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淡影》中的战后女性形象解读

2020-01-17 14:43汪雅雪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外语系安徽芜湖241002
关键词:长崎女性主义

汪雅雪,赵 谦(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外语系,安徽 芜湖241002)

《远山淡影》(A Pale View of Hills)是2017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的处女作,一经问世便获得了成功,获得温尼弗雷德·霍尔比纪念奖,英国文学杂志《格兰塔》(Granta)评选石黑一雄为英国最优秀的20 名青年作家之一。 全书以一个独居英国的日本寡妇悦子为第一人称叙述,故事始于她的小女儿妮基来伦敦的乡下看望她。 在她与妮基相处的5 天内,二人于日常闲聊中谈到大女儿景子的死(自杀),从而让悦子慢慢回忆起二战以后日本长崎居住的20 年的时光和与一个叫佐知子的女人的友谊。 佐知子有一个10 岁左右的女儿叫万里子。 佐知子一心想逃离日本,依靠她的情夫弗兰克带她和万里子去美国,可是三番五次未能如愿。 至于佐知子到底有没有最终和万里子去成美国,作者没有交代,因为悦子的回忆戛然而止。 只在文末快结束时悦子和妮基的谈话中真相大白,原来佐知子就是悦子,万里子就是景子的化身。 回忆和现实在倒叙和插叙中交叉上演,书中的真实逻辑时间是5 天,可是在这短短5 天内作者却借助悦子的回忆展现出过去20年的光景,并且地点由英国伦敦切换到了日本长崎。 阅读本书最初让我们有一种亦真亦幻如坐云雾之感,直到末了才真相大白,让人如梦初醒。 为了避免见木不见林,笔者尝试从廓清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的流变开始,再由远及近探讨女性形象批评的历史建构,挖掘该部作品中女性形象的背后涵义。

一、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发展概述

女性主义(feminism)一词“最初于19 世纪末出现于法国,曾经在国内外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1]女性主义批判思潮追踪溯源始于西方的女权主义运动,女权主义运动由最初的政治领域开始慢慢涉及到社会、经济等众多方面,而与文学批评理论相结合是大势所趋的结果,也是人类文学发展史的必然走向。 故女性主义批评最开始名为女权主义批评,女权主义批评重点在“女权”,带有更明显的政治意味,“为了与欧美早期的妇女运动的‘女权’口号相区别,也为了表明女权主义发展的新阶段及内涵的丰富性,”[2]如今国内更多学者称之为女性主义批评。 早在1929 年,现代主义作家佛吉尼亚·伍尔夫出版的短篇小说《一间自己的房子》里说到“女人要想写小说,必须有钱,再加一间自己的房间。 ”[3]虽然该部作品是她意识流小说代表作之一,但其中主要探讨了女性在文学创作时面临的艰难和压力,被誉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开山之作。20年后, 法国思想家西蒙娜·波伏娃发表了学术界名声大噪的《第二性》, 系统全面地阐述了女性的历史社会变迁, 被誉为“女性圣经”。 经过了漫长的发展,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从20 世纪60 年代末才开始真正兴起于欧美, 很快盛行并蔓延于全球。 法国女性主义哲学家茱莉亚·克里斯特瓦在1969 年出版了《语言——未知物:语言学的尝试》,语言学家出身的她探讨了语言这一符号特征与女性的内在关联。 如果说这部作品还未能称得上是她女性主义思想的代表作,那么1979 年付梓的《妇女的时间》里,她“不仅探讨了女性主义三个发展阶段的不同特征,而且表明了她的女性主义主张。”[4]不同于克里斯特瓦的多重身份,来自美国的凯莉·米利特便是一个彻底的激进女性主义者,她于1970 年基于自己的博士论文写作的《性政治》一书就揭示了男权制下妇女被压迫的深层次原因, 并声称这是一种后天形成的政治上的性意识形态,被美国期刊《社会学季刊》评为‘学术界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第一本书。 1977年,同样来自美国的伊莱恩·肖瓦尔特在其代表作《她们自己的文学》 里从历史和文化多方面呈现属于女性自己文学的传统和潜力,此后相继出版的《迈向女性主义诗学》和《荒原中的女权主义批评》 都奠定了她作为美国女权主义批评的创始人之一的地位。 与此同时,法国的埃莱娜·西苏也正处于自己创作的巅峰时期,尤其是在1975 年至1977 年间,她发表了一系列以女性写作为中心的论文和著作,探索女性文本、女性写作与女性解放等诸多女性主义方面的问题,诸如《新诞生的青年女子》、《美杜莎的笑声》等。 进入80 年代中后期,女性主义批评的思潮开始慢慢普及到国内,姚一风在1988 年首次明确以女性主义文学这一关键词发表了学术论文《女性文学研究的新开拓——评〈女性主义文学〉》。 随后林树明发表的《评当代我国的女权主义文学批评》 算是国内首篇结合当时学术环境正式梳理女性主义批评的论文。 国内女性主义批评的起源和发展虽然植根于西方,但是也带有自身特点,林树明就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国内外发展进行比较研究, 以及和其他理论的跨学科研究并发表在其博士论文《多维视野中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中。吉林师范大学的王军从后殖民主义理论和黑人女性主义文学等角度对女性主义批评做了多方面的扩充研究。 此外还有乔以钢、宋方方、刘岩等人也做了不少相关研究。

