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涛,谢 易
(1.恩施职业技术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2.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一场声势浩大的平权运动(Affirmative Action)在美国展开,其主要目的是为了消除美国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性别歧视和阶级歧视。伴随着平权运动的脚步,以黑人平权为主题的电影也在美国应运而生,《被解放的姜戈》(Django Unchained,2012 年)《为奴十二年》(12 Years a Slave,2013年)《月光男孩》(Moonlight,2016 年)《逃出绝命镇》(Get Out,2017年)和《绿皮书》(Green Book,2018年)便是近几年活跃影坛的经典之作。这些电影一经上映就受到全球影迷的追捧,众多评论家更是各抒己见,从不同视角对其加以剖析。但统观这些电影不难发现,创伤叙事下对黑人身体的书写便是此类影片屡屡斩获各项大奖并深受全球观众青睐的重要因素之一。
种族关系的探讨是美国黑人平权电影永恒的主题;创伤叙事中的黑人身体书写则是剖析种族关系的主旋律。美国创伤心理学家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认为,创伤个体在面对突发性或灾难性的创伤性事件时,会表现出强烈的不知所措,其反应往往是滞后的、或者以幻觉或其他无法控制的侵入方式不断复现。[1]换句话说,“创伤是因为极其痛苦的事件而导致的心理损害,这种损害在创伤个体和集体中易于引起具有多重复杂特征的心理混乱现象,比如记忆与遗忘、讲述与缄默等矛盾心理特质的并存”[2]24。源于奴隶制和长期以来的种族歧视,美国黑人无不生活在创伤的阴影之下;而作为文化符号的黑人身体承载了创伤历史的印记,使得抽象且无形的创伤性感知变得有形而具象化,“外化了创伤的表现形式,使不可言说的创伤体验变得易于理解”[3]。事实上,黑人身体不仅是他们创伤记忆的载体,也是他们反抗压迫治愈创伤的有力“武器”。基于此,文章以《被解放的姜戈》《为奴十二年》和《逃出绝命镇》三部电影为研究对象,以创伤理论和身体理论为理论支撑,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进行研究:受压迫的身体——创伤记忆的“储存器”,反抗压迫的身体——创伤愈合的“武器”,身体意识的觉醒——创伤治愈的反思,从而揭示了黑人身体意识的觉醒是黑人建立主体性、治愈创伤、进而走出身份困境的前提和基础。
“身体是形象地暗指奴隶制创伤经历的代码,是创伤经历的价值和教训的提示之物。”[2]24在众多黑人平权电影中,黑人的身体往往被用来喻指黑人创伤经历和创伤历史的有效能指;黑人身体不仅传递着白人虐待黑人的有形讯息,而且携带着权力和欲望交织的暴行视觉符号。电影透过黑人身体所铭记的伤痛和暴力来书写黑人的个人创伤和集体创伤,进而书写历史。让观众在感知种族压迫暴力性的同时,也在观众心里悄然地播下了反种族歧视的种子。
