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烈
2019年10月的乌镇世界互联网大会已是第六届,却也是它第一次迎来网络文学的板块和声音。22日,中国作家协会和浙江省人民政府在那里举行了2020年中国国际网络文学周的新闻发布会以及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圆桌会议。“国际”一词,成了这场网络文学活动在世界互联网大会上首秀的核心词。不到半个月,11月15日,海南三亚召开了“自贸港背景下的网络文学出海论坛”,再次集聚了作协、网站、网络作家、网络文学专家60余人——出现在2019年最后一季的同一个热门话题,可以看作网络文学20余年发展和近些年所谓“网文出海”现象水到渠成、登堂入室的结果。
要说网络文学和“国际”一词的关联,大抵是从新世纪初个别版权输出的涓涓细流,直至近四五年间业界、学界渐趋热闹地指出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的种种典型案例、轨迹、景观,到如今,再以官方组织形式宣告——尤其是2020年将要揭橥的中国国际网络文学周,可视作国家层面的肯定与加持。如果一直留意中国网络文艺流变、熟悉其秉性的人,可以结合国内外文化、经济等情势,看清楚这块实实在在的中国新兴文艺在跨国、跨文化的交流、传播、贸易上的崭新增量,它正在成为新时代环境下中国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亮点。
认识网络文学包括它的海外传播势能,有必要回到文学与人类的一些基本关系。文学的创作和阅读,在大众文化遍及全球,且文艺作品与文化产品、文化工业紧密暧昧的接榫过程中,其一部分原始功能、特征被极大地释放——比如故事,比如娱乐,比如陪伴。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凡受过文学经典及其系统训练的人都知道并相信,语言是文学的核心。可以说,文学性主要就是语言的结晶,通俗地讲,对于纯文学而言,作品行不行,可以简化为语言行不行。语言不过关,就不要“玩文学”了。
但在专业的文学圈子以外,特别是大众文化全面降临下,一个隐秘却展开的事实是:世界通用的文学最小单位不是语言,而是故事。故事比语言的粒子尺寸更大、更粗粝,但也比语言壮硕——越是精微的语言越是有局限,比如一个说法是“诗不可译”,而故事很少被认为是不可译的。人们从小到老都在听故事、看故事、讲故事、成为故事,乐此不疲。好的故事天下流传,不同语言、民族的人们因为故事互相了解,共同陶醉在故事的套路和花样翻新里——故事是人们共同的摇篮,它确实达成了文学对所有人最基本的承诺:陪伴。
关于故事的特点及其时代,本雅明曾以《讲故事的人》为题,总结了故事和小说的区别,认为故事有传承经验、给予生活忠告的功能,而现代性意义上的小说从关注自我而扩及人性困境,对他人“无可奉告”。莫言是另一位用《讲故事的人》为题,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词中描述自己创作跟中国故事传统之关系的著名作家。他说他的文学创作萌芽于小时候听爷爷奶奶讲故事,听村庄来的说书艺人讲故事,以及山东老乡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他说:“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因为讲故事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些,也令我想到2018年网文热点作品《大王饶命》。在这部幽默、自由而有所类型创新的作品中,作者“会说话的肘子”夹带了一段自己的创作谈,他说:“之前我在上海拍摄阅文宣传短片的时候,某位制作人就问我说,你们网文跟传统文学到底有什么区别,你们的骄傲到底在哪里?