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龚丽平
吴玉章与游丙莲是封建旧式包办婚姻,他们结婚五十年,分别长达四十四年。期间,吴玉章曾远赴日本、法国、苏联学习长达二十多年。在民国新旧思想激烈冲荡中,很多思想进步者都反抗封建旧式婚姻,寻找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吴玉章却一生对妻子不离不弃,对婚姻和爱情忠贞不渝,留下一段佳话。
1896年,20岁的游丙莲应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成了吴玉章的妻子。婚后,游丙莲诞下一女一子。吴玉章继续在乡间求学,游丙莲则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她克勤克俭、温婉贤淑,夫妻举案齐眉,儿女绕膝欢娱,日子虽不宽裕,但也过得恬淡幸福。
岁月静好,波浪不惊中,日子悄然过了6年。6年中,吴玉章先后在贡井旭川书院、威远凤翔书院和泸州经纬学堂求学,亲眼目睹了清王朝的腐朽没落和百姓生活的痛楚。他十分赞同康有为、梁启超的变法维新运动,在家乡积极宣传新学,却不想,变法以“六君子”血洒菜市口而告终。朝廷腐败,国家危亡,吴玉章忧心如焚,决心跟随二哥东渡日本求学,寻求新的救国救亡之道。
游丙莲虽没有文化,却深明大义,知道丈夫是做大事的人,不该用小家来束缚他,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临行前,她挑灯熬夜为吴玉章赶做新鞋,把麻线拉得呼呼作响,针脚织得密密匝匝,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纳进鞋底去,陪他远走天涯一般。
到了日本以后,吴玉章如饥似渴地阅读西方资产阶级革命和社会政治学方面的书籍,迅速走上革命道路。但夜深人静时,他也时常想念远在故乡的妻儿。一晚,皓月当空,吴玉章独坐窗前,念及家中娇妻幼子,心潮起伏,提笔疾书:“切切相思絮絮情,知卿怜我我怜卿。来日方长珍重吧,寄语鄜州月下人。”明月千里寄相思,吴玉章以短短数言,遥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儿。写罢,他将诗稿小心翼翼地收起,告诫自己:国土沦丧,百姓流离,我何敢以儿女私情来松懈我救国救民的神圣职责。这是一封永远没有寄出的情书,它连同吴玉章对游丙莲的一片深情被那段苦难的岁月无情碾落在历史的尘埃中。
1905年,吴玉章的好朋友黄芝从日本留学归国。吴玉章十分想念丙莲,想托好友给妻子带回一点礼物。但那时的他囊中羞涩,不但交不起学费,甚至连伙食费都还要东拼西凑,才能勉强度日,根本买不起像样的礼物。最后,他只能满怀羞愧和思念给妻子带回了一小块绿色的香皂。
这是他们结婚以来,吴玉章送给游丙莲的唯一一件礼物。游丙莲视若至宝,从不轻易示人,更舍不得用。她精心收藏着这块香皂,日日盼望着远人归家。
一年,两年,三年……岁月如梭,一晃三十三年过去了。游丙莲将青丝望成了白发,一身的病痛,长年咳嗽,又摔伤了腿,离不得拐杖。让游丙莲聊以慰藉的是,吴玉章虽为革命事业东奔西走,无暇顾及妻儿,但不论身处何地,他都始终坚守“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忠诚于僻居乡下、目不识丁的妻子。
1938年,吴玉章终于返乡。孙儿们雀跃着出门迎接,游丙莲也欢喜地跟着跑出去,出了院子老远,才发觉自己还没有拄拐杖,惹得孙儿们一阵大笑:“公回来了,婆的脚痛一下子就好了。”羞得她像刚过门的新媳妇一般满脸通红。
四邻听说吴玉章回来了,扶老携幼前来看望,院子里人头攒动,热闹温馨。吴玉章忙得满头是汗,游丙莲一边不时抹着欢喜的眼泪,一边瘸着一双小脚招呼客人。客去人散,她拄着拐杖,亲自下厨给吴玉章烧了一盆热热的水,拿出那块一直舍不得用的香皂让他洗脸……
抚今追昔,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执子之手,泪眼相望,大颗大颗的热泪滚进了这盆迟到33年的热水里……
1946年5月,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后,中央代表团也随之南迁,吴玉章以中共四川省委书记的身份留驻重庆。随着内战全面爆发,白色恐怖日益严重,报童被抓,学生被打,李公朴、闻一多被暗杀……吴玉章一边和国民党官员谈判,进行争锋相对的斗争;一边暗中周旋,采取各种措施保护同志,疏散干部。值此危急时刻,却得到游丙莲在荣县老家病重的消息。他为革命朝夕奔波、殚精竭力,须臾不能离开,虽然心急如焚,却根本无法抽身回家看望病妻,就派儿子吴震寰回乡照料。原本以为妻子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康复,谁知她却撒手人寰。噩耗传来,吴玉章肝胆俱裂,念及妻子从生病到去世,自己既未能回家看她最后一眼,如今她孤单离世,也不能送她最后一程,不禁老泪纵横。但西南地区党的工作以及驻渝全体同志的安危系于他一身,他岂敢因儿女私情而置革命大义和同志们的安危于不顾?
痛失爱妻,吴玉章强压着内心的伤痛,在白色恐怖笼罩的国统区夜以继日地工作,每至夜深人静却辗转难眠。为悼念亡妻,他写下感人肺腑的祭文《哭吾妻游丙莲》。“我哭丙莲,我哭你是时代的牺牲品……满以为革命成功,将和你家园团聚,乐享太平……不幸噩耗传来,你竟舍我而长逝,能不痛心……”祭文朴实无华,却字字情深,抒写了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无限感激、怀念和愧疚,更道出了一个共产党员公而忘私国而忘家的高尚情操,至今读来仍催人泪下。
游丙莲离去后,吴玉章思念至深,从未释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上海越剧院到人民大学慰问演出话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作为人大校长出席观看。当话剧演至祝英台哭坟的那一场时,工作人员发现一直笑容可掬的老校长神情突变,他微微低下头,眼中满含泪花,进而泣不成声,几近昏厥,吓得工作人员赶忙将他扶出会场,从此不敢让他参加这样的演出。大家都知道,老校长之所以会如此感同身受,悲痛欲绝,是因为他心中未曾一刻放下过自己去世多年的妻子。吴玉章在后来的回忆录里写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何忍负之。”游丙莲去世后,吴玉章孑然一身,再未续弦,始终默默守候着与亡妻之间的真挚感情。而他这一守,就是一辈子。
1966年,吴玉章去世后,骨灰安葬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这对患难夫妻,一个在四川,一个在北京,遥遥相望,却终难团圆。2001年10月31日,经国家批准,吴玉章终于魂归故里,与妻子游丙莲合葬在一起。青山肃穆,流水低吟,这对分别近一个世纪的恩爱夫妻,终于迎来了永世团聚的日子。
吴玉章与家人合影。三排右一为吴玉章,二排左二为游丙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