在电影《为奴十二年》和《被解放的姜戈》中,有关黑人身体被白人压迫的镜头俯拾皆是:被手铐、脚镣束缚的身躯,鞭痕遍布的脊背,手脚残缺的肢体,纤绳勒住的脖子,被处以私刑曝尸荒野的尸体等。这些被压迫的身体书写正昭示着黑人不可言喻的精神创伤,难免出现“创伤后精神障碍”。“创伤给人物以沉重打击,留下难以愈合的情感伤口,导致一系列的精神障碍,在心理学上这被称作‘创伤后精神障碍(PTSD即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4]《为奴十二年》中的主人公所罗门被白人所骗一夜之间从自由人沦为黑奴长达十二年之久。“所罗门以亲历的视角,叙述了12年的奴隶生涯,通过对个体创伤的刻画,揭示了整个黑人种族的集体创伤。”[5]和其他黑奴一样,所罗门一旦申辩自己是自由人便会招来白人的毒打。囚室里奴隶贩对所罗门非人的鞭笞和白人工头欲对其处以私刑很好地诠释了白人对黑人身体的掠夺和规训。影片中类似的例子应有尽有,白人奴隶主从未停止对女奴帕西的性掠夺,也频频在帕西违背自己意愿时当着所有黑奴的面将其抽得皮开肉绽;为了结束奴隶主对自己身体的侵害,帕西甚至用所有的家当央求所罗门帮助她结束自己的生命,白人对黑人身体的压迫带给黑人的创伤便由此可见一斑。同样《被解放的姜戈》中,主人公姜戈亲眼目睹了几个逃跑未遂的黑奴被狰狞可怖的恶狗吞噬的场景,见证了黑奴们为了满足白人的娱乐需求相互掐脖子、断骨头、甚至挖眼珠的殊死搏斗,同时也亲历了奴隶主手拿黑奴的头骨讲述“破骨探脑”的骇人事件,这些都再现了白人对黑人身体的无情压迫,以至于黑奴们每天都生活在无边的绝望和恐惧当中,正如美国学者杰弗里·奥布赖恩所言,《被解放的姜戈》“极尽能事地表现奴隶制的残忍”[6]。
不同于前两部影片,黑人乔丹·皮尔(Jordan Peele)导演的《逃出绝命镇》“将后种族主义歧视这一主题悄然藏于惊悚之下”[7]124,讲述了白人利用现代“黑科技”对黑人实施“换脑手术”从而占据其身体的故事。电影中白人对于黑人身体的压迫源于“白人对黑人身体的迷恋”[8]84。他们渴望霸占黑人强壮的身体,使之受控于自己的意志,为自己所用,影片中女主罗斯家的两个行为怪异的黑仆便是其祖父母经过“换脑”手术后的产物。经过“换脑”手术后,黑人的身体虽然已经被白人的大脑所操控,但残留在身体里的黑人意识仍然时不时地被唤醒,从而会毫无缘由地变得歇斯底里,或者表现得极其暴躁、恐惧,有的甚至会流鼻血。这些都是黑人在遭受“换脑”这种非人掠夺过后所表现出来的精神创伤,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候。
黑人身体作为创伤记忆的“存储器”散见于众多美国黑人平权电影中。影片中黑人身体的变形、伤口、记号、监禁、性虐待、暴力等场景构成了黑人身体书写的基本场景,身体书写构成的图景化进程照应了黑人在经历创伤事件前后心理状态的波动[2]25,从而一步步揭开了黑人的个体创伤和集体创伤,进一步揭露了整个黑人种族史就是“铭刻在身体上的创伤史”[9]。
身体不仅是黑人创伤的载体,也是黑人反抗压迫、治愈创伤的物质基础[2]24。在见证创伤的过程中,黑人身体“成为铭刻创伤经历的活的文本”[10]189,从而为观众或者读者呈现了“一种涵括视觉和触觉的身体语言”[10]190。但黑人身体不仅是他们创伤经历和创伤历史的有效能指,而且也承担着帮助黑人走出创伤的使命,是创伤愈合的有力“武器”。
