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俗文化的审美价值研究

2020-01-18 01:09
河池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曹雪芹红楼梦小说

平 燕

(滁州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部,安徽 滁州 239000)

《红楼梦》是文学史上的丰碑,更是文化艺术的宝库。《红楼梦》的文化意义,曾被学者评价为:“我国可以独立提出‘红楼文化’概念的少数作品之一”[1]。早在20世纪初,一些学者如王国维等开始关注《红楼梦》在文化领域的价值。改革开放后,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中明确开始对《红楼梦》各种文化现象进行系统的研究。近几十年来,学术界广泛从文化领域的各个视角解读《红楼梦》,关注《红楼梦》作品与民族文化传统之间的联系、精神文化和物质文化在作品中的展示等方面。很多学者从文化视角分析《红楼梦》的文学价值和审美体现,在人文意蕴上探析整部作品在社会风俗习惯、民俗意象、世俗百态中展示的雅俗交融之美。可以说,以文化视角来分析《红楼梦》是对整部著作宏大场景和厚重内涵的有益诠释[2]。

通观《红楼梦》可以看到,曹雪芹不但写出了以贾府为代表的“钟鸣鼎食、诗礼簪缨”豪华高雅生活的场景,还对士农工商、市井平民三教九流各色人物的衣食住行、风俗习惯进行了自然而真实的描述。可以说,《红楼梦》体现的是曹雪芹文学思想和审美情趣以及他对世态民情中传统观念、封建礼教、民俗民风的领悟和认知,也是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多角度展示,因而被学者们从人文历史和文学艺术的高度称誉为“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

在全书的结构布局和情节推进中,曹雪芹将场景从其他白话小说关注的勾栏瓦肆转移至府邸厅堂,将文化与艺术,世态与人情,通过一幕幕鲜活场景交织在一起,极富生命力和感染力。我们若仔细品味《红楼梦》的全部内容,则可发现:《红楼梦》艺术情趣的主调固然是精致典雅,但在全书的具体内容与情节中,仍然不时穿插着通俗、民俗、村俗的文化元素。这类情节有不少甚至形成书中亮点,使《红楼梦》丰富多彩的艺术情趣中增添出更多神来之笔。在这些俗文化背后蕴含着复杂社会关系和社会文化心理,体现的是曹雪芹对俗世芸芸众生大慈与大悲的现实情怀。对《红楼梦》俗文化的研究,不但对《红楼梦》作品本身有重要意义,对文学与艺术总体规律的探讨同样具有独特的价值[3]39。

一、雅文化和俗文化之间的关系

从社会角度看,文化有雅与俗的差异,但雅文化和俗文化在审美意义上并无高下之分,二者只是表现形式和内容深度上存在差异[4]。雅文化与俗文化二者也并非泾渭分明。从辩证思维角度来说,俗与雅是相互依存且辩证统一的。在社会生活中,雅和俗是相互影响的,雅文化和俗文化、礼和俗二者之间是在多个维度趋同和演变。上层阶级通过自身的文化辐射能力强化自身的地位,在作用于社会下层文化发展的同时也会受到底层文化的影响,雅俗并进。文学作品作为记录人类文明演化的重要形式,这种趋同和演变表现得更为明显。

雅与俗共生相存,无俗也就无所谓雅。二者相互影响并在一定条件下转化。这也正是雅俗文化既交融又对立的无穷魅力之一。以此为出发点,对《红楼梦》中雅文化与俗文化对立而又交融的现象予以分析,探寻其中深蕴的文化内涵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

二、小说发展的雅俗流变

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的源头可以分别追溯到先秦寓言、汉魏六朝的文言小说和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之后的讲经[5]122-123。至唐朝出现“说话”之后,小说进一步挣脱文言体例的束缚,发展到宋元时期的话本则形成较为稳定的白话风格。到了明代,中国封建社会逐渐走向衰落。这也是一个充满改革与守旧,资本主义萌芽与封建腐朽制度矛盾的时代。此时个人思想大胆解放,自我意识增强,小说更多表现出人性的需要。随着更多出身贫寒与劳动阶层联系密切的文人才子加入创作,白话小说开始兴盛,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学样式与诗词等抒情文学形式并驾齐驱。但这种趋势下,文言小说中的雅逐渐淡化,白话小说里的俗也渐次雅化,雅俗分赏演变为雅俗共赏。“适俗”而非“媚俗”,小说再也不仅仅是俗的代名词。雅化与俗化共存使得小说文体更加趋于成熟。可以说,小说自身的进化发展过程,也是文化意义上雅俗交融的历史。

