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功 史修永
(1.中国作家协会,北京 100026;2.中国矿业大学 中文系,江苏 徐州 221116)
史修永(以下简称史):在上大学之前,您在北京京西木城涧煤矿当过近十年的矿工,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请您谈谈当时您在煤矿的生活,特别是精神文化生活方面的。
陈建功(以下简称陈):我在进煤矿之前,是在人民大学附中上的学。人大附中是一所寄宿制的学校,学校里面高干子弟较多,有的同学有很强的优越感。我出身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人大的老师,母亲是北大附中的老师。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爆发,红卫兵运动一下子闹了起来,先是“破四旧”,随后是夺权、武斗,社会大乱,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和“臭老九”知识分子成了整治对象,我也被宣布为“资产阶级的狗崽子”。随着“运动”的深入,或者说随着“中央两条路线斗争”的颠来倒去,青年学生逐渐也分成了两大阵营——共同的特点是,都扛着“捍卫毛泽东思想”的旗帜,演出历史的新场面。其中“造反派”中的大部分,都是运动前期受压制被欺凌的学生组成,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到了1968年,“文化大革命”尽管仍被宣传为“如火如荼”,实际却已是强弩之末,不管什么派,都没多大的热情了。学校里没学可上,大学也都早不招生,青年学生们也到了养家的年龄了。这时京西煤矿到北京招几百个学生,于是在1968年8月我便去了煤矿。3个月后,毛泽东一号召,上山下乡运动也开始了。文化大革命真的是把“文化”的命给“革”了,当时的中国除了样板戏和几个作家,几乎没有什么书可读。到了煤矿之后,我找到了一本《红楼梦》,扉页上还留有何干之的藏书章,何是人大著名的党史教授,应该是他的藏书。有一次我在火车上看这本书,被乘警看见,就给没收了去。在煤矿篮球场边有个小屋,屋子里都是书,这些书大都是“破四旧”收来的,正准备成批成批拉去化纸浆。这个屋子由一个老头儿管着,我时常过去和那个老头儿聊天,混熟了,有时我趁老头儿不注意偷偷将几本书掖到腰上,裹在大衣里,卷到宿舍,就那样才看了许多好书,像《安娜卡列尼娜》《约翰·克里斯朵》、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等,我把这些偷来的书藏在箱子里,也在矿工中偷偷传着看。偷书的人还互相交换。在矿上上班连路程每天都要耗上十个小时,干着重体力活,十分劳累,也没多少时间去好好看书,有时就倦怠了下来。而我母亲当时说,没啥要求你,别忘了读书就成。她是北大附中的老师,她说没别的书读,就读《鲁迅全集》读透了,也有用!当时鲁迅因为被毛主席封为旗手,所以在文化革命时期还是可以读的。我母亲当时就劝我,把它读烂读透,将来也是有饭吃的。的确,读书是很有乐趣的,也不定什么时候,因为读书,机会就会眷顾你。果然,“文革”结束后,1977年邓小平提议恢复了高考。我当时呢,也已经开始写东西发表了,加上自己年龄也比较大了,就不想参加高考,我说我要当“工人作家”,我母亲却说,这个社会早晚都要认文凭的。拧不过母亲的唠叨,于是我开始复习,备战高考。当时呢,我也得亏干着轻活,因为在1973年我在井下干活腰被矿车撞骨折了,养好之后,就不能下井了,就只能带着四个老太太在井口筛沙子。文科知识还好复习,可就是数学,对我来说还是有点难度的,尤其是求极大极小值,那公式复杂得很。幸运地是,我当时同宿舍的室友黄博文,数学很好,考的是物理系,后来也当了北师大物理系的教授,我当时请教他遇到求极大极小值怎么办,看到那么长的一摞公式我就头疼,根本背不下来。黄博文他给了我一个公式,一下子解题变得尤为简单,他告诉我这叫求导,是高等数学的解法,你放心用,不仅解题快,正确率高,阅卷老师都会觉得你很高深。黄博文呢,数学好,但是语文作文不怎么会写,尤其是对作文开头的把控感到头疼,我正好考中文系,他也请教我作文开头怎么写。我就教他一招,说是你看题目,如果能写成书信体,你就写成书信体,书信体呢,别人看着新鲜,你自个写起来也自然。高考那天,我们是坐着大卡车去的考场。上午考的是语文,考完一出来,黄博文一下子拥抱我,因为语文作文题目是《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正好适合书信体。到了下午考数学,一考完,我也一下子抱住了黄博文,数学最难的两道大题正是考的最大值最小值,我数学最后考了九十多分,也正是这,我才顺利地考入了北大。更有趣的是,几门功课,我的语文成绩最低,而我偏偏报考的是北大中文系。后来听说北大中文系前去招考的谢冕老师心生疑惑,还特意调出了我的试卷,发现我的作文写得并不错,就录取了我。谢老师后来跟我开玩笑说,大多高考试卷是中学老师批阅的,人家习惯于“作文”模式了,或许你的文章不入他们的法眼。