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就是以妇女为中心的批评。 研究妇女形象是其基本内容之一。 它“以批判传统文学,尤其是男性作家的作品中对女性的刻画以及男性评论家对女性作品的评论为主要内容,以揭示文学作品中女性从属地位的历史、社会和文化根源为主要目的。 ”[5]玛丽·埃尔曼早在1968 年就在《想想妇女们》(Thinking About Women) 一书中为男性作家笔下的妇女形象的扭曲和男性批评家笔下的妇女作品的不充分解读作了辩驳。 再到米利特的《性政治》中呼吁要以女性自己的经历和感受重新解读和审视所谓男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以及挪威作家托莉·莫伊的《性/文本政治——女性主义文学理论》中对女性形象的批评的综合阐述。女性形象批评经历了最初的单一化作品解读到后来演变成女性主义文学的核心内容,成为女性主义阅读的一种主要实践方式。 “女性主义阅读集中分析妇女形象,研究女性人物的处境和心理,一个作家或一种流派对妇女形象的态度。 ”[6]所以不论是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还是女性作家书写的女性, 都值得我们去好好分析其背后隐藏的女性主义批评的脉络。

二、《远山淡影》中的战后女性形象解读

书中的主人公悦子,不管是作为回忆中的佐知子也好,还是现在独居英国的寡妇也好, 都成为了经历了二战创伤以后的日本女性群体的典型性代表。她的女儿景子,在长崎的回忆中化身为万里子,她的自杀更映射了战后女性的生存悲剧。除了描述这对母女之外,书中还描写了其他女性,如藤原太太,相比悦子和景子的悲剧人生, 藤原太太的乐观积极的人生态度给读者带来另一番希望。 细细梳理书中的这三类女性代表人物,挖掘其背后的女性意识,期望能够给这部经久不衰的经典带来别样的魅力。