我想了半天才回答说,我写小说是因为我心中有故事……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遗憾,最终抑郁在我心里成了新的故事。也许我的故事里也终究会有遗憾,但我在圆自己的梦。好春光,不如梦一场,这大概就是我一头扎进网络文学世界的本质原因。与其说我是大神作家,不如说我只是个讲故事的人。”——无论经典的作家,还是新晋的网文大神,在“讲故事的人”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换句话说,故事并未因20世纪以来的西方小说即其哲学性的变迁而真的翻篇了,互联网和新世纪给予了它全新的生命力。
当然,给故事带来“世纪红利”的原因肯定没有那么简单。今时今日的全球故事传播显而易见与文化工业以来的技术、资本和消费文化有关,影视、畅销书、动漫、游戏等成了叙事艺术向叙事经济转化的最佳媒介。而新兴产业市场中的网络文学产业链更是一项引领全球的中国式创举,印证着故事经由文化工业这班车,积极全面地向着互联网时代的数字经济挺进。我们看到前一个阶段顶级的网络文学大神的读者与社会影响力、创富价值、海外传播价值等,就能明白这种以故事(IP)为核心的生产链条所具备的当下性和现实性。这其中的典型案例既有像唐家三少《斗罗大陆》、南派三叔《盗墓笔记》所代表的热闹型的全产业链、多时段开发模式,也有如阿耐现实题材《大江大河》(原著《大江东去》)、都梁革命历史题材《亮剑》所代表的品质型的影视等改编的成功即其市场规律运用。
在这种生产环境和大众文化场域下,“粉丝”作为积极的参与者,促进着故事产品的转化速度和口碑,每年都有他们密切关注、热议的作品进入产业链、影像化,成为“粉群”的“福利”“口粮”,比如2019年的热门网剧《陈情令》《长安十二时辰》,以及岁末跨年之作的《庆余年》《鹤唳华亭》《从前有座灵剑山》,都充满了“粉群”与业界的共舞效应。
如果仔细观察和思考,我们会发现人类已整体上从文字中心(文字作为文化最重要而崇高的传承手段)极大地转移到视听图像中心,是否损失掉宝贵的深度精神体系姑且不论,但对于故事,它幸运地躲过了灭裂的浩劫甚至因为视听艺术而回到了需求的核心位置区,不再掩藏自己的身影。无数年轻人从文化接受到文化创造,都愈益跟视听艺术有关,他们为此而创作故事,成为这个时代以及未来很长时间的故事青年、故事生产者。有趣的是,比如在影视编剧这样的行业中,故事的主流地位事实上并不支持文学语言意义上的作者——好的故事就可以,而不是好的语言。好的语言只是更为高级,而非必须(相对的,否定语言对于文学的重要性,同样是不智的)。
我个人认为这些人类文明的选择是不可逆的,是有其内在的历史——人性逻辑的,所以大多数人、大多数情况会选择故事与整个文化工业的深度结合,形成发展优势。但我依旧支持精英文学及其意见对于这一趋势的介入,历史经验表明,文明的价值、文化的深度是平衡与合力的结果,其主流也应该是融合或者至少是分层和分众的结局。
在当前这个互联网时代下,“故事”的呈现形态之一便是网络文学。中国互联网20余年的时空幅员里,写作群落也从传统“精英”的少数派重回“草根”大众的多数派,这至少在故事的来源、生活的广延、知识的多样、传播的基数上获得了综合的效应场;作为同样广泛的受教育后的普通读者,他们很大程度上跳过语言洁癖,接受故事及其背后的新知、想象、思想性与价值观,最终造就了截止2018年12月统计的4.32亿读者、1400余万写手(其中各大网站实际签约作者68万人)这样一个大众阅读人口景况、人口红利。还有一些数据也跟网络文学20年有关,跟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有关,那就是截止2018年,各类网络文学作品累计达到2442万部。这种数量和体量上的实存,客观上会形成宏伟的故事库,向下游文化产业各端口倾泻而出,并跨越国界和文化圈寻求国际交流、传播和贸易的最大化与公约数,最终构成自己的“故事云”效能。这种大众文化、文化工业和产业经济现象并非有些人认为的“中国式怪物”,这同样是人类文明今天的通用选择,作者与专家们就曾概括了所谓“世界四大文化现象”:美国好莱坞电影、日本动漫、韩国电视剧和中国网络文学,前三者的出现都与网络文学有类似之处,甚至正是网络文学努力模仿和寻求达致的目标与参照。
