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仲明 杨超高
(1.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2.东华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杨超高(以下简称“杨”):贺老师,您好,很荣幸有机会对您做一次访谈。您在近二十年来一直躬耕于乡土小说研究,是乡土小说研究领域前沿性和代表性的学者之一。首先,请您谈谈您当初为何选择乡土小说作为自己的研究领域。
贺仲明(以下简称“贺”):现在回想起来,我进入乡土小说研究领域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受我博士导师丁帆教授的影响。读博士时候,读到他的《中国乡土小说史论》。这本书对我的博士论文相关论述启迪很多,也直接影响到我后来的学术方向。二是我的生活经历,特别是童年生活经历。我10岁之前主要在农村,跟着祖父母生活。那时候的农村很穷,但是民风也很单纯,朴素的乡村文化对我有很大影响——包括对我的性格和生活方式都有影响。我对乡村也一直很有感情,有关怀之情。这种关怀很自然地与我的学术选择结合起来,不自觉地,研究选题越来越集中到乡土小说方面来了。
杨:您的乡土小说研究贯穿了整个现代与当代,在对每一个阶段的乡土小说进行考察、研究时,您都展现出一种整体性视野与“史”的意识。您能否从文学史的角度,为我们简单梳理一下乡土小说的发展脉络?
贺:我一直认为现当代文学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无论是作为学生还是作为学者,都要自觉地将二者结合起来,作为整体来学习和思考。虽然可以有侧重,但是整体意识一定要有。在我的求学和学术道路中,我有幸在两个阶段较集中关注现代文学,一是硕士阶段,关注了五四到30年代文学,虽然很粗浅,但还是很重要的起步;二是在大学工作不久,跟随朱晓进教授做“文学与政治文化关系”课题,我承担40年代,大概有两年时间集中在这一阶段。虽然感到40年代文学话题太多,挑战性太大,自己只是浅尝辄止,但觉得对我学术研究的整体性帮助很大。
当然,我对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远不全面,很多领域没有涉及,只是关涉到乡土小说这个中心而已。但我觉得这种整体意识对我的研究视野很有帮助,无论是哪个阶段的问题,都会自觉联系文学史的整体来思考。这样看问题应该是能够更全面、更深入一些。因为从哲学上看,任何事物的发生都不可能是纯粹偶然的,而是有着丰富的前因后果关系。
中国现当代文学无论是哪个创作题材或领域,发展轨迹都与时代环境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因为近一百多年来的中国时代环境变化确实比较大,对文学的影响也很大。就乡土小说来说,从鲁迅在1920年代初开创这一创作领域后,一直方兴未艾,成为中国现当代小说中创作量最丰富、成就也最高的领域。当然,它的发展轨迹与其他文体和题材领域并没有很特别的差异,都与抗战、“十七年”“文革”“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等背景有密切关联。当然,近年来快速的城市化进程对乡土小说创作的影响比较其他题材领域要更突出一些。
杨:是的,城市化进程对于乡村社会以及乡土小说创作的影响很大,并且是方方面面的。城市化进程的起点大概是从1990年代开始,作为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1990年代经常被我们提及,并作为研究的分水岭,比如您的《乡村伦理与乡土书写——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乡土小说研究》,也是如此。您认为1990年代以来的乡土小说创作存在哪些转向?与之前的乡土小说相比,它有哪些开拓、超越?当中是否也丢失了一些重要的文学“传统”或者存在某些方面的不足?