(一)悦子和佐知子:战后创伤回忆中虚实人物形象的对比

整部小说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算是一本回忆录, 是一曲创伤回忆中夹杂着另一段给人更大创伤的回忆之歌。 因为小说开头就表明了时间是四月的时候,而且后面多次提到“今年四月”、“那段时间里”等时间词来表明小女儿妮基来看望悦子也是发生在过去的“四月”,正是这次看望才触发了悦子有关日本长崎的回忆,从此构建了一个忆中忆的故事。在“四月”的回忆中,悦子是真实的自己,而在长崎的回忆中,悦子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 真实的自己暴露在佐知子这个虚构的人物身上。为什么悦子不能直面过去真实的自己,而要反复提到佐知子这个人? 石黑一雄说过:“某个人觉得自己的经历太过痛苦或不堪,无法启口,于是借用别人的故事来讲自己的故事。 ”[7]P243日本长崎那段回忆是悦子不愿提及的伤悲,正因为太过痛苦而不愿承认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回忆如同远处的山淡淡的影子一样虽然模糊不清却依旧存在, 那是作为她人生里不能抹去的一段记忆的真实存在, 所以她潜意识里选择利用谎言把自己的真实处境嫁接到佐知子身上, 而另一方面把自己幻想成勤俭持家、 温柔体贴的好妻子好儿媳的形象。因为这样的形象是她心底里渴望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长崎回忆中的悦子是幻想的形象,佐知子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被现在的悦子改了名字而已, 又或者说佐知子这个人物是作者虚构出来的, 只不过她的情况影射了悦子的真实的遭遇和经历。不管是一虚一实也好还是虚中带实也罢,悦子和佐知子这两个人物形象都在长崎回忆中经历着一系列的战后创伤,他们的不同之处背后暗藏了共通性,值得我们好好探索一番。

起初, 悦子在长崎的回忆中给人是一种安分守己勤勤恳恳的良家妇女的形象, 这一点也很符合日本传统文化中的家庭妇女的特点。 那时的她和丈夫住在城东的郊区, 虽然怀着孕,但是却仍然包揽家里的所有家务事,因为那时男人们在规模渐大的公司里找到了不错的工作, 女人就只有整天围着男人和孩子转, 似乎只有家庭才是女人天生施展自己能力的地方。二郎只用每天在公司里努力上班,回到家以后就理所应当地享受悦子的服务。不止二郎,连公公绪方先生也被悦子照顾地无微不至, 在他来长崎看望他们的时候, 由于二郎工作繁忙,为儿子尽孝心好好地接待他,而且事无巨细,连在他出门去见原来的同事远藤老师的时候还为他准备好便当。 对丈夫二郎和公公绪方先生都是有求必应。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体现着悦子“天使般女性”的特点,她们愿意为自己所爱的人牺牲一切。不仅对家人,对认识不久的“朋友”佐知子也是如此。隐隐地同情她, 帮助她在藤原太太的面馆找工作, 借钱给她救急, 帮她照看女儿等等, 这都反映出了悦子对待朋友真心实意,是一个切切实实的感性之人。 在对待亲子关系上,或许是出于即将做母亲的心情, 又或许是基于现实中对逝去的景子的无限愧疚,所以在与佐知子的女儿万里子相处的时候,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她, 在万里子不见的时候几次坚持要去找她。 她总是想尽力去弥补佐知子(也是过去的自己)对她忽略的关心和爱。 这样的形象让读者无话可说,堪称完美。

相比之下,佐知子的表现就称不上是一位尽职的母亲。整本小说里描述她与女儿万里子的对话少之又少, 万里子反而是与悦子的交流比自己的亲生母亲多。 在决定要跟随自己所谓的“男朋友”弗兰克去美国时,万里子第一次离开并尝试自杀,佐知子和悦子一起找到她时候,“把她在怀里翻来翻去,好像她是一个易碎的、没有感觉的洋娃娃。 ”[7]P47而且在处理万里子伤口的时候也明显表现的不如悦子这样一个孩子都没有的人的心疼和担心,并且把她的自杀描述成“爬树,结果摔倒了,弄了那个伤。 ”[7]P48虽然她口口声声说:“对我来说,女儿的利益是最重要的。 我不会做出有损她的未来的决定。 ”[7]P50可是她无视她女儿做出的多次反抗, 甚至把她心爱的小猫给淹死,还是要一意孤行带着她去美国。