美国黑人平权电影不仅呈现了许多刻满创伤的黑人身体,同时也塑造了大量反抗压迫的黑人身体。在影片《为奴十二年》中,主人公所罗门之所以能在沦为奴隶十二年后重获自由,不仅归功于他顽强的意志和坚定的信念,也得益于他从未放弃反抗压迫的身体。面对奴隶贩非人的虐待、白人工头的刻意刁难、奴隶主蛮横地指责,所罗门从未轻言放弃。不同于普通的黑奴,所罗门敢于向白人工头发出挑战,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证明了水路运输木材要比陆上人工搬运更加快捷,从而取得了庄园主福特的信任,但这也激起了白人工头心中的怨愤。为了摆脱白人工头复仇,所罗门被转卖给自诩为“黑人杀手”的种植园主埃德温·艾普斯,在这里他结识了来自加拿大的木工,正是由于这位木工帮忙送信回家,经过一场诉讼,所罗门最终重获自由。《为奴十二年》中同样具有反抗精神的是以帕西为代表的黑人女性,不同于所罗门以“默默隐忍、蓄力待发”的反抗模式,帕西反抗白人奴隶主对自己身体掠夺的方式颇具悲剧色彩。她曾请求所罗门帮助她结束自己的生命从而毁灭自己的肉体,以结束奴隶主艾普斯对其肉体的迷恋,以此向白人压迫者宣告自己对身体的所有权。
电影《被解放的姜戈》中黑人身体反抗白人“种族凝视”的方式不仅携带着传统西部片的浪漫主义色彩,而且比一般的黑人平权电影多了一份暴力美学的渲染。黑奴姜戈被悬赏猎人金·舒尔茨从奴隶贩子手里解救过后,成为舒尔茨的悬赏搭档,一道南下解救沦为奴隶的妻子布鲁姆希尔达。在历经一系列具有传奇性的波折和反转过后,姜戈杀了种植园的主人,最终解救出了妻子,并把整个种植园付之一炬,熊熊烈火不仅烧掉了白人对黑人实施权力和规训的“全景敞视监狱”,也暗含了黑人创伤的过去和创伤的自我随着火苗消失在空气中。
在隐形的后种族主义的阴影笼罩下,《逃出绝命镇》揭露了“在奴隶制度废除多年的美国,白人仍然可以使用现代的‘高科技’奴役和控制黑人,将当今高呼‘种族平等’的美国社会白人对黑人猎杀与掠夺的残暴本性展露无遗”[7]126。以见父母为由,白人罗斯邀请黑人青年克里斯去家里做客,实则是想把克里斯拍卖给富有的白人满足后者通过“换脑”从而霸占黑人肉体的欲望。在发现了女主一家真实的动机之后,克里斯奋起反击、杀出重围,最终在黑人好友的帮助下逃出了白人变态的“现代殖民”。影片中除了对男主人公克里斯的身体反抗进行了鞭辟入里地刻画,也对其他黑人的身体反抗进行了剖析,派对上因为手机闪光而被唤醒意识后对着克里斯大叫“Get out”的黑人青年便是很好的例子,此处“Get out”除了有“滚出去”之意之外,还呼应了电影标题《逃出绝命镇》(Get Out),暗含了黑人青年对克里斯的警示。
总之,黑人反抗白人压迫的过程就是让他们了解创伤、正视创伤、进而治愈创伤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身体扮演了不可替代的角色。美国黑人平权电影书写了大量反抗白人“权力凝视”的黑人身体,正是这些反抗的身体才帮助他们正视创伤和治愈创伤,从而为他们最终走出创伤提供了坚实的保障和基础。
“身体不仅是见证遭受创伤、被失声的创伤受害者故事真实性的场所,也是再现创伤、治愈创伤的工具。”[10]188在白人的“种族凝视”之下,黑人的身体被物化成代售的商品,沦为白人支配的客体,丧失了主体性,使得黑人生活在无边的创伤阴影之下。因此,黑人要走出创伤、实现主体独立,应该首先掌握身体自主,推动身体从客体向主体的回归,促进身体意识的觉醒。
身体意识的觉醒在黑人创伤治愈的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不仅起着帮助受创者了解、正视自己创伤经历的作用;同时也促使受创个体从身体上和心理上武装自己,敢于同“创伤源”作斗争,最终实现身心的和谐统一。在美国黑人平权电影中,创伤的黑人身体以不同的方式反抗着白人的种族压迫,以治愈自身的心理创伤。在电影《为奴十二年》中,所罗门之所以能摆脱白人的魔爪、走出创伤的阴影,和他所秉持的独立的身体意识是分不开的。