界分成两半》(2010)、《捕鳝记》(2010)等,其后的故事肌理也还是历史生活中的困窘与饥饿,以及由此带来的执拗与偏执。乡村社会的弱势地位在不同时期的呈现与影响,成为作家故事展开的重要布景,他在此表达立场、抚慰人心并铭记历史。

其二,军人的退伍生活是朱山坡小镇叙事的另一重要内容,熔铸着他的温情关怀与历史态度。《感谢何其大》(2006)主要写何其大、何唐山父子的当兵经历及其后续,何唐山英雄事迹报告会由于讲稿意外丢失而在台上遭受难堪,也因此失去安排就业的机会,在其父何其大干预后到县氮肥厂上班,获得短暂的安稳,氮肥厂倒闭后,其又经历了失业、失忆、女儿失身、妻子罹患癌症,再次回到乡下生活。乡镇企业的败落成为故事的转折点,曾为“农转非”做出的历史牺牲并未真正有效:程金香委身厂长、程银香精打细算、弟弟何昆明献出万元积蓄直至走上抢银行的犯罪道路。可以说,英雄事迹报告会上何唐山一句“感谢何其大”,藏着诸多历史的血泪与凄惶。《送口棺材去上津》(2009)的创作触动是1982年发生在邻镇的真实事件,但作家将故事时间前移,让“我”60年后来到渡口兼商埠的上津镇,从旁见证一个小镇的辉煌与当地居民的历史生活。

《多年前的台风》(2009)与《台风的故乡》(2018)介绍了家乡的台风与冰雹,成为《风暴预警期》的理解背景,但风暴预警只是一个契机与展开故事的绝佳时空,该作的主要情节与细节是朱山坡念念不忘的军人的退伍生活,荣耀与张卫国的军队生活、荣春天跟荣秋天的部队经历,都在他们的人生历程留下深刻的印迹乃至炮弹的残留。《蛋镇电影院》同样写到章卫国、袁更凯、荣春天等人退伍后在电影院里的举动,身体残缺与心理偏执成为他们的共同特征。《骑手的最后一战》(2011)主要写父亲临死的一种状态,但父亲身上的军队生活痕迹依然会被细心的读者发现,《鸟失踪》《懦夫传》《革命者》与《一夜长谈》都有相似的情节,他们成为朱山坡小说挥之不去的一类人物。

其三,对小镇居民观影生活的书写是朱山坡小镇叙事的又一构成,加之作家对电影的迷恋,遂成独具特色的篇什。观看电影在很长时间内成为小镇居民文化生活的重要内容,它是日常生活的一次逸出,折射出丰富的意涵,作家极尽能事地打开这一话题的叙事可能,在不经意间蔚为大观。《天色已晚》(2013)、《等待一个将死的人》《听电影的人》(2016)与《蛋镇电影院》都是这一内容的集中书写。

以上三个层面虽则是朱山坡小镇叙事的内容,但他小镇叙事的深层试图进行历史的书写,可以说,没有历史的呈现,小说人物就失去了光彩。总之,朱山坡的小镇叙事建立在他的生活阅历与文学滋养上,城乡差别及其影响、军人的退伍生活、小镇居民的电影生活是小镇叙事的三个重要层面,有意无意间成为搭建朱山坡文学世界的主要支柱。

三、小镇叙事的可能与意义

通过前文的梳理可知,从最初发表的几部作品中即可看出朱山坡创作的基本要素,小镇叙事的雏形便已显露。诚如作家的夫子自道:“文学创作,往往是阴差阳错的事情。你写下的每一个文字,都像预先安排的卧底,可能无意中为将来的创作打下了伏笔。”[6]朱山坡努力做“一个一丝不苟的匠人”,用一个个“小板凳”组合成自己的文学世界,这些“小板凳”构成了日渐厚重的小镇叙事王国。旋即一个顺理成章的问题便是:这样的小镇叙事是否具备文学史可能。