笔者认为佐知子这种对待女儿自私、 冷血甚至有点残忍的态度的背后其实暗藏了这个人物深深的悲哀和无奈。 首先从书中的描述来看,佐知子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于很有地位的人家。她虽然住在破旧的小木屋,但是用的东西还是很讲究的,例如茶壶“是用浅色瓷器做的,做工很精细”[7]P18,尽管她承认是从伯父家偷的,但她“用惯了好陶瓷,”[8]P19而且她嫁进了同样家境优渥的家庭。 门当户对的婚姻原本可以很圆满很幸福,可是战争摧毁了这样平凡的幸福,她只剩她的女儿万里子,丈夫、家庭、原来体面的生活都不复存在,现在经济拮据,要在面馆打工度日,而且不无讽刺地对悦子说道:“我的女儿并没有我的幽默感,她不觉得这里很有趣。”[7]P26“这里”指的就是她打工的面馆,她借孩子之口说出她自己真正的想法,这哪里有趣呢,只不过是勉强度日之下的妄自菲薄罢了。所以她想要拼命恢复原状,而继续留在长崎,住在伯父家的“空房子”里,“找一间坐着,然后慢慢变老,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7]P221这样的日子是佐知子不能接受的, 所以她宁可忍受弗兰克的鬼混和多次欺骗, 还是寄希望于他能够带她和女儿去美国过以前那种生活,因为美国的生活是未知的,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在日本她已经没有亲人可以依靠(伯父是她丈夫那边的亲戚), 而且更重要的是伯父家的空房间充斥着一切悲伤的回忆,所以她迫切希望离开这片令她心碎的土地,去往美国开启新的生活。再者,去美国是她从小的梦想。在和悦子去稻佐山的谈话中, 她谈及记忆中很少见的父亲并对悦子说道:“我小时候曾经梦想有一天我会去美国,去那里变成电影明星。……我父亲从美国带了一本书给我,英文版的《圣诞颂歌》。它成了我的目标,悦子。我想学好英语,看懂那本书。”[7]P138由此可见,美国是童年时期的佐知子心之所向的地方, 她小的时候就想要学好英语去美国闯荡,并且有着明星梦。但是这样的梦想却在结婚以后渐渐冰消云散,因为佐知子“严厉爱国”的丈夫不准她学英语,并且让她扔掉那本《圣诞颂歌》。在被灌输没有意义的想法以后,她也就慢慢把去美国的想法搁置在心里。这里佐知子代表着一种女性群体,她们“正是在男权思想的操控下失去应有的话语权,成为男性的附属品。 ”[8]作为旁观者来看,丈夫这种“严厉爱国”的性格扼杀了佐知子小时候的梦想,剥夺了她心中自由民主的想法。如出一辙,佐知子的伯父也和她的丈夫一样, 拥有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 在书中第十章老妇人, 即伯父的女儿安子来看望佐知子并表达出希望她继续回到伯父家里生活, 她说道:“毕竟一个女人不能没有一个男人来引导她。否则只会带来不良后果。”[7]P208从中可以窥见,安子就是伯父的代言人,安子的想法就代表了伯父的意见。佐知子已经错失了原来的梦想和自由, 现在当下的情形重新燃起了心底封存的梦想,于是她更要义无反顾的去美国。可以说去美国不仅仅是为了逃离战后的创伤, 更是为了实现自己作为女人的权力和自由。