贺:1990年代初中国社会进入到市场经济中,它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是巨大的。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就是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之前的中国社会当然发生了很大变化,特别是1978年以来的“改革开放”政策。但直到1992年之前,中国社会还是比较传统的计划经济,也就是以农业文化为主导,特别在思想体制层面更是这样。但是,市场经济实施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经济上的开放,带来的主要是思想上的开放,市场经济、商业文化成为思想文化的主导,人们的思想观念有了突飞猛进的改变。所以,至少就近现代一百多年来中国来说,这一变化是前所未有的,甚至有社会学家称它是“千年未有之变局”。今天的我们还都处在这个变化当中,而且这一变化还在持续,所以如何来评价,今天的我们做不到,只有后来者能够看得清晰,给它定位。
就乡土小说来说,产生的变化当然是巨大的。无论是思想观念,还是审美倾向,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当然,文学的变化不像社会现实变化这么明显和迅速,它有个时间沉淀的过程,要滞后于社会现实变化一段时间。所以,市场经济开始于1990年代初期,但是,文学、乡土小说的变化在近年来,特别是21世纪后才显现得比较明显。这一转向究竟体现在哪些方面,是不是完全体现了出来?大家都还在关注和讨论中,没有形成很一致的定论。
就我个人的看法,最显著的当然是衰微。这一点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也就不需要多说。其次,在思想艺术上,我认为总体上是发展和进步。虽然丢失了传统乡土小说中的一些特点,但是思想观念肯定更多元了,艺术表现也更丰富了。所以我觉得是发展。当然,创作上的萎缩也带来了很多负面影响,特别是很多年轻作家距离乡土创作越来越远,进入这一领域创作的青年作家越来越少,这是让人最担心,也最遗憾的。
杨:乡村社会的转型、变革,吸引了很多作家的注意。在近些年来,文学界出现了许多关注乡村变革、书写乡村现实、记录乡村生态与农民心态的创作,比如贾平凹、关仁山、周大新、贺享雍等作家的创作。请谈谈您对当前乡土作家的现实书写的感受。
贺:当下中国乡村社会变化很大,一些作家关注这一变化,在创作中书写这一现实,表达自己的关怀,当然是很好的,也是正常的文学现象。其中有不少作品写得不错,但总体上还是有一些遗憾。真正深刻反映时代变化,揭示时代深层状貌的作品还是很匮乏。这其中的原因当然很多,但我以为作家心理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中国的作家都有很深的传统文人心态,就是自我中心意识很强,在心底将自己看得很高,将农民等社会基层人员看得低,始终是俯视的文化立场。这是几千年文化形成的传统,很难一下子摆脱。当然,乡土小说作家和其他作家有些不一样,他们大都有乡村生活经历,对乡村也多有深厚的感情,有深刻的文化记忆。但文化方面的俯视姿态会带来了一个大的问题,就是:作家们很难真正进入乡村,特别是农民们的心中。他可能在情感上很关心农民,但是在理智上不认同他们,觉得认同农民、进入农民的世界是一种屈就,是对自我的放弃。他们还是习惯于像中国传统文人一样,持着远观的“悯农”心态,难以具有与农民命运相连的平等感受,也不能真正了解农民的生活和精神欲求。
所以,当面对当下乡村变化,特别是乡村文化衰颓的时候,作家们难以真正深刻把握到乡村的脉搏,很容易陷入困惑和迷惘的心态中。他们一味叹息乡村文化的衰微,传统文人乡村梦想的破灭,进而陷入感伤、留恋的情绪中,却不能超越这种情感,从更高的立场上来看待这种变化。包括看待现实中农民的生活状况,农民们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也停留在这个层面。他们写的是乡村现实,但主要还是在抒发他们自己的心态、自己的情感。从文学角度说,这当然也是一种创作风格。但是这不是当前乡土小说最需要的,当前最需要的是那种能够透过现实表层、把握到乡村深层脉搏的作品,能够具有丰富现实含量和历史深度的作品。这是一个充满着变动和喧嚣的时代,是狄更斯所说的“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许多正常环境下潜藏着的东西都表露出来了,生活充分展示了它的丰富、复杂和精彩。这样的时代应该是可以酿造出真正伟大作品的。我强烈地怀着这种期待。
杨:您刚才谈到了近年来乡土作家在现实书写中的一些根本性的问题,在此之外,还有一个严峻的问题值得讨论。就是随着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学界一直有一种声音,认为乡村终将消失,乡土小说也将随之消亡,对此,您有什么看法?您认为乡土小说在未来会有怎样的变化趋势呢?