清代作为古代小说发展的最终阶段,其发展并非简单的传承,而是有了突破性拓展。俗文化在文学作品中展示出贴近民生自然、取悦受众审美取向的趋势,同时也是清代严苛的礼法制度和封建统治下文人自觉意识的缓解和潜意识中的抗争。《红楼梦》犹如一面镜子,清晰明了地折射出这个时代所特有的一切。曹雪芹用雅俗结合的手法塑造出一个红尘世界中的宏大舞台,并通过对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突破,呈现出封建社会末期的世情百态,在民风民俗的基础上渗透着艺术化的典雅美感。曹雪芹在小说创作雅俗审美意识上作了开拓与创新:一方面以雅俗结合的手法,塑造出封建社会末期的世情百态;另一方面通过雅与俗的交融与对立,为作品增添无穷的审美趣味和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

三、《红楼梦》中俗文化的审美价值

(一)以俗为雅,化腐朽为神奇

清人张潮曾说过:“文有似不通而极通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6]77-78。这可以说是深得雅俗艺术妙谛之言。《红楼梦》对俗文化的运用所达到的境界,正典型体现了张潮所说的“似俗而实雅”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此方面更多体现在一批行走见识皆超于须眉且才智清明的女子身上。大观园中第一个“好高过洁”的雅人,无疑当推一尘不染的出家人妙玉。她的语言总是高居于寻常文化层面之上,甚至“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阆苑仙葩的林黛玉也被她说成“大俗人”!孤芳自赏,好洁成癖的她对宝玉竟说出“三杯便是驴饮,你吃了这一海成什么了”这样近于放肆的世俗戏谑之言。“驴饮”从字面看竟和市井恶少所说的驴脾气、驴肝肺之类的话相差无几,但是此处的世俗语透露的却是极幽深微妙的少女情愫,是一种精致驾驭语言,利用评价为借口近乎放肆的表达隐秘感情的举动。以妙玉的孤傲高洁,她的话语在内心深处是有鲜明而界限森严的尺度的。即便是贾母,她也不曾挽留,至于刘姥姥则更是连说句话都感到寒碜。妙玉能随意说话的,要算是她最能看重而喝上她“体己茶”的宝钗和黛玉。但妙玉对宝黛二人仍留有余地,唯独对宝玉不同,竟当着宝钗和黛玉的面说出《红楼梦》中仅有的一次近于粗俗的玩笑话语。这从表面看不符合冰清玉洁的人物设定。倘若这句话换从别人口出,如薛宝钗的哥哥呆霸王薛蟠说出可算是雅致,放在宝玉口中已近放纵,若是其他闺阁小姐更不可能如此的戏谑。作者偏将这样的世俗戏闹之言用在孤傲极洁极静的妙玉身上,而且针对的是青年男子贾宝玉,其中深潜的复杂情愫反由此得到最为真实微妙的展示。这种用世俗嘲讽的语言表现高雅角色内心世界的神妙效果所体现的正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审美艺术。正是在这种审美意识下,作者让林黛玉说出刘姥姥是“母蝗虫”的绰号,在贾宝玉要和她共用一个枕头时说出近于粗秽的斥责用语。让众星拱月的贾母说出“吃猴儿尿”的笑话,且自嘲是“老脸厚皮”,甚至于让薛蟠说出下流的小曲,让邢大舅的酒友说出不堪入耳的话语,让焙茗在书房里用污秽不堪的话骂私塾里的金童。有的本子甚至把相关的秽语改用其他词变成了洁本。这其实是不了解这种言为心声、言如其人审美艺术的真正匠心。有的评论者把焙茗骂金童的话批注为“真好看煞”,虽可能是扭曲的审美意识,但更可能是深得化腐朽为神奇的深层感悟之言。

从审美角度说,才子佳人式的陈词滥调是曹雪芹不屑一顾的。书中曾借贾母之口,把“千人一腔,千人一面”“私定终身后花园,公子小姐历磨难”“青云有路高科中,金榜题名大团圆”的俗套批得淋漓尽致。贾雨村与娇杏之间的相遇与婚配,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的唯美爱情,两者感情模式形成艺术情趣高度反差的联系。曹雪芹在精心描绘宝黛之间具有崭新审美价值的高品位爱情之前,预先按俗套写了一段才子佳人的婚姻。这一方面表达出作者对贾雨村庸俗婚姻套路的鄙视,同时也是故意用此和大观园中其他爱情悲剧相比较。看似漫不经心的世俗婚姻模式,实则凝聚着衬托美好爱情的艺术匠心。陈旧的才子佳人般世俗婚姻套路成为全书的有机组成部分,产生耐人咀嚼的艺术效果。这也正是曹雪芹极高文学修养的展示。