小镇在中国行政区划中起着联结上下的作用,它与居民日常生活的关联常被忽视。小镇散落在广袤大地,因为散落之故,它又变得重要且各具特色。各地对于方志编撰工作的重视与强大的口头传统得以让小镇的故事流传与历史绵延。小镇是作家初中后经常接触的生活空间,在六靖镇接触到诗歌,成为一位文艺青年。诚如朱山坡借用《送口棺材去上津》中的老人洪泰表达对小镇的看法:“你别看上津小得容不下你的马车,但它的故事、它的秘史比一个国家还要多!”[7]此话无形中透露了作家选择小镇作为小说舞台空间的基本考量,并于2019 年在《蛋镇电影院》后记里明确提及小镇与其创作的关联。朱山坡宣称“遵循有传承、有来路的写作”,文学名著里小镇也多有所在,如鲁迅的鲁镇、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余华的刘镇、苏童的枫杨树街,朱山坡师法的域外作家如福克纳、川端康成等也是以小镇为主要文学地理的。当这样的文学史事实与作家的现实结合时,便形成了朱山坡的写作题域与半径,方志史料与口头资源都成为他的依凭。他创作《风暴预警期》时“还查阅了不少地方志资料,听一些人讲述当年的事,找到事实的观照和虚构的基础。”[8]《蛋镇电影院》虽借鉴奈保尔的《米格尔街》与安德森的《小镇畸人》结构小说的办法,但故事却是地道的家乡故事。

朱山坡的创作得到了刊物编辑、专业评论家、文学奖项与普通读者的认可,如《陪夜的女人》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与《新华文摘》转载入选多个选本并于2010 年获郁达夫小说奖,《跟范宏大告别》入选《2007 中国年度中篇小说》,《我的叔叔于力》入选《新世纪优秀中篇小说选(2001-2006)》,他被评为“2009 年度文学先锋榜样人物”、2009 年获《广西文学》“金嗓子”文学奖,《小五的车站》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深山来客》被《新华文摘》2018年第2 期转载,《蛋镇电影院》获第九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两部作品已被影视改编,重要研究资料《正在消失的南方》(2019)业已出版,这些都表明朱山坡作品已处于经典化过程。简言之,朱山坡利用南方小镇的历史与生活作为库存,在小镇空间里持续腾挪,给当代文学带来了新的阅读冲击,不动声色地丰富着当代小镇叙事的文学地理图。

米庄、上津镇、蛋镇季节性来临的洪水、风暴、疯长的植物、满眼的绿色等南方事物给朱山坡的小说以特定的布景,形成了学界指认的新南方写作。但笔者更看重的是小镇叙事背后的历史书写,正是这一支撑才使得他的作品跟其他当代作家具有互文性,从而避免了孟繁华与张清华在“身份共同体70后作家大系”总序中对这一批作家的担忧,他把“个人经验书写与共同经验与集体记忆的接洽问题”处理得很成功,找到了合理的社会框架来放置个人的记忆。朱山坡的饥饿叙事融入了莫言、阎连科、韩少功等人的同类书写,《米河水面挂灯笼》接续的其实是高晓声《李顺大造屋》的历史时段,给出了20世纪70年代生人的历史回应,这份回应照见了历史的幽微深处。他对城乡差别的敏感与当年莫言的集中书写取得呼应,《感谢何其大》里金香“就算在城里撒尿也比在乡下撒得更有快感”的呼喊与《丰乳肥臀》中上官金童对工农悬殊待遇的愤懑如出一辙,跟路遥《人生》中高加林在与张克南、黄亚萍照面时的自卑与不甘同样让人动容。由此,朱山坡的写作跟过往的写作便有了对话的可能,并在对话互动中确立他的价值,即再一次地指出常识并直面它,一种类似方志编撰的写作意图隐现其间。