只要有机会他都会竭力向白人证明自己实为自由黑人的身份,虽然屡屡受挫还险些丧命,但最终在加拿大木匠的帮助下重获自由,与家人团聚的那一刻宣布了所罗门在创伤治愈的道路上迈出了重要一步。这和影片中的其他黑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拒绝像其他黑奴一样麻木不仁、逆来顺受,他时刻告诫自己身体不是奴隶主任意支配的财物,更不是他们发泄欲望、实施惩罚和权力的客体,而是具有和白人同等地位的独立的主体。正是这种身体意识的觉醒才使他对于自己所受的创伤有清醒的认识,从而采取有效的措施摆脱奴役、治愈创伤。同样在《被解放的姜戈》中,姜戈在面对白人对黑人身体进行蹂躏时,毅然选择了武装自己的身体,用暴力和血腥宣泄着白人奴役带给他的创伤,最终救出了妻子,并摧毁了象征白人权力的种植园。在《逃出绝命镇》中,克里斯在其他换脑后不停被创伤困扰的黑人身上逐渐意识到了白人对自己身体的觊觎,在白人隐形的歧视和压迫中最终实现了身体意识的觉醒,最终逃出了“绝命镇”。总之,“身体不只是铭刻创伤记忆、再现创伤的工具,对于治愈创伤同样非常重要”[10]190。美国黑人平权电影在关照种族压迫下身体作为黑人创伤载体的同时,也揭示了黑人身体意识的觉醒对于创伤治愈的重要性。“身体意识的逐渐觉醒不仅宣告了白人彻底规训黑人的企图的破产,而且标志着黑人主体意识的逐渐复苏。这一方面有利于黑人走出身份困境,另一方面也为他们争取民族自由和平等提供了不竭的动力。”[11]
身体意识的觉醒对有效治愈创伤的启示不仅有助于促进“种族凝视”下的黑人走出创伤,实现身份认同,而且对于生活在白人至上社会中的亚裔、犹太裔、印第安裔及其他少数族裔同样也具有借鉴意义。他们的身体同样备受白人的种族压迫和歧视,也承载着血和泪的创伤历史,身体意识的觉醒也同样成为他们反抗压迫、治愈创伤、回归身心统一的“法宝”。另外,在男尊女卑的性别关系中,“父权凝视”下的女性身体被物化为一个简单的器官,法国女权主义者波伏娃在其《第二性》的开篇中就提出了父权者对于女性的定义:女人就是“子宫”,就是“卵巢”;她是个“雌性”(“female”)[12],充分体现了女性作为“第二性”其身体在社会中备受男性的歧视和压迫,揭露了男权者对于女性的物化和动物化,女性身体被视为男性的附属品,因此女性要甩掉“家庭天使”的紧箍咒、走出“第二性”的精神创伤、实现身心的和谐统一和身份认同,同样离不开她们敢于向“父权凝视”投去“反凝视”的身体,离不开她们身体意识的觉醒。
文章以《为奴十二年》《被解放的姜戈》和《逃出绝命镇》三部电影为例,从受压迫的身体——创伤记忆的“储存器”、反抗压迫的身体——创伤愈合的“武器”、身体意识的觉醒——创伤治愈的反思三个方面分析了创伤叙事下美国黑人平权电影中黑人的身体书写。“黑人电影是美国历史原罪与当代种族问题的银幕显影。”[8]81-82美国黑人平权电影是创伤叙事和身体书写的完美结合:一方面,受压迫的黑人身体是创伤记忆的“储存器”,体现了“白人凝视下”黑人的创伤历史;另一方面,反抗压迫的黑人身体是创伤愈合的“武器”,剖析了黑人在认识创伤、治愈创伤过程中建立身体自主的重要性。深刻地揭示了身体意识的觉醒是黑人建立主体性、促进创伤愈合、走出身份困境的前提和基础。文章将创伤理论和身体理论相结合,以全新的视角探讨了美国黑人平权电影中黑人的生存困境,不仅为有关黑人问题的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视域,也为其他少数族裔或少数群体如亚裔、犹太裔、印第安裔以及女性等治愈创伤、实现身份认同提供了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