但是这种追求权力和自由的道路并不顺利, 相反是曲折的并且困难重重,其中既有外部因素也有内部原因。外部因素就是弗兰克的多次食言和欺骗。每当佐知子做好了准备,把东西收拾妥当等着他的时候,他就消失不见,不仅在长崎,在东京也多次发生。 这不仅给佐知子带来一次又一次失望的同时也铸就了她的耐心。 内部原因来源于佐知子内心的不安和失落感。 去还是留,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她的内心里,并且我们得以从她和悦子的对话中看出来她一直在纠结着,烦恼着。一开始她和悦子提到去美国是斩钉截铁的, 而且在悦子问到有没有考虑万里子会不会不适应的时候, 她保证地说道:“那里更适合孩子的成长。在那里她的机会更多,在美国女人的生活要好得多。 ”[7]P52在预料到弗兰克离开的时候她也没有表现得很吃惊,因为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时不时的离开,她称之为“稍稍的耽搁”。 但是随着万里子的尝试自杀以后,佐知子明显的动摇了之前坚定的内心。弗兰克真的会如期带她去成美国吗?到底去美国是真的对自己和万里子好吗? 在左思右想以后她决定“不打算陪着一个洋酒鬼去美国”[7]P110,并给她的伯父写信商量回去住的可能。 尤其是当时小区里不时发生的儿童谋杀案确实让佐知子担心起了万里子的安全。 在收到伯父的来信以后,佐知子如释重负,就这样悦子本以为她接下来会回到伯父家里。可是佐知子的内心又有了一丝变化,她并没有急于回信和搬回伯父家里。 尤其是带着万里子和悦子稻佐山之行以后发生了本质的改变。 因为在那期间她遇到了一个美国女人和日本女人,因为悦子“注意到这次偶遇在她身上产生了奇怪的效应。她变得很安静,边走边陷入了沉思。”[7]P137美国女人和日本女人的谈话又触发了她想要远走高飞去美国的念头,因为她们家庭幸福丈夫事业有成, 她追求的不就是这样失而复得的幸福生活吗?这次先要搬去神户,而且不难看出她这次是毫不犹豫的坚决,颇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因为她对悦子说:“离开这个地方我是多么如释重负, 我相信我再也不会见到这种破地方了。 ”[7]P212并且这次她是铁了心要去美国,因为她把万里子的猫都淹死了。她深深知道那不仅仅只是动物,那是她女儿最心爱的宝贝,只有破坏掉最心爱的东西她才会彻底死心跟她去美国。

与佐知子相比,悦子接受的是传统的日本教育,她第一次听说佐知子要去美国就吃了一惊, 并且离开是亲人的伯父家已经是很不可思议,更何况还要跟一个老外去美国,这样大胆而前卫的想法是悦子所不能理解的, 但出于朋友的缘故她又没有实质性地劝阻佐知子。 悦子自认为相夫教子的生活令她很幸福,可是殊不知她与佐知子一样饱受战争的创伤,这点小说中多处体现。首先便是战争夺去了她的亲人和爱人。她的母亲和爱人都已经去世,每次回到中川都令她悲喜交加,因为那里有她以前的爱人中村君。在和藤原太太的对话中她就说道:“我有时也会想起中村君。我忍不住,有时候我醒过来,忘了自己在哪里。 我以为我还在这里,”[7]P95这种创伤后遗症在刚开始几年表现得尤其明显,绪方先生提到她会“三更半夜拉琴,把全家都吵醒了。 ”[7]P68这种近乎精神病的发作方式是她不能接受现实伤害的应激反应。其次,战争带来强烈的不安感和失落感始终笼罩着她。 她虽然一次次和佐知子又或者是绪方先生强调她很幸福,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可是却在自欺欺人。 只有在作为“母亲最好的朋友之一”的藤原太太面前才敢暴露出真实的自己。 所以只有藤原太太才能看清她不开心不幸福的本质,或许悦子把藤原太太当做了自己逝去的母亲,只有在她面前才能流露出不安,流露出真正的感情。 这种不安、患得患失的感觉首先体现在对做母亲的不安上, 在第一次和万里子打交道的时候, 万里子过于保护自己的感觉令她自忖:“这类小事都会让我对做母亲产生怀疑。 ”[7]P13再者,与二郎的夫妻关系也令她不安。要不是战争夺去了她的爱人,要不是绪方先生收留了她,也不会造就她和二郎的婚姻。从她描述二郎和绪方先生二人的长相和在二人之间争执过后对绪方先生的劝告就可以对比出,她对二郎并没有多少夫妻之情的流露,对绪方先生是发自心底的父爱的感情。 整部小说她与绪方先生有过多段对话,而与二郎说的话不过寥寥数语。就像有一次描述等待二郎的回答那样,她“久久地仰望着漆黑的房间,等着,辛苦地工作了一天之后,二郎总是很累,不想说话。 ”[7]P38这种情形似乎是这对夫妻间的常态。相比这种冷漠,悦子和公公绪方先生更像是一对俏皮的父女,而且还能半开玩笑,句句充满了温情。最后,悦子的不安还体现在对周遭生活的变化上。就像小说开头所描述的她和二郎居住的公寓,她“记得公寓楼里又确实有一种临时过渡的感觉, 好像我们都在等着有一天我们会搬到更好的房子里去。 ”[7]P7这种像是被临时安排又随时都要离开的感觉令她不安。

