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全忠
麦家今年56岁了,从第一次提笔写小说至今已有30余年。他的成名作《解密》打破了中国作家海外销售纪录,小说《暗算》荣获茅盾文学奖,他是继鲁迅、钱锺书和张爱玲之后,唯一入选英国企鹅文库的中国当代作家。
然而,麦家的童年过得并不幸福,写作被他视为逃离与治疗的途径。他的人生轨迹展示了一个人如何终其一生与自己的痛苦过往搏斗的过程,被它伤害,也被它成就。
1981年,麦家在高考中以数学100分、物理98分的高分和语文60分的低分,侥幸被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录取。他坐着一辆面包车进了杭州城,一路上看着被树叶剪碎的阳光。
第一次离开故乡,对麦家来说,何尝不是一次逃离?
对故乡的记忆,麦家印象最深刻的,除了贫穷和落后,还有屈辱。麦家的童年在浙江的一个小山村度过。外公是地主,父亲被划成“反革命”。上学后,他因为出身不好受到歧视。冬天天冷,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风把雪花刮到脖子里,他起身想关窗,被老师嘲笑,你头上戴着两顶“黑帽子”还怕冷啊?
他参加运动会100米短跑,好不容易得了第一名,原以为可以得到大家认可的目光。不承想,老师因为第一名的获得者是麦家,取消了这个项目。
12岁那年,同学骂他的父亲是“反革命”,麦家无法忍受别人侮辱父亲,堵在一个同学家门口。谁知这时父亲赶来了,二话不说,当着众人的面,重重扇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麦家顿时鼻血喷涌。
父亲以前也总是打他,但都没像这次这么令他恨过。他恨这种生来就有罪的境遇,恨这个村子,恨所有欺负他的人,这次冲突也导致了他与父亲长达17年的仇恨与隔阂。
和父亲冷战的十几年里,他再也没叫过一声爹。他给家里写信,抬头只写“母亲你好”,从来不提父亲,休假回家时给母亲买衣服、食品,但从来不给父亲买一盒烟。他把身份证上的名字从“蒋本浒”改成了“麦家”。
考上大学后,他漂泊异乡,福建、北京、西藏、成都……不停地换地方,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调回杭州,但他总是一概放弃。
2008年3月,解放军艺术学院对麦家发出就职邀请。5月,档案被提走,各项手续办理结束,一切准备妥当,麦家准备再次出发。这时,汶川地震发生了。麦家赶去灾区,路上他遇到的几乎都是哭泣的老人——有的抱着年幼的孩子,有的抱着坍塌的房屋碎片……这些被岁月浸泡过的浑浊泪水砸在麦家心上,令他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家中的两位老人。在灾难面前,前途、虚荣,甚至耿耿于怀的童年阴影,都成了一戳即破的假象,经不起苦难的洗礼,生命中的真实忽然被唤醒。
这一瞬间,他决定回到杭州,离家近一点、多照顾父母一些……
但还是晚了,等到他幡然醒悟,父亲却患上了老年痴呆。他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父亲房间里最显眼的位置整齐地放着麦家出版的20多本书。这些年,他很少给父亲打电话,他不知道,父亲时刻牵挂着他,以他为荣。一场痛哭,冲垮了麦家多年来对父亲设的心理防线。
麦家的儿子麦恩,小学是在成都度过的,回杭州后,一开始麦恩很不适应,成绩渐渐掉了下来。麦恩和同学的关系也处理得不好,有一次,他和同学打架,老师把麦家叫到学校。在去学校的路上,麦家就压制不住滿腔怒火,到学校后不问青红皂白甩手就给了儿子一巴掌。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父子俩的关系开始恶化。初二时,麦恩突然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不愿意再去学校。整整三年时间,他以打游戏、上网为生,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不离开房间。
在餐桌上,麦家尝试着和麦恩沟通,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到学校,但往往说不到两句,两人就会发生冲突,最后常常是麦恩丢下饭碗,砰的地一声关上房门。
那时,父亲刚刚去世不久,麦家特别想念父亲。在和儿子对垒的那段时间,麦家突然觉得对不起父亲,儿子才几天不理他,他就难以忍受。这么多年,父亲是怎么过来的?