(二)开疆拓宇,审美新篇

《红楼梦》是以“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的贵族生活作为主要创作背景的经典小说。其主流自然文品超凡,格调高雅,连警幻仙姑对宝玉的启蒙都写得含蓄朦胧。大观园中姑娘小姐的生活,除了锦衣玉食就是琴棋书画,连丫鬟如黄金莺、晴雯也都有不凡的身手,秘传的绝技。戏子柳湘莲也是风流潇洒、格调绝俗。即使身份卑微的角色们的俗中也总有雅的内涵在主导着内在脉络。同时《红楼梦》也切切实实写了一批文化层面低俗乃至鄙俗的人物形象[7]。刘姥姥自不必说,身为半拉主子的赵姨娘、贵族浮滥子弟呆霸王薛蟠、贾芸的舅舅卜世仁、醉金刚倪二、贾府的义仆焦大。把这些人置于大观园场景内或与大观园产生联系,本身就是对俗文化审美意识领域的大胆尝试。因为这些人若是出现在《斩鬼传》中,出现在《何典》中倒是本分,然而和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贵族老少男女发生纠葛,俗文化的纯朴直率与俚鄙粗野则淋漓尽现。这些角色与雅文化环境碰撞出前所未有的艺术火花,可谓对俗文化意识与思维领域的精彩开拓和创新。

贾府的老义仆焦大把贾府的丑恶烂事说得字字响亮,唬得众人魂飞魄散,然而作者的深意是用污秽之语传达出老义仆愤世嫉俗的耿耿忠心。正如鲁迅所说:其本质与屈原对楚王的怨诽一致,焦大的混话痛骂,本质上相当于屈原的《离骚》。此虽近于戏言,却颇有精义。

醉金刚倪二是个地痞无赖,但他竟然对贾芸施以侠义之举。这与卜世仁满口的“我若有,还不是应该的”之类的表白一相比较,人格价值的天平无疑偏重于金刚侠义的“恶之花”。薛蟠蛮鄙滥恶自不必说,但他竟然唱出颇有《西厢记》风格的“洞房花烛朝慵起”,令众人诧异这句何其太雅。挖掘粗鄙人物形象语言中的某些正面因素,既加深了形象刻画深度,更丰富了道德与艺术的审美元素。

除了人物言行的雅俗意义,在情节事物格调上,作者也不动声色,匠心独运。看似漫不经心的雅与俗,美与丑,真与伪的对比尤其见出作者审美意识的开拓。如第三十七回将探春发起诗社的雅正小启和贾芸送海棠花那半通不通、使人发笑的俚鄙帖子前后一对应,则鲜明反衬出探春文笔的文从字顺、吐属得体,使人联想到前者的精明干练与后者的卑微心态。书中第三十五回,黛玉将素日所写诗词教予鹦鹉和薛蟠用混账话气哭宝钗,前者是幽婉清丽,后者是平庸粗俗,暗合了木石姻缘和金玉良缘对立的情节关键。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与浪荡子情遗九龙佩的对比,贾宝玉与林黛玉情意绵绵,玉生香的芬芳洁净反衬贾二爷偷娶尤二娘的卑劣污浊,其审美意识的拓展同样展示出无穷的衍生力量。

在“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漫长创作过程中,曹雪芹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伪与真、虚与实与自己坎坷身世嫁接,大胆、巧妙、极具想象力的进行艺术虚构。这其中既有村俗的市井文化,也有风雅的文人格调。俗不离雅,雅不弃俗,雅与俗在文本中和谐自然,并无突兀。《红楼梦》在俗与雅的安排上找到了艺术的黄金分割点,体现出曹雪芹在雅俗审美意识上的空前开拓与创新。

四、结论

《红楼梦》中的俗文化继承发展了历代俗文化的文学功能与审美意识,融汇了大众品味和文人情趣,把乡村文化、市井文化、江湖文化有机地契入全书精致高雅的士大夫文学系统中,把神话故事与民间传说、才子佳人小说与口语笑话、酒令小曲、俗谚歌谣、村鄙诗歌、乡村粗口、江湖习气融入贾府千头万绪的人事网络中,实现了俗文化审美价值的发展和审美意识在更高层面上的创新。一部《红楼梦》既描绘出纸醉金迷、人间万象的繁华梦,又奏响起封建官僚统治即将衰败的时代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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