其实像我这样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后代,在学校被整治,在煤矿上也是处在极为尴尬的地位。我是多少有些傲气的,毕竟在当时,算是有文化的。煤矿上个别领导总是想整我,挫挫我的锐气。当时呢,我在煤矿同班组里的一个工人师傅曾参加过朝鲜战争,听人说,他所在的那个部队几乎都被打光了,他当时也被炮火打晕了过去,敌军是在死人堆里把他挖出来俘虏的,当他醒来时,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战俘,后来台湾那边还派人询问他是要回台湾还是大陆,他毅然地选择了回老家,回来后就被整治被怀疑被打压,他想平反,可矿上一直压着这件事,他不知该怎么做,就求我和一些工友帮他请命平反,证明他的清白。矿上的党支部书记知道了这件事,认为我是为叛徒翻案。还有,当时我的同学到山西插队,他们对农村的情况有深刻的认识,对“文化大革命”下的农村政策产生怀疑,于是他们阐述了对农村问题的研究并集结成册,寄发给了我。我每次看完就藏在床下,我的工友也看了这本册子,在与支部书记交流时不经意谈到了这本书。党支部书记发现之后,就认为我与山西反革命集团有联系。还有一次,我从井下出来有感而发,当时正偷偷看《日出》,就背起了书里方达生给陈白露的一首小诗:太阳出来了,黑夜即将过去。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当时旁边有个治保委员马上就问我:“你什么意思?你攻击红太阳!”于是就把我打成攻击红太阳的反革命嫌疑分子。
更可笑的是,那个时代里,一方面我们被社会所挤压,一方面却还要歌颂挤压我们的这个时代。有一次,北京要组织一个赛诗会,矿上的领导把我叫去,要我替矿上的劳模写一首诗,要抒发劳模的豪情的诗。诗写出来之后,劳模就在人民大会堂朗诵,第二天还登在了《北京日报》上,署着那个劳模的名字。后来有人问我的处女作是哪一篇,我总是开玩笑地说,我的处女作发表在《北京日报》上,还写着别人的名呢!到了1973年,我以我的名义发表了第一篇作品叫做《欢送》,是一首欢送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诗歌,而在这时,我刚刚被取消了推荐上南京大学中文系的资格。
总之,在当时,我90多斤,很瘦,我也扛一百多斤的瑞典风锤,打眼放炮,工作辛苦,政治上还被压制,精神文化生活匮乏。腰又受过重伤,本来要动大手术,母亲托人将我的情况给骨科名医孟继懋先生看了看,医生就让我练腰肌,没动大手术,我的腿肌肉还有点萎缩,幸运的是,在医院认识了一个会杂技的工友,他帮我按摩,使肌肉得以恢复,所以我始终相信,人呢,一生在世,一定得忠厚传家。也许福报就会因为一些机缘不经意地出现。
史:煤矿生活经历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陈:煤矿生活对我来说,是一种痛苦的生活遭际。但是,这段生活经历,对我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一方面,使我对自己的创作有清醒的反省,我被当时的社会挤压和压制,但是又要拿起笔去歌颂那个挤压我的时代。那个时候,我为了谋生和寻求出路而进行文学创作,走进文学。获得这种思考上的反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另一方面。煤矿生活为我以后的创作积累了丰富的人物,还有想象力的拓展和情感的蕴积。这为我以后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正因为这种创作资源的积累,后来才写出《盖棺》、《丹凤眼》等表现我心灵世界的作品。另外,在煤矿生活,让我接触了许多底层人,这与我来煤矿之前的生活不一样。在这之前,我住在人民大学的家属院,生活在知识分子的圈子里,对社会底层并没有深入的认识和了解。来到煤矿,我的立场发生了变化,能够放低和放平视角去观察和思考社会,对社会文化的取向也有了倾向性。
史:您创作了许多煤矿生活题材方面的文学作品,《丹凤眼》是代表作品之一,获得1980年全国短篇小说奖,矿工辛小亮的形象刻画的栩栩如生,耐人寻味,当时怎么想到去创作这部关于表现矿工形象的小说?