贺:我以为,准确地说,应该是传统的农业社会、传统的农业生活方式最终会消失,但是乡村是不会消失的。因为即使是在发达工业社会,也有很多人会选择回归乡村生活,会有新型的农村出现。毕竟,人始终是会更喜欢与大自然亲近的。而且,传统的劳作和农业生产对人类生存更安全也更健康。所以,乡村不会消亡,乡村生活也始终会存在。
当然,就社会生活主体来说,乡村会离人们越来越远,在整体社会文化中所占的位置越来越小。在这种情况下,乡土小说的衰微以及转型是不可避免的。这一点在当前就已经充分显现出来了。不少原来写乡土的作家逐渐改变题材,转而写其他了。特别是年轻作家,创作乡土小说的已经很少了,这跟之前的情况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前些天看申报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品,乡土小说所占的比例已经很小了,优秀作品的比例也不高。这是一个趋势,不可逆转,也不需要逆转,毕竟人类社会从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是一个大的发展趋势。
但是,乡土小说不可能消亡,这就像刚才讲到的,乡村和乡村生活始终会存在,人类对乡村、对自然、对土地的感情始终会存在,乡土小说也就依然会存在。当然,乡土小说内涵和创作方向肯定会发生相应的变化,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乡土小说,或者说乡土文学,不是一个停滞的、内涵一直不变化的概念,它的内涵是发展的。最初人们谈的乡土小说是要表达现代性思想,非现代性思想的就不算。像“十七年”时期柳青、周立波、浩然等作家创作的作品,就一度被排除在乡土小说之外。后来,人们的姿态开放、宽容了许多,乡土小说的内涵也开阔了许多。包括前些年的“打工文学”,其主人公都已经不再是传统的农民,他们的身影也多逡巡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故事背景也多在城乡之间转换。但是,大多数学者都认可它们也应该属于乡土小说(文学)的范畴。这就是一种发展。所以,我前几年提出“乡土文学精神”这么一个概念①贺仲明:《乡土精神:乡土文学的未来灵魂》,《时代文学(上半月)》2011年第9期。,就是认为未来的乡土小说(文学)不一定完全局限于乡村生活题材,而在于对乡土精神的表达。认为在未来应该以乡土精神为中心来界定乡土小说(文学)的范畴。事实上,当前的乡土小说创作中就已经很少那种传统的、以写实手法反映乡村生活的作品了。在当前很多作品,特别是一些青年作家的乡土小说里,乡村只是一个故事背景而已,主人公不再是纯粹的农民,展现的也不是传统的农耕生活。它们与传统乡土小说面貌已经有很大不同。这也是一种自然趋向。
杨:这里面有一个很吊诡的现象:乡土和乡土小说是一个现代的概念,正是因为现代文明兴起,与之构成参照,才特别突显了乡土的意义;然而,当下大家对乡土“终结”、“消亡”的忧虑也同样来自于对现代的考虑。可以说,“现代”与乡土的关系密切,“现代”也是我们观察乡土小说的一种方法,许多学者在乡土小说研究中也经常使用这个概念。不过,我也注意到,您近些年来却在“往后退”(这样说可能不太合适),也就是思考新文学的“本土化”问题。就这一问题,您写了不少文章,最近又出了一本专著——《本土经验与民族精神》。请您谈一下:您为什么会特别关注“本土化”的问题?什么是“本土化”?对于乡土小说而言,“本土化”是否有特殊的意义?
贺:我关注“文学本土化”问题与我的乡土小说研究有直接的关系。在乡土小说研究中,我发现一些问题不只是乡土小说才具有,而是与整个新文学都关联。比如,文学在乡村的接受问题。农民很少读乡土小说,也不读其他的新文学作品,他们更喜欢读的是通俗文学,再就是古典文学。还有一点,就是乡土小说所关联的“乡土文明”,与“传统”“本土”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包括作家心态、创作立场等,都很自然地会从乡土小说领域拓展到整个新文学领域。这是我关注“文学本土化”的最初动因。而在进入这一问题领域之后,我发现它的内涵很复杂,也非常有思考的空间和价值。比如对作家与传统文化的关系,长期以来我们都持否定的态度,认为要批判传统,全方位地接受西方文明。这其实是很值得反思的。与之相关的是我们对上世纪80年代“寻根文学”的评判。这一运动在当时确实是失败了,并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影响了作家们继续探索与传统文学(文化)之间的联系,绝大多数作家都转到“先锋文学”的方向。“走向世界”的口号代表了绝大多数作家的心理愿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传统”“地域”“本土”“民族”等,都成了落伍的词语,学术界和创作界都少有人问津。但是,在今天看,如此简单的思维也许是不应该的。“寻根文学”失败有它的时代原因,但并不意味着这方向就错了,它有很多经验和教训值得汲取。