而回溯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历程,可以发现,一直在努力推高这一“故事的世纪红利”的是产业市场与新的盈利模式,主体就是那些网站、数字内容公司和资本。2003年起点中文网成功实现的VIP收费阅读模式,2010年中移动手机阅读基地的成立带动的手机阅读市场,至今来看是最大普惠的两次赢利模式;2013-2017年影视、游戏等资本推动的网文IP热,让网络作家中的头部作者版权收入瞬间爆发,“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其间2008年盛大文学的资本收购多家文学网站和全产业链运营,尤其是2015年以来中文在线、掌阅、阅文在中国内地和中国香港上市等,构建了网络文学企业的一片资本蓝海,并且直接支持到这些企业为龙头的数字内容和版权的海外输出,通过四五年的布局后预计会在2020年形成基本的国际赢利模式。
当我们担心2018年以来国内市场中网络文学的触顶盘点,担心会不会就此缺乏活力和动力时,我认为网络文学的海外贸易将成为其发展的新方向、新的增长极。网络文学从来就不是我们传统观念里的静态文本,它是全球化环境中多元力量动态共生的花果,是一种新时代的新型文艺。在当前的国际国内形势下,部分产业及其资本投资处于调整期,网络文学原有的赢利模式遭遇了重大瓶颈,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平衡也需重塑,短时间内的内贸动力趋于滞缓。因此,如果我们的眼光改换路径,向外扩展,那么网络文学在外贸上的需求量或者会日趋增长——为世界大众读者写作、为世界文化工业提供改编资源、为故事的世纪红利创造流动性,成为中国网络文学(企业和作者)的战略与愿景。
根据艾瑞咨询2019年最新研究报告,从海外网络文学读者对中国网络文学的评价来看,67.4%的读者认为中国网文“值得一读,根本停不下来”。网文的娱乐休闲属性、故事新颖性和情节丰富性成为海外读者认为的最具吸引力的选项;有50%的海外读者认为中国的网络小说比之海外的奇幻文学“更加充满想象力”,在线连载、题材类型多样和读者能够更多互动反馈也成为他们认知和认可中国网文的主要特征。关于国外的本土奇幻文学作品未能充分满足大众读者的阅读需求中,认为能符合自己口味的原创奇幻文学作品总量偏少,以及故事背景相似、情节内容单一、作品更新慢、互动性弱、价格贵都成了主要的问题,这也成了海外读者选择中国网络文学(比如奇幻、玄幻)作为替代物即阅读对象的契机,有90.9%的受访者认为当他们因为海外奇幻作品无法满足自己阅读需求时,将会选择中国网络小说来阅读。
从早期国内成名的作品译介到海外如我吃西红柿的《盘龙》、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耳根的《我欲封天》、忘语的《凡人修仙传》,到近期热门的横扫天涯的《天道图书馆》、二目的《放开那个女巫》(又名《魔力工业时代》)等,正像艾瑞报告所言,西方奇幻的设定,或者东西方幻想小说传统的杂糅,比如《放开那个女巫》以西方奇幻的女巫主题和中国特色(“种田文”、现代科学愿景)奇妙结合,直接带给海外读者既熟悉又陌生的有趣感受,这的确就是他们选择中国奇幻作品替代西方本土奇幻缺位甚至长期阅读中国网文的原因。这种关联性和陌生感的混搭,也同样可以解释言情、都市、历史等为何容易为亚洲读者热爱。
此外,艾瑞还通过公开数据、专家访谈、用户调研等综合手段推算,认为海外潜在的网络文学读者数量着实不少:与中国有着相似文化背景的东南亚地区,随着移动端的火热,未来网文的用户规模还将持续增长,预计将超过1.5亿+;在欧洲地区,奇幻文学长期积累的人气加上欧洲电子书市场的不断发展,中国网文将受到预计超过3亿用户的关注;在美洲地区,随着海外网文论坛、翻译网站及出海阅读平台的共同发力,预计网络文学用户潜在规模会有4亿+;在非洲地区,大量预装在中国生产的手机内的阅读软件帮助中国的网络文学快速进入非洲市场,预计未来非洲地区的网络文学用户规模会在3亿+。而这些潜在的市场规模将达到300亿元(人民币)+。