正如小说开头讲述的悦子不愿和邻里做朋友, 反而对新搬来的佐知子带有“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她的那种心情”。[7]P9正是因为战争摧毁了她们很多东西, 而且同样又必须要带着盼头生活下去,不管是去美国也好还是留在日本做母亲也好,她们都反复在心里安慰自己一定要往前看。 所以悦子和佐知子这两个不管是谁虚谁实的形象都在各自的生活里经历了人生的悲剧, 并且虽然如远山淡影一般消失殆尽, 却仍然清晰可见,笼罩余生。

(二)景子和万里子:战争结束后生存困境的不同表现

“石黑一雄继承了现代文学中对于孩子和傻子的‘发现’,以此作为衡量成人和所谓‘正常人’的标尺。 ”[9]如同前面悦子和佐知子的关系, 万里子可以说是景子在长崎回忆中的代言人。那就按照时间顺序先来看看万里子这个“孩子”的形象。万里子在经历常年动荡不稳定的生活后变得孤僻内向。 悦子在第一次和万里子接触的时候就发现她不喜言谈, 一点都没有十岁女孩子该有的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样子。 而且她不喜欢交朋友,对她而言不断的搬家就会不断的丢失原来的朋友,所以佐知子说“我女儿很会自己跟自己玩。 ”[7]P93她只把她从东京带来的小猫当做最心爱的玩伴,甚至在抓阄的小摊上,她想要抽中的不是所有小孩都会选择的大毛绒熊, 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篮子,因为这个篮子可以作为小猫们的家。

就像佐知子所说的那样:“很不幸, 万里子的学习总是时不时地被打断。这个事,那个事,我们又经常搬家。……要不是战争,要是我丈夫还活着,万里子就能过上我们这种地位的家庭应有的生活。 ”[7]P51战争后流离失所的生活让她丢失了小孩原有的纯真和活泼。小孩对战争本身是没有具体的印象可言,但是战争却会投影到具体的人和物上, 给他们带来不可磨灭的影响,比如说万里子口中反复提到的“那个女人”。在佐知子的口中我们得知那个女人就是之前在东京的时候万里子亲眼目睹的在河中谋杀自己的婴儿并且后来自杀的女人。“那个女人”成了万里子一直的梦魇,加之不断的搬家会让她有一种自己也最终会被母亲抛弃的错觉感。 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楚楚可怜,相反她的性格反叛冲动,她喜欢“跑走”或者“不见”。 尤其是得知佐知子要带她去美国时, 她便是要以这种别无他法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抗议。她只能竭尽所能地通过“自杀”、消失来表达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原本可以如愿回到伯父家但是母亲再一次改变主意,而且最终还把她心爱的玩伴淹死,记忆中“那个女人”淹死婴儿的动作和妈妈淹死自己小猫的动作一模一样,至此万里子心灰意冷。

万里子到底为什么不愿去美国,作者没有明说,但是从佐知子美国之行的犹豫可以略知一二:“想象一下我女儿会有多么的不习惯,一个都是老美的地方,突然有一个老美做爸爸,想象一下她会多么不知所措。”[7]P109十岁左右的年龄正是与父母建立情感归属的时候,可是“像头猪”的弗兰克给不了她父爱,母亲又给不了她充足的安全感,日本是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她充满了依恋,可是母亲却要带她去往一切都很陌生的美国,所以她会本能地拒绝和反抗。那至于万里子最终有没有去成美国,我们可以从景子的命运中了解到。