我对“文学本土化”的理论思考还不深刻,更谈不上完备。因为这一话题涉及的面太广,文化、哲学、历史,都有涉及。而且,它也涉及到具体的、作家创作实践层面的问题。我只是做了一些初步的、浅层次的倡导和思考。不过,我坚持认为,一个作家要成为有真正创造性的大作家,创作出原创性、思想深刻的伟大作品,不依恃深厚的文化传统是不可能的。无论中外文学史,所有大作家、好作品都是这样。也就是说,一个作家需要立足于本土,依靠于本土传统,才能够拥有自己的独创性。当然,这个“本土”的涵义不是封闭的,更不是狭隘的。在某些情况下,它可能是多元的。比如一些跨文化的移民作家,就可能兼顾两种甚至更多种文化,这里的“本土”就具有了跨文化的因素。但是,就绝大多数作家来说,“本土”的内涵还是与其所生活的民族、社会密切关联。这是他的生活之所,也是他的思想源泉和创作基础。作家需要深入其中,才可能有丰厚的创作收获。
还要说明的是,与很多人想的不一样,“本土化”并不是封闭、保守,而是开放的,具有现代性气质的。它与现代性之间并不矛盾,而是有统一性。它是对现代性的丰富和补充,而不是对立。现代性不是单一性,也不是唯一性,它应该是丰富多元,也是开放和发展的。我们有很多人对现代性的理解过于固化和僵化了。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我一直强调,我所谈的是“文学本土性”,不是文化问题,而是文学问题。文化问题太复杂,我不想切入太多,虽然有时候也不可避免会涉及到一些;在文学范围内,对“本土性”的理解与文化领域不完全一致,文学审美绝对不适合简单的发展思维。不能说越是现代的就越美、越好。审美判断与时间性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本土性”是完全合理的。
具体到乡土小说的“本土性”,在大的方面与其他文学类型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具体表现会有所不同。因为乡土小说所书写的对象是乡村、农民,与中国乡村文化传统有着更深厚的联系,所以它的本土内涵更与乡村、大地有关。从文学角度说,乡村大地的本土内涵广袤深邃,当然有缺点,需要扬弃,但是内涵非常丰富,足以酿造出优秀和伟大的作家作品。
杨:您曾经说过,“本土化”不仅作为一种问题,也作为一种方法。从方法论意义上说,“本土化”对于文学研究有何种启示?
贺:确实,“本土化”是新文学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也是文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方法。具体说,首先,在文学评价上要兼顾本土性。文学当然要追求普泛性的价值,有深刻的人类关怀和人性揭示,但是这些价值和关怀并不是抽象的,而是往往落实在具体的层面,也就是在具体的人和生活关怀中体现出来。所以,文学评价不能只看空洞的主题宣示,而要看是否真正切实。而且,文学评价也要考虑大众的接受。这一点估计有人会不赞同,认为这是将市场价值混同于文学价值了。但其实不是这样。当然不能以单纯的大众接受来评价文学,但是如果完全不考虑这方面的因素,不考虑文学在社会文化中的影响力,也是不合适的。文学毕竟是一种社会文化,它与社会文化之间的互动是其重要价值之一。另外,文学精神、文学形式与本民族文化的关联也是重要的考量因素。文学是否具有独特而深刻的认识世界的方式,是否具有创造性的文学形式,是判断文学价值的重要基础。而这种独特性往往与深厚的民族文化传统联系在一起。有句话叫世界上没有无源之水,作家独立的思想和创造力不是凭空而来的,它需要深厚文化的孕育。也就是说真正优秀的作家绝对是扎根于深邃文化传统之中。这也是我认为在本土化研究中需要考虑的一个问题,或者说一个角度。另外,文学研究方法的“本土化”也是值得探索的一个方面。早些年文学理论界有“失语症”的说法,体现的是对当前文学批评话语、或者说对新文学整个理论话语的不满。有人还尝试要将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现代化,但没有真正的实效,显然难度太大,缺乏可操作性。不过,批评话语过于西方化,也确实导致文学距离社会大众越来越远,在今天,文学批评基本上成为了文学内部的自说自话,与社会大众之间很隔膜。特别是当前文学批评的严重学院化更加剧了这一点。文学批评文章写得越来越晦涩,越来越没有文学性。虽然要改变这一状况难度很大,但值得思考和探索。
杨:是的。文学与社会之间的距离一直都是一个没有很好解决的问题,对于乡土小说来说尤其如此。我记得您曾多次表示,要让乡土文学回归乡村,让乡村说出自己的声音,真实再现的当下中国乡村;您也特别关注乡土作家的创作立场,并对赵树理、莫言等作家表达出赞赏的态度。从这当中大概可以看出您的乡土文学观念:即为农民写作、写出真实的中国农民与乡村。我想请您具体谈谈这种为农民说话、为乡村代言的书写传统,还有,您又如何看待鲁迅的“启蒙传统”以及废名、沈从文的“抒情传统”呢?