从地缘关系看,朱山坡接续了林白的书写路子。林白作品写出了一位长于沙街的女性去异地、闯北京的出走心路,《一个人的战争》(1994)、《青苔》(1995)、《致一九七五》(2007)等作品写出了作家面对这个世界的“百感交集”。而朱山坡则围绕小镇的生活样态,既近观也远看,写出了小镇居民诸多性格与灵魂的“兵荒马乱”,更为关注历史重压下个体的心灵风暴。朱山坡最具独特性的当属对军人退伍生活的书写,《感谢何其大》《风暴预警期》等作品与莫言的《战友重逢》(1990)遥相呼应,且朱山坡的写作由于具备更长的视野而意味深长。可以说,他的小说藏着丰富的“过去的事实”,成为他区别于同代作家的重要标志,因此只有读者也以此背景来阅读时,他的作品才会呈现出全部的意义与价值。在书写“过去的事实”时,作家看待过去所采取的视角是区别作品高下的关键,对过去的看法由对当下问题的洞察力得到充分说明时,才能写出较好的作品。对推崇小说思想性的朱山坡来说尤其如此,他给出了自己的答卷。

作家的思想力度是由他的时间与空间环境所造成的,这就是小镇叙事与历史记忆之间的关联。朱山坡起笔写小说时,更多是依据自己的童年记忆与边地小镇生活印迹,对所谓的文学传统、小说技法的推崇远没有后来突出。他笔下世界呈现的时空维度多是南粤小镇改革开放之后的历史,这段历史与他的记事历史同期,再加上“文革”期间的几年生活,他对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南方生活做了细致的书写。2013年,他意识到力气比才华更重要,这是他对小说书写历史的深刻体认。2015 年他谈到:“当许多人都急于往前冲的时候,我越来越热衷于‘往回走’,写不曾经历也不熟悉的故事,以此考验我的虚构才华,比如,反右、镇反、饥荒、文革、越战……我认为自己走在一条宏大叙事的路上。”[9]于是,《风暴预警期》的故事时间足有百年之久,将一个世纪作为观察的时段来烛照历史。

这份历史自觉与回望努力让他的历史视野更加开阔,作品的内涵更为丰富。他写农产品的滞销,“时光就是一架巨大的水车,它在米河的下游转呀转呀,高州贩子远在天外,根本看不到它转得多么艰难,一天才能转动一圈,每转一圈,米庄就要倒掉几千斤的灯笼椒”。[5]222这些文字足可看出作家的真心。何唐山在误解父亲何其大后13 年未回家门,“但这是一个如此不长记性和善于遗忘的时代,一阵风之后,大事件也成过眼云烟,面对的都是崭新的一页,很多很多的旧事轻易就让它尘封了,连氮肥厂的闲妇也懒得重提”。[5]292这段历史的确已被生活前进的脚步遮盖,作家在此显示直面遗忘的勇气。总之,写作技巧帮助朱山坡很好地实现了作品的完成度,但历史观的强大才是他作品厚重的根由。

应该说,20 世纪80 年代以来的小镇生活是朱山坡写作的生长点,《蛋镇电影院》将他儿时的观影生活与记忆汇成大流,小镇居民的文化生活与个体性格成为亮点。电影生活的兴盛、衰败是当代中国颇为重要的文化生活,林白曾用一部恣意的《玻璃虫》(2000)书写20世纪50年代生人在城市的观影记忆与编剧生活,朱山坡则将故事地点下沉到小镇,专注写电影对居民生活与命运的深刻影响。身处南粤大地紧靠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朱山坡,在20 世纪90 年代已没有了香雪们的畏缩,依托电影《伊豆的舞女》完成了文学的再次启蒙。随着小镇物质生活的日益改善,电影院这一实体建筑曾经蕴含的交际功能逐渐被冷落,歌厅、舞厅、台球厅、录像厅等娱乐方式不断蚕食着电影院的生存空间,这一变化的历史意味无疑是丰富的,并由此去看20 世纪90 年代以后小镇与外界的文化交流,可以成为刻画人物、塑造性格的重要舞台。

总之,朱山坡依托南粤小镇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进行文学创作,结合自己的乡村生活与历史记忆,将米庄、谷镇、蛋镇等地打造成一个个有故事的地方,找到了颇具特色的小镇叙事新路,也写出了一代人的怕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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