陈:《丹凤眼》的创作是有原型的,它里面的矿工形象有点类似当下的北漂。当时呢,在矿上,时不时有文艺团体来慰问煤矿,人家演员都鲜衣华服,而我们矿工却穿着破破烂烂的窑衣。身处卑微,却有很强的尊严感,这是矿工们心灵的软肋。他们开朗幽默,喜欢自嘲,尤其是找对象,一副天生的傲骨。《丹凤眼》里的主人公辛小亮是个煤矿工人,找对象十分困难,他被许多姑娘拒绝了多次,他其实心里很是自卑,但是他自尊心又很强,所以他总是保持一种自傲自尊的心态。小说是由煤矿真实的故事改写的,也是矿工的一个真实写照,稍微进行了一些艺术加工,将故事典型化。现在回过头来看,我认为,任何一个作家,在成长的各个阶段,都有自己的情感的敏感带,而作家就是力求写出这些敏感带,这篇《丹凤眼》就是写出一种人的尊严感。当然还有一篇关于煤矿的,叫做《盖棺》,这也是取材于真实的事件。这也是一个涉及尊严的话题。小说中年轻人的死,矿上给予了高度评价,而老工人的死却没有得到尊重,反而有点窝囊。我挖掘的就是人的尊严问题。这篇《盖棺》在《小说选刊》创刊号上发表了,在海外也有一点影响,有一次访问日本,日本著名作家水上勉还对此跟我探讨了一番,他说他学过木匠,小说里面盖棺躲钉这一风俗,日本也有。
史:文学与生活、世界的关系问题,是作家和文艺理论家关注的重要问题,作家竞相对此各抒己见。在创作的过程中,您怎样处理文学与生活的关系?
陈:我的小说基本都有生活原型,都取材于现实生活,有性格原型,有生活的质感,有巨大的冲击力。但我以为,所谓生活,不是一句空泛的口号就成了。各个艺术体裁都有不同的积累生活的方式,古人说诗有别裁别趣,就是这个意思。因此作家要用符合文学规律的形式来再现和建构生活世界。文艺家深入生活有他自己的把握世界的方式,小说家注重情节人物,诗人注重情感意象,美术家注重色彩和构图,戏剧家注重戏剧性,电影家注重镜头感,每类艺术及其创作者都有它专属特性和敏感处。因此作为一个文艺家,他不是跟在后面喊口号就成了,也不是到生活里走走过场做做秀就成了,他要在生活里有他专属的、独特的发现,当然还要不断创新,拿出自己独特的表现。
史:煤矿题材的文学创作是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涌现出了一批重要的作家和作品,您是如何评价煤矿文学创作的?
陈: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与刘庆邦、周梅森等作家都有书写煤矿,更早的还有肖军、焦祖尧、六六等,在作品中涉及煤矿生活,就更多了。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就有。解放后煤矿文学主要还是以服务政治为主。“文革”时代,写矿山,一般是不准涉及“矿难”问题的,是不准给制度“抹黑”。“文革”结束后,文学的路子宽了,作家能正视生活了,开始关注人的处境。再后来,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煤矿进入了更为严峻的时代,小煤窑的人际关系更是血淋淋的,其中刘庆邦的《神木》、孙少山的《八百米深处》等都展现了非常残酷的人际关系。刘庆邦早期的创作是比较温和的,后来慢慢冷峻起来,开始之直面真相与人性。煤矿作家的创作一点都不比社会上 其他感时忧国的作家差。当然这时也是赶上了文学界的思想解放,时代催生。而荆永鸣主要是经历了一种由矿工到北漂的身份转换,他写底层文学的思维和语言都带有煤矿作家的特色,尤其是吸收了煤矿文学那种悲喜剧交加的态度。我呢,喜欢用喜剧的方式讲悲剧的故事。因为悲喜剧的方式其实也正是老北京人的感受和表述方式。我们知道北京的天桥文化有这种特色。天桥是旧中国平民的游乐场,“平地抠饼”的生活,自轻自贱的姿态,几乎是天桥艺人的共性。这里也是衰败的八旗子弟的流落地。这种贵族的优越感和文艺修养,与自轻自贱的生活实际的结合,必然产生以幽默的态度对待处境的人生哲学。北京悲喜剧的根子就在这里。破落后的子弟们在天桥吹拉弹唱,是不要当时施舍的,都是完事后,人家主动把酬金送到府上的,这也是尊严面子问题的延续。悲喜交织,其实很重要的一个维度就是善用自嘲的口吻,这一点老舍先生堪为楷模,总之,我认为文学作品的语言一定要做到有文化内涵,有代表性,要有追求经典的自觉性。
史:我感觉,您在创作上总贴近现实生活、社会文化,不写很宏大的叙事场面,但又能巧妙和细致地反映人的文化心理和社会文化变迁。