贺: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也很有启发性。我确实很看重乡村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它不是作为别人的工具,也不是被人扭曲和变形,而是展示它真正主体的、自我的声音。当然这很难,时代环境、作家主体等因素都有制约。而且,乡村的声音也不是单一和纯粹的,事实上也从来没有纯粹的某一种声音。一个作家肯定会接受多种文化的影响——文化本来就是交融和混杂的——虽然会有主导性的文化,或者说以某种文化为主体在决定他的创作。所以,一些有志于为乡村代言的乡土小说家,所传达出的乡村声音并不一定一致,而可能有较大差别。比如赵树理,他确实是立志做一个“文摊文学家”,为农民说话,为乡村代言,是站在乡村立场上的写作。赵树理之前,这种姿态在新文学中是没有的。所以我认为赵树理的创作在新文学中具有突破性的意义,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把他称作是“乡村的自审与张望”①贺仲明:《“农民文化小说”:乡村的自审与张望》,《文学评论》2001年第3期。,给予了肯定和赞赏。但是,我并不否认赵树理的局限。他的视野还是比较浅的,基本上只是立足于乡村现实生活层面,关注农民的现实利益、现实问题(他自己也称他的小说是“问题小说”)。乡村现实当然很重要,但是如果停留在这个层面,局限性就显示出来了。赵树理小说的文化深度还是比较浅的,这是他的最大的不足。相比之下,我觉得莫言做得比较好。莫言对乡村文化的书写和张扬,确实吸取了乡村大地的因素,广袤、芜杂、博大和丰富。其中有一些不符合现代文明要求,因此被很多人所诟病。这个很自然,因为他传达的许多声音是乡村的,是农业文明的,所以有些东西难以为现代人所接受。包括陈忠实,也表达了一些乡村的声音,不过他表达的是乡村上层文化——也就是所谓的乡绅文化的声音。这种文化属于乡村,但是与主流儒家文化已经有很多的联系,不是底层乡村、草根乡村了。当然,这并不影响它的价值。
我希望乡村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倒不是觉得只有这种声音才重要,而主要是因为在中国文学史中这种声音太匮乏了。古代文学不用说了,就是在新文学中,也非常稀少和单薄。纵观百年乡土小说,启蒙传统和现实传统占据了绝对主流,审美抒情传统也比较单薄,但还是有持续而执著的追求者,相比之下,能够传达出乡村和农民声音的创作很稀少。所以,我丝毫没有以某一种方式为正统和标准的意思,而是主张多元姿态,丰富地展现和揭示乡村。在我的视野下,各种传统最需要的是克服自己的局限,对自己进行超越。比如启蒙传统,也许最需要改变自己远距离观察和审视乡村的俯视姿态。乡村需要批判,但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更需要了解和理解,需要设身处地的全面洞察。同样,为乡村代言、传达乡村声音的写作,也需要有所超越,不能被其完全囿限。
杨:您对乡土小说的关注涉及到很多方面,近年来,您似乎特别关注乡土小说的审美问题,您认为乡土小说的审美包括哪些层面?比较其他题材的小说,乡土小说有何种独特的审美性?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当代乡土小说存在怎样的审美嬗变,在嬗变当中是否又存在某些方面的缺失?
贺:乡土小说的审美有多种风格,也有很丰富的内涵。文学审美本来就应该是多元多彩的,不同风格之间不是完全没有高低之分,但各自都可以达到很高的高度。比如有写实之美,细腻真切的乡村风景画、风情画,强烈的地方色彩、生活色彩,是质朴之美;还有抒情之美,朦胧而充满幻想色彩的乡村梦幻或者叫怀旧,充满个人情感色彩,对乡村、对自然的亲近和依恋,也是一种美;还有思想之美,以思想高度审视乡村,严厉中包含关怀,峻切中蕴含深情……不一而足。因为乡村世界非常博大,内涵丰富,文学的表现也就可以同样璀璨斑斓。乡土小说的独特审美与乡土、大地有直接的关系。我以为,正如人对土地、自然的依恋情感是永远的,乡土情怀也是乡土小说最核心的审美特点。此外,如丁帆先生概括的“三画四彩”,很形象地概括了乡土小说的审美个性,这里就不一一展开说了。
当前乡土小说审美嬗变,总的来说是写实风格越来越少了。这与乡村现实的嬗变有直接关系。传统的农业生活方式正在从大部分的乡村撤离,无数的乡村在走向荒芜。即使是一个在乡村中长大的人,都可能会完全没有见识过传统的农村劳作方式,如基本的农作物耕种。很多农村居住的人已经非常少了,只有老人孩子,对于这些地方来说,作为一个社会形态的乡村已经不存在了。所以,写实型的乡土小说越来越少是很正常的现象。除了一些老作家,依靠自己的生活记忆对乡村做写实性叙述,青年作家已经很少人这样写了。其他的审美嬗变还有很多,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①贺仲明:《论近年来乡土小说审美品格的嬗变》,《文学评论》2014年第3期。谈过这个问题,但是我觉得概括得还不够全面,还值得更多的分析和讨论。至于缺失,我也谈过,但我更倾向于把它看作是一种变化,不宜用简单的得失来评价它,因为这种变化有很强的必然性,是一种趋势。对待社会和文学的变化,我觉得都应该持这种态度。
杨:您的博士论文是关于作家文化心态方面的研究,在此后的乡土小说研究中,您始终注意从作家心理方面进行揭示。请您谈谈如何从作家层面来进行乡土小说研究,作家文化心理对于乡土小说研究的意义是什么?