尽管中国的网络文学在海外具有很大的市场规模,但在海外传播也就是网文外贸的过程中,始终存在一个核心问题:网络文学的翻译问题。
网文翻译起始于粉丝翻译。他们主要凭自己的兴趣爱好,即本身就是某作家或者某类型的网文爱好者,因为热爱而倾注热情,用业余时间参与其中,成为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的最早使者,有其“粉丝文化”的典型性,但这样的翻译通常效率较为低下,质量也难免参差不齐。经由市场化之后,专业的翻译小组、全职签约译者出现了,他们采用标准化生产方式,翻译的质量和效率自然比自发的业余爱好者要强很多,但此时需要付出的成本也相应提高了。
从网络文学市场主体即内容运营商来说,创造海外阅读消费力和提高翻译速率并有可能采用较低成本的手段,是他们想方设法的“技术攻关”对象。于是,2018年像“推文科技”推出的AI翻译生产系统(机器翻译),成了目前网络文学翻译问题最好的解决途径。有数据表明,人工智能翻译生产系统的应用,可以使得行业的效率提高3600倍,成本降低至原来的1%。比如以法翻网站Chireads的机器翻译与人工本地化编辑相结合为例,首先通过基于他们自有的Google AutoML训练的AI翻译引擎,对网络文学原文进行初次翻译,在此基础上再进行人工翻译和校对,最终形成海外版译文,这样的翻译模式大大提升了翻译的效率并且降低了成本。以一个3000字章节为例,传统人工精细翻译需要3个小时,而机器翻译+编辑的模式下,仅需不到15分钟,而Chireads的目标则是控制在5分钟以内。固然,机器翻译一定会存在另一些问题,比如准确度、质量,以及翻译和编辑的内容版权分散、法务成本较高等,但面对网络文学海外贸易这样的市场窗口期,以及网络文学“文不甚深”、故事为王的特征,AI的机器翻译一定是当下网文出海最重要的技术推动力。
有论者提出了网络文学的精品精译,这与纯市场、机器翻译是两极思维,已然考虑到了网络文学海外传播中的经典化问题。优秀的网络小说理应有负责任的、走向国际经典的翻译质量相匹配,从而实现海外传播的双翼效果,我想这同样是今天网文翻译的重点和难点,也是真正爱护网络文学、珍视网络文学历史价值的建议。据我所知,欧洲一些中国当代文学一流的翻译家也有愿望了解甚至着手为网文做翻译,只是对浩如烟海的网文无从选择,以及面对一部作品字数上的巨大,很容易令他们望而生畏。我想,这个维度的工作还需要中国的专家同行配合才能事半功倍。
有趣的是,以网文海外输出巨鳄阅文集团为代表的企业,富有创造性地开辟起海外“网络文学本土化运营”的战略,也就是直接吸收和激励海外读者在网站平台上原创他们母语的网文。阅文集团联席CEO吴文辉在介绍他们这部分业务时以一位24岁的西班牙软件工程师阿莱米亚为例,2018年4月,他在“起点国际”开放原创功能之后,尝试性地发布了第一部作品《最终愿望系统》,从此长期占据原创作品推荐榜前列,并成为网站首部签约进入付费阅读模式的原创作品。吴文辉说:“像阿莱米亚这样怀揣网文梦想并开启写作的年轻人不在少数,经过一年多的发展,起点国际的平台上,已有4万多海外作者,审核上线了6万多部原创英文作品。事实上,在欧美市场,以及人口基数非常大的东南亚市场、亚非拉市场,写虚幻小说类型的人其实有很多,而我们的平台,提供了实现写作梦想的机会,并通过付费阅读模式让他们获得收入。”
由此,我们完全能够看到一幅中国网文资本创造性运用全球化规律,正在溢出旧模式和小格局的探讨范畴,实现全球文化生产力及其生产关系配置。从中国文化产业的全球征途看,这就是一场创世纪和梦工厂的宏图伟业,并且演绎着“国运同文运相牵,国脉同文脉相连”的时代内蕴。
(摘自2019年12月23日《文汇读书周报》。作者为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