陈:我从北大毕业后,本来是有机会留校做驻校作家的,我感觉,这种工作不太适合我。后来我就到北京作协当专业作家了。随后不久就赶上了“严打”,即“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许多作家也要参与到这个严打活动中。我和作家刘心武等等都被派去体验生活。当时有位宣传口的负责人说,这是一场“不是运动的运动”,逼着作家们“全都要下去”。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勾起了我对知识分子问题的沉重思考,小说《前科》就应运而生了。《前科》发表后,冯牧专门写了评论,写好后特意找我说,这评论没敢往深了写,你把知识分子的处境问题写得“太狠”了。当然,也得感谢领导把我们轰下去了。不轰下去,对底层生活还没有这种体验。底层人自有有底层人的生活伦理,他们对文化有不一样的理解。文学需要娱乐性,也需要经典性。这是不同的文艺形态。所谓“娱乐性”,就是“大众文化”。所谓“经典性”,就是用文学的方式,为你的读者“重新铸造一个世界”,让他们从中重新认识世界认识自己。有风马牛不相及的,也有互相融合借鉴的,比如就有从娱乐性走向经典化的。现在有个青年作家蔡骏,他写得就很不错,他的小说能将传统经典,新生活的感受与人文情怀融会贯通,也很能适合广大读者的口味。
史:上个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学处在高速发展的时期,主题和表现形式突破了以往的文学格局,涌现出了大量的优秀文学作品,您对上个世纪80年代的文学思潮是如何看待和评价的?
陈:1979年的时候,我跟电影学院的一个老师合作一个剧本,被上影厂看重,要作为建国三十周年的献礼片。当时我在上海改剧本,上街的时候买了一份《文汇报》,上面发表了卢新华的小说《伤痕》,我看后,马上觉得一个新文学的时代要开始了!我马上放弃了这次剧本创作,赶回北京,开始创作,陆续创作了《盖棺》《丹凤眼》等,自觉得算是有了点突破。80年代以后,伤痕文学兴起,或也可称为“抗议文学”,有一段停留在“伤痕”层面,突破力度不大,作家们都开始寻找新的出路,向深层挺进。那个时候的社会文化生活才刚刚恢复,文学创作时髦而引发激情。记得当时我和李陀、郑万隆、张承志,还有阿城等等,常常聚会讨论。又一次就买了个西瓜,用拳头砸开在天安门前吃着,一起讨论和思考文学该向哪个方向发展。阿城就提出文学该向文化挖掘。阿城原本是个画家,之前没写过小说,他的《棋王》是在饭桌上聊天产生的,后来写出来,我觉得很好,就和郑万隆一起推荐到《上海文学》。张承志向文化方面的开掘,更倾向于宗教文化方面,郑万隆则挖掘东北农村,韩少功书写湖南文化,后来他发表了一篇文章《文学的“根”》,由此成为“寻根文学”的宣言。而我就专营北京文化了,寻根文学思潮就这样展开了。当然这个时候的文学思潮不是单一的,莫言、苏童、毕飞宇等作家也在写作形式上展开探究,发起了先锋文学思潮。总之,80年代的文学创作集聚了时代因素,追求人文地域特色,开始艺术表现的新境界。从我个人的阅读感受来说,当年我国的中短篇小说水平在世界文学的视野来看也是不低的,但长篇小说的水平还是有些差距。当然就长篇小说而言也还是分为传统文学和大众文学产品。当年大众文学产品还不算丰富,比起现在网络小说的兴盛更是未成气候,但传统文学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当时应该说还是不错的,但没有达到世界高度。当时应该算是积聚期、尝试期或初级阶段吧。不过,那个时代的长篇已经呈现出作家独立人格和精神追求,展示出作家对社会与时代进行思考的向度,体现出表现方式的探索努力。这也是长篇小说对那个时代和社会的回应,但或许这种文体,更需要时间的磨洗吧。当下,可以看到长篇小说亦可算是硕果累累了。不管到了什么时代,文学创作都需要一种人格精神,就是作为一个作家,他的使命绝不是盲目跟风,艺术上也不能只是照猫画虎。在深刻体验社会生活和承继民族文化精神、借鉴世界先进文化的基础之上,进行文学的创造,这是作家的使命,也是文学的魅力。
史:上个世纪80年代,西方现代派的文学创作观念涌入中国,许多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影响,在怎么写上下功夫,出现了许多优秀的作品,您如何看待当时的这种创作潮流?