贺:博士论文对我的学术道路是很重要的,它决定了我比较侧重研究作家的文化心理,也就是作家与社会文化的关系。我很认同勃兰兑斯的话——“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②[丹麦]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一册),张道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也就是说,文学作品是时代文化最好的折射物,是时代心灵最好的体现。确实,在中国文学传统中,特别强调“知人论世”“以意逆志”,文学作品与时代、与作家心灵不可分割,作家习惯于在文学创作中寄托自己,也很注意文学的社会效应。这种传统与西方文学有较大的不一样。在这个传统下来看文学,就需要深切体会作家与文本之间的细微关系。作家、作品、时代,这三者的关系确实很深刻,但也很复杂,不能做简单的对应。我觉得这种研究还是很有趣味的,特别是当你对作家思想的认识在其作品中得到清晰印证的时候,更是如此。就乡土小说来说,就是绝大多数乡土作家都与乡村有非常深刻的联系,情感和文化联系。这种联系对作家创作的影响非常之大,也非常之深。比如沈从文、贾平凹等作家的心理都与城乡关系有密切关系,莫言、刘震云等作家也反复表达出对故乡的“仇恨”——当然,这种“恨”其实是“爱”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包括赵树理、孙犁等作家,他们与乡村的情感和文化关系都非常值得探究。这种心理对他们的创作影响太大,甚至说是决定他们创作的最根本的因素。
杨:在文学研究以外,您还有一个身份,即文学批评家。就乡土小说来说,在衡量乡土小说的价值时,您通常持怎样的批评标准?
贺:文学批评的范围当然要比文学研究广泛些,也就是说,我也写过乡土之外的其他题材的文学评论。但统计一下,写得最多的肯定还是乡土小说。从更高的文学批评角度说,乡土小说的标准没有特别,也就是说,无论什么题材文学,遵循的根本标准都是一样的,如人性的关怀和揭示,社会历史和文化的含量,以及艺术上的创新和圆熟,等等。当然,在评论具体作品时,还是要结合作品的题材和体裁来进行,就乡土小说来看,乡土题材的内容会渗透到文学评判当中去。但这个其实是不重要的。就我个人来说,优秀的乡土小说作品我当然很喜欢,但是其他题材,如战争、历史等等,我也同样喜欢。关键还是看它写得好不好,而不是看它写什么。
杨:一直以来,乡土小说都是学界的一个重要研究领域,您在这一方面更是深耕多年。您认为乡土小说研究还有哪些可以继续开拓和深化的地方?对于年轻学者,您有何种寄望?
贺:乡土小说创作有些衰微,这对乡土小说研究多少有些影响,但还不像创作界那么显著。我很期待年轻学者们能够有更新的视野和方法,拓展和推动乡土小说研究的进一步发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特点和局限,相比于我这一代人,现在的年轻学者接受的新知识更多,学科范围也更广,我期待能够有更多学科知识介入到乡土小说研究中来,比如生态学、社会学、文化学等等。这应该是一个趋势。始终局限在文本,包括像我一样比较侧重作家文化心理来研究乡土小说,都还是不够的。真正好的学术研究,应该能够推动创作,促进创作的发展。这当然很难,但应该作为一个目标来追求。我希望年轻学者们有这个志向。
杨:好的。谢谢贺老师,感谢您接受我的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