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丰
在日本的时候,去大阪大学一位教授家聚餐。这位教授家里有不少中式茶具,“喝中国茶还是日本茶?”这种氛围下,几位中国人和日本人聊得非常开心,最后有人提议拍一张合影,“所有人都拍进来”。
这当然是一个难题,参加聚会的有七个人,即便是胳膊最长的人用手机自拍,还是非常困难。这时候教授从书架的角落拿出了一个自拍杆,几个人摆弄一番,竟然成功完成了自拍,大家不由自主发出一阵欢呼。这毕竟是不易掌握的技能,在日本几个月,没有看到一个人使用自拍杆。据说自拍杆也曾传入日本,但是被认定具有某种危险性,没有普及。
危险确实是存在的。不久前在九寨沟旅行的时候,在大瀑布景点旁边的栈道上,就看到了很多使用自拍杆的游客。游人朝下走,很容易踩到她们,所幸当时游客并不多。即便如此,她们在使用自拍杆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一边展示自己美丽优雅的姿态,一边防备着脚下的台阶。
看上去,她们是在直播,这是自拍杆的最新应用。这些女游客,年龄都不大,打扮时尚,很有可能在直播平台上拥有自己的账号。新媒体时代为每个人都提供了成为主播的机会,她们不需要摄像,也不需要做后期,一个人就能完成过去一个团队才能搞定的任务。
自拍杆是手臂的延伸。它甚至具备手臂所没有的优点,那就是稳定性。用手拿着手机,时间一长就会抖动,影响画面的稳定。自拍杆拉远自我与环境的距离,提供更好的视野,似乎也展示出更多的客观性,让主播的美和亲切看上去都更加可信。最不济,它也能伪装成一个团队的假象,让人相信主播是有实力的——它甚至给人一种幻觉,这不是“自拍”,而是“他拍”,这无疑是自拍的最高境界。
自拍杆的背后,是人们已经见怪不怪的自拍。我最近惊奇地发现,身边很多朋友都在自拍,并且使用了美颜功能。就连过去对自拍持批评态度的我也尝试了一下,当然,拍出的照片吓了自己一跳。颇有点日本导演黑泽明喜欢的那个比喻:蛤蟆照了一下镜子,被自己的丑陋吓坏了,身上竟然出了一层油。
自拍这种心理实在耐人寻味。自从有了相机以来,拍照都是一种互动行为。人与景物的互动,人与人的互动。这种互动的重点,并不在于被拍者,而在于拍摄者,摄影艺术的价值和意义也就在这里。但是,人们也一直都有“自拍”的冲动,相机有了定时功能,摄影师取好景后,赶紧走进风景,等着咔嚓一声。等到有了手机自拍功能,这种拍摄的互动就慢慢消失了,人们越来越习惯把镜头对准自己,而不是世界。
這种行为背后的孤独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我们从上世纪穿越而来,可能会以同情的目光看着那些自拍者。他们都在干什么?人与人离得并不远,但却都沉默不语。自拍只能算是与自我的对话,它让自己感动的同时,也使心灵走向封闭。自拍杆这种利器,又延长和强化了孤独感。那些在直播的女孩,可能想让全世界看到自己,但是她们自己却看不见眼前的大好风景,她们的旅行,展示的又是什么?
也是在九寨沟,我看到一对中年夫妻,穿着普通,看上去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人间仙境。他们找路人帮忙拍了一张合照,并为这小小的援手向对方道谢。女的拿着手机快步赶上丈夫:“快看,真好看啊。”两人一起顶着屏幕,丈夫矜持,而妻子则是掩藏不住的开心。
我被他们感动了。这才是人与风景相遇的正确姿势,这种欣喜我们多久没注意到了?我们自拍,我们美图,时间久了,我们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甚至不记得自己的真实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