陈:的确,“怎么写”是应该下功夫的。但我的理解,上个世纪80年代,西方现代派潮流涌入中国,其实带来的是对世界纷纭的哲学把握,许多作家受其影响,与其说是“对现实主义创作产生怀疑”,不如说是获得了对世界对人生的崭新诠释,当然有的人一开始只是设法在表现形式上寻求突破,尝试着开创一种新的创作格局。但本质上不是这样,而是“看世界”方法的转变。我想,翻译家的贡献是不能不提的。当时我国出现了许多优秀的翻译家,像袁可嘉、柳鸣九、叶廷芳、吕同六等等,他们是在新时期把现代派介绍来中国的功臣,看他们的论文,也绝不仅仅是“表现形式”的推介,还有哲学背景、西方思潮的分析。特别是西班牙、葡萄牙等拉美文学的翻译家们,赵德芳、孙家孟、尹成东、陈光孚、陈众议等等,都是我敬重的翻译家,他们热心介绍的拉美“文学爆炸”,渐渐引起中国作家的关注,激发了中国的“拉美文学热”。在众多的拉美作家中,我最感兴趣的就是秘鲁作家略萨,他是结构现实主义的代表,虽然被用“结构”来加冕,但他小说所用的“结构”招数,总是如此熨贴,总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妙处。
史:最后,请谈谈您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期望。
陈:当下中国文学应该深耕民族情感,深挖民族的精神世界,期待能涌现一批滋养世道人心的文学精品。
访谈陈建功是在中国作家协会办公楼他的办公室进行的。提前两周,他把详细的时间和地址告诉我。
上午九点钟,我们按时来到他的办公室。陈建功早先到了,他正在准备烧水,给我们沏茶。他的办公室是狭长的,办公桌在最里边靠窗的地方,桌子的前面是很长的一组办公书柜,里面放着各类书籍,地板上也堆满了书。整间办公室很简单,没有任何的装饰,不像人想象的那样庄重、雅致或者气派,但是很实在、厚重,有文化气息,这也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陈建功,只是在读大学时阅读过他的《丹凤眼》《盖棺》《迷乱的星空》《放生》等小说,看过由他跟作家赵大年合著的《皇城根》改编的电视剧。现在坐在办公室与他面对面交谈,想来感觉有点紧张和恍惚。
我知道,陈建功在京西煤矿工作了十年,可以想象他的样子,身体一定很结实,着装朴实,说话有亲和力。一见面,跟我想象的一样。待人温和周到也让我们放松了许多。
十年的煤矿生活,让他对社会生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煤矿生活是他开始创作的土壤,他能够放平视角,跳出在中国人民大学家属院生活的局限,在人物积累和情感积累上更加丰富、真切。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平凡普通的人物,但是个个性格鲜明,情感真切。在不断向人性和性格深处开掘的过程中,主人公投射出强烈的社会文化底蕴。作品中的普通人、底层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承载着一个时代的精神脉络,在他们身上,我们更能读懂当下社会,更好地反思历史和文化。在创作的过程中,陈建功相信自己情感的独特性,相信自己的情感和读者之间的沟通,和社会历史、文化心态的沟通。
1977年国家恢复考高制度,陈建功成功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开始了他的读书生活。或许是北京大学“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精神的哺育,在文学创作的大道上陈建功实现了对自我认知的超越,批判瞒和骗的文学,实现了对文学构想的超越。与查建英、黄子平、葛兆光等人,形成了自己的文学圈子,办文学刊物《早晨》《这一代》,成立“五四文学社”。他认为,作家是时代的先声,要体现自己的独立人格,要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个时代的阅读和文学创作,值得当下年轻人学习。
采访中,我发现,陈建功是新时期文学的见证者和参与者,更是一个文学反思者和引领者。他与郑万隆、李陀、张承志、阿城、史铁生等等形成了一个很好的北京文学圈,交流文学创作,反思和思考文学创作的走向问题。正是他们之间的思想的自由交锋,才孕育出了阿城的《棋王》、张承志的《心灵史》,还有陈建功自己的《鬈毛》,文学寻根思潮才如火如荼地开展。
在中国作协副主席的岗位上工作了十多年,陈建功对文学始终坚持自己的见解。文学要面向时代,更要时刻贴近和耕耘人的精神家园。他的坦率、真挚深深地感染着我们。从他身上,我们也感受到他的人格魅力以及自然流露出来的文学的激情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