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宇平 郭玉洁
金钱豹和美洲豹对着涂抹了草食动物粪便尿液的木桩玩得不亦乐乎
广州动物园为小熊猫做了丰容架
上海动物园金钱豹展区增添丰容新设施栖架
环尾狐猴在抢食丰容球里的食物
2020年10月17日,上海野生动物园的一名工作人员在猛兽区实施作业时,遭受熊攻击,不幸身亡。这样的情况近年频频出现:2017年,宁波雅戈尔动物园,一名游客翻越隔离护栏被老虎袭击致死;2016年,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园,两名游客在猛兽散养区自驾时下车,其中一人被老虎撕咬死亡。
截至2018年年底,我国共有49个野生动物园。与公益单位属性的城市动物园不同,这些野生动物园多由私人投资在郊区建成,面积有几千亩,自负盈亏。许多野生动物园没有成熟的管理能力,也缺乏专业的团队。笔名花蚀的科普作家见过最差的一家野生动物园,游客在里面可以随意投喂,动物来源、饲养方式有问题,还有很多安全漏洞——一个老大爷去打扫熊圈,拿着一把扫帚就进去了。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博士张劲硕也认为,我国野生动物园普遍面临管理、理念等问题,“全世界动物园,哪个像我们现在这样出现动物咬死人的呢?这就是一个最基本的问题。”
国内野生动物园一个普遍的保留项目是乘车穿越猛兽区游览——有的是乘坐动物园统一的车辆参观,有的允许私家车驶入,但用壕沟、栏杆、电网等隔开猛兽。花蚀认为这种游览方式强烈干扰了动物的生活,“真正好的动物园里,动物不应该围着人来转”。新加坡夜间野生动物园也有散放区,但只散放极少的一些動物,且都是食草类动物,从来“没有像虎豹豺狼熊这些食肉类的”。
不专业的做法还有,动物园通过饥饿提高动物的活跃度,满足游客参观的兴趣。在许多国外动物园里,投喂几乎都被严格禁止,因为“那是一种破坏人与动物平衡关系的行为”。张劲硕解释,习惯被投喂的动物对人类有心理预期。如果它没有从游客手中得到食物,就会主动跟随,去扒车、翻包,甚至做出攻击行为。
申亮(化名)在国内一家野生动物园做饲养员,饲养13只猛兽。他管理的狮虎混养区很受欢迎。每天早上,完成例行的笼舍观察后,申亮和同事会把猛兽从各自独居的笼舍里放出,让它们进入活动场。一个几百平方米的活动场中,会放入1只狮子、6只老虎,供游客观赏。他有时会给游客讲起猛兽打架、老虎间“单挑”的“有趣故事”。但这样的争斗对野生动物来说并非是自然和愉快的事。
张劲硕解释,在野外,老虎、熊都是独居动物,有很强的领地意识。进入动物园群居后,要通过打斗分出高下,会有很大的精神压力。一些处于下风的猛兽,抢不到食物,又被欺负,一旦有更弱者进到笼舍或散放区,它一定会攻击弱者。“咬人的一般都是总被欺负的,它要释放这种压力。”
令张劲硕印象深刻的是,一段拍摄于云南野生动物园的视频里,游客拿线拴着一块肉“钓老虎”。这个项目让他觉得动物园已经失去了教育的功能。“靠投喂动物、娱乐动物赚钱,是非常低级的,还停留在百十年前的动物园水平,创收应该有更高级的做法。”比如,可以请高级别专家来做科普讲解、举办小小饲养员培训、昆虫标本制作、饲料加工体验活动,不是非得娱乐动物才能赚钱。
在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园长沈志军看来,动物园的基石是尊重动物,给动物好的福利,让它表达出天性行为。让公众被这种自然行为的魅力所打动,然后接触到它的栖息地知识,进而思考怎么去保护它。
有客人来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看豹子,一开始都找不到,他们慢慢静下心来去看,发现它隐藏在距离人不到10米的草丛里。沈志军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它生活在我们的身边,但是又像精灵一样不能被你所熟悉,它是神秘的,这就是大自然”。
沈志军和同事想方设法增加动物福利,想出几十种丰容(为丰富动物生活情趣,满足动物生理、心理需求,促进动物展示更多自然行为而采取的一系列措施的总称)的办法,轮换着使用;腾出“不展出运动场”,生病、怀孕、哺乳期的动物,都可以独自待着。动物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可以不见人。
照顾动物的饲养员队伍也进行了“迭代”。他把之前从园林、安保、保洁等岗位上来的饲养员,逐渐换成了有专业背景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国外的饲养员有的毕业于哈佛、剑桥等名校,因为“饲养员的工作特别重要,绝对不是铲屎官,实际上是在观察、研究动物”。但国内普通动物园的一线饲养员素质远远达不到这一水平。
成为饲养员前,申亮是动物园后勤部门的司机。在一次人员调整中,他申请转岗去养老虎。没有任何专业背景,靠师傅现场教学,他用半年时间熟悉了业务。申亮对“动物福利”“丰容”这些词并不熟悉。他认为,野兽们在动物园里比在野外更幸福,“牺牲掉一部分自由”,但没有生存压力,平均寿命比在野外要长5年左右。
最近,申亮特别有成就感的事是,终于让训练的老虎完成了一个跳水动作。老虎从一个平台上跃向高空,落在水里,水花四溅。“要是拍照片,拍视频,那是最精彩的。”他在抖音上分享视频后,有网友表示心情复杂,觉得“他爱动物,但用的是一种朴素又有点落后的方式”。
变成好的野生动物园,需要转变的不仅仅是动物园。很多游客看不到动物时,会拍场馆玻璃、冲着兽笼吹口哨。“他们觉得花了门票,就得看到更多的动物,否则就要去投诉。”花蚀说,真正的野外和大家心理预期的不一样。找动物对体力和脑力要求非常高,有时吉普车在大草原上颠簸了一晚上,什么动物也没看到。
“进去以后,你一看找不到动物,这就对了。”张劲硕想起小时候逛公园,大象被铁链子拴着,那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学了专业知识、了解先进的方法和管理理念后,他才发现以前的做法不对。
最近,沈志军想改造园里澳洲区的木栈道。栈道架在高处,人站在上面可以俯视动物。他现在意识到,这个设计会使动物恐惧,参观的时候平视或者仰视最好。他觉得木栈道环绕展馆也不好,动物360度都能被人看见,无处可藏,没有选择的权利。
人和动物的相处,经过了缓慢的进化。张劲硕相信,落后的理念和管理方式,早晚都会像马戏团一样退出动物园。而在“一代代人的努力下,动物园一定会继续变好”。
//摘自2020年10月28日《中国青年报》,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