麦家也没少找教育专家和朋友请教,怎么帮助孩子走出困境。教育专家告诉他,没有一个人会永远叛逆下去,有时候就要把问题交给时间。怎么挺过这段时间?就是当好旁观者,你阻止不了他,但你还是要守望着他。
即便只是守望,在培养爱心这件事上,麦家一直没有放弃对麦恩的教育。麦家通过写纸条的方式告诉麦恩,你可以不爱我,但你要学会去爱别人。麦恩18周岁时,麦家鼓励儿子筹备一个成人礼。麦恩发起慈善义卖,公开拍卖阿来、贾平凹、苏童等作家的签名书,所得款项全部捐给汶川地震灾区。无论父子关系如何,麦家都欣慰于儿子拥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
时间是公平的,麦家的守护终于有了回报。临近高考,麦恩在网上浏览同学动态,看到同学们都开始冲刺高考,麦恩突然意识到这三年里,除了虚度时光,他似乎什么都没干。他一夜醒悟,开始瞒着家里恶补英语,学习画画,准备报考国外的艺术类学校。好在麦恩对网上的信息使用极为熟练,以前的英语基础也不差,他陆续收到了6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最后选择了美国费城艺术大学,还拿到了12000美元的奖学金。
2016年8月,麦恩即将出国求学。麦家翻看儿子小时候的照片,想起一路走来的历程,他觉得有很多话要对儿子说,可是三年没有好好交流过了,又不知道从哪说起,那就给儿子写一封信吧。
在温暖的台灯下,麦家的笔触也是那么温暖:“儿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已在我万里之外。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远行,为了这一天,我们都用了18年的时间做准备;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一次远行,有了这一天,你的人生才可能走得更远……”字里行间,有麦家对生活感悟的分享、对人生的探讨,也有不吝表达的切切爱子之心。
就是这封信,彻底打开了父子的心结。
麦家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也只能成为一名作家。12岁起,他就开始写日记。当痛苦无所逃遁,当悲愤汇聚成河,写作,成了麦家唯一的救赎。“我就像一个游侠和幽灵,对着月光写,在田野里写,在任何角落里写。”日记一写就是二十几年。这不仅是接通苦楚生活与文学世界的隐秘通道,更让麦家对文字产生了几近相依为命的亲密感。
大学毕业后,麦家进入某情报部门工作,这是一个肩负着特殊使命的单位,所有人都必须安于寂寞,这群人的故事与命运,成为他永远的秘密。在这里,麦家仿佛是一个孤独的旁观者,收获了最持久的创作冲动。
于是,他开始写第一部长篇小说《解密》,耗时11年,前后修改17遍。这漫长的11年里,他经历了从解放军到国家干部到有职无业的“闲人”的“多重变奏”;经历了从北京到南京到成都到西藏,再回到成都的“频繁迁徙”;也经历了恋爱、结婚、生子、贫穷、病痛的人生转捩。《解密》一经出版,就火出了圈,被翻译成30多种语言在全世界发售,英国《每日电讯报》将其选入“全球史上最佳20部间谍小说”。随之而来,由《解密》改编的电视剧《暗算》大火,之后《风声》《风语》均大获成功,麦家声名渐隆,有了“谍战小说之父”的称号,2011年甚至被称为电视剧的“麦家年”。
然而父亲去世后,麦家彻底消沉了下来。父亲离世对他来说是非常沉重的打击,新作质量也不如意,他中断了之前那种有点荒唐的写作生活,進入了“冬眠”,什么也不写,每天就看书、健身、侍弄自己的院子。
三年后,麦家才重新拾笔写作《人生海海》,每天只写500字,他不再那么着急。写作只为安放自己的灵魂,而不是去获得外在的名利。父亲走了,麦家的心有一个角是破损的,写《人生海海》有一个目的是想弥补这个角。
人生海海,潮落之后是潮起,这其中既有日常滋生的孤独,也有时间带来的仁慈。从2014年到2019年,这本书麦家整整写了5年。北京大学教授陈晓明读到小说的结尾,感觉挺吃惊。麦家的小说给他的印象一直是硬到底,没想到,这本小说里,麦家放松了。“他用归家、爱来处理结尾,用爱来和解。”
这是麦家第一次在作品中提及父亲与故乡,他终于可以坦然面对童年的苦难。童年的经历是刀子,也是磨刀石,伤害了他,但最终也成就了他。在书的结尾处,麦家写道:“这是我的胜利,饶过了他,也饶过了自己,我战胜了几十年没战胜的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鏖战。”
在故乡庞大的背景下,麦家不再是孤独而渺小的身影,而是镇定地伸出了一双和解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