全书对景子的直面描述着墨不多, 我们只能从悦子的回忆和与妮基的谈话中找到有关的草蛇灰线。 到国外后的景子和以前的万里子一样有着火爆脾气, 有着很强的占有欲并且一直没有朋友。 景子把自己关进房间, 与外界甚至家人都隔绝,只在吃饭的时候出来一下,连衣服都是几个星期才拿出来洗换。她像一只乌龟永远缩在龟壳之内,极小心地守护自己的私人领域,这正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体现。移民后的景子与这个新的国家格格不入,承受不了外面的世界,“越来越不快乐,最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7]P119万里子和景子虽然抗争形式不同但却经历着同样的战后生存困境, 这种困境让她们犹如身陷囹圄一般痛苦,最终积水成渊,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

(三)藤原太太和悦子:战后重生的自我超越

相比前面提到的人物一样,藤原太太可以说失去的更多。“以前她有五个孩子。她丈夫还是长崎的重要人物。炸弹掉下来的时候,除了大儿子以外都死了。 ”[7]P140最亲的人一夜之间离她而去,只有大儿子与她相依为命,承受的打击之重可想而知。本以为她会就此沉沦一蹶不振,可是她却展现出乐观坚强的形象。尽管家庭地位一落千丈,但为了谋生她开起了一家面馆。 而且她没有自暴自弃认为开面馆是丢脸的事, 反而很自豪。 她不仅自己努力过好余生,还一直鼓励当时的悦子,教导她要“向前看”,因为“心态决定一切”,[7]P23藤原太太是不幸的,因为战争夺走了她幸福的家,但是历经磨难之后仍重拾生活的信心和勇气,这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精神永远不会让她倒下。

之所以再把悦子和藤原太太的形象归于一类, 是因为悦子这个女性形象具有两面性, 长崎回忆中的悦子虽然经历创伤久久不能愈合, 但是真实中的悦子尽管一直在自责景子的死,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包袱缅怀过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逐渐释怀。笔者认为主要表现在以下两点:一是她原本一直不愿承认痛苦的过去, 在本书开头第一段讲到为小女儿取名字的时候,她就明确提到“不愿想起过去”[7]P3。 所以接下来她就为读者和她自己精心编织了一个谎言,但在末尾“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7]P237却又平淡无奇地点破自己的谎言。说明她内心接受了这段过去, 只有真正放下这段痛苦的往事才会如此云淡风轻地谈论它。 第二点体现在她对妮基态度的转变上。由于对大女儿的愧疚导致她想加倍地关爱小女儿,操心她的婚姻,担忧她未来的人生。 可是妮基与景子不一样,她乐观开朗,接受了西式追求自立民主的教育观念。她不愿和妈妈住在乡下,反而去大城市伦敦去闯荡,并且认为男女恋爱不需要婚姻的枷锁。并且一再提醒妈妈不要对过去过分自责,要过好当下。悦子在女儿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慢慢对她的想法表示尊敬。 在本书结尾母女二人送别的场景里,悦子对女儿“笑了笑,朝她挥挥手。 ”[7]P239这笑容的背后暗含着对女儿的放手和尊重,并且对她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从这个层面上看,现在的悦子和当时的藤原太太一样,都在进行着战后重生的自我超越, 这种超越不仅带给自己一丝宽慰,还让自己有了重新生活下去的志气和胆量,这无疑给读者带来豁然开朗的希望。

三、结语

《远山淡影》中的这三类女性形象不仅充满了战争带来的创伤回忆, 而且历经战争结束以后的生存困境, 令人唏嘘不已。虽然其中有人不堪重负走向悲剧的尽头,但是又有人重拾勇气进行战后重生的自我超越。在波诡云谲的社会现实面前,女性或许有一种天然的修复能力, 尽管她们的过去是灾难的渊薮,如远山淡影一般始终萦绕在心头,但是她们却仍能拨云见日,努力开出属于自己的生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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