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勇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0)
在儒家看来,个人的生命并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其家族命脉的一个环节,家族通过纵向的血缘关系和横向的姻亲关系将个体锁定在社会的网络中,而个体也只有在这一网络格局中并且借助于这一网络格局才能认清自我并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个体同家族胶合不分,主体消隐于群体之中,个体在这种环境中很难有主体意识的产生。现代主体自我的实现需要一个自由的空间,这样才能从客体世界中独立出来。因此,离开家族、摆脱家族伦理的束缚是五四新文学主体建构的第一步,正是作家主体的变化使五四新文学呈现出异于传统文学的现代色调。
走出家门的知识分子在失去了家族伦理的束缚之后,首先是人格发生了转变。在传统社会,个人从属于家族,在道德精神上具有鲜明的“他律”性质,也即人格的形成是家族伦理培育的结果。家族伦理对人格价值的强调是在维护君权、父权、夫权的前提下进行的,其基本目的在于维持家族人伦秩序和家国一体的体制。如此一来,自我意识严重萎缩,几乎没有关于“自我”“个性”的思考。从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来看,宗法制社会中的个体是家族理想实现的手段而不是自我生命实现的目的,生命仅仅停留在较低层次的安全需求、归属需求方面,建立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保持家族内部的和谐是最为完满的事情,甚至有时这种需求仅仅具有生存意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足矣,却未能朝向更高层次的尊重自我、实现自我方面发展。
五四新文化举起“科学”与“民主”的大旗,是对家族制度愚昧与专制的反叛,传统依赖性的、中和的人格被打碎,代之而来的是个性的、自我的、自主的人格。在《敬告青年》中,陈独秀呼唤着一种不依凭“他律”的现代人格的出现:“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1](p3)这种疾呼很快在青年知识分子那里转化为现实。首先他们在经济上得以独立,这是现代人格生成的物质基础。鲁迅、叶圣陶、王鲁彦、许钦文、庐隐、郁达夫、茅盾等人不仅自己找到一份独立的工作,而且还兼顾到家庭,像庐隐尽管小的时候不受母亲喜爱,但还是辗转各地执教以接济母亲,鲁迅更是家族开销的主要经济来源。经济上的独立颠倒了个体和家族之间的依附关系,个人在现代职业体系中自我角色化,从而改变日常生活行为和人生价值观,体现出人格的自主性,在五四知识分子身上最明显的表现是对不合理的婚姻的反抗。
家族伦理对个体最具有人生价值影响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不管子女们幸福与否,只要因此结成的姻亲关系有利于家族稳固兴旺即可。要追求个性解放,首要的表现即为婚姻自主。在新文化语义体系里,爱情几乎是自由的同义词,自由恋爱因承载着个性解放、自我独立等时代价值而显现出神话般的光辉为青年崇拜。也正是在爱情的光照下,青年们发现了人生痛苦的根源,他们以对包办婚姻的反叛作为追寻人生意义的开始。鲁迅、郭沫若、张资平、成仿吾等对于包办婚姻都做出过实质性的反抗。相比较之下,在个体婚姻方面,女性作家比男性作家表现得更为大胆,也更富有牺牲精神。许广平在其少年时代因反抗包办婚姻几欲自杀,最终在二哥许崇欢的斡旋下解除了婚约。在和鲁迅的交往过程中,许广平表现得更为主动,首先是她向鲁迅表达了自己的爱意,并给犹豫彷徨中的鲁迅以精神上的支持和鼓励:“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与我们不相干”,[2](p105)而她自己只管“一心一意地向着爱的方向奔驰”。[2](p3)冯沅君面对包办婚姻发出不自由毋宁死的誓言,陈衡哲曾经因抗婚而选择独身主义,谢冰莹为逃避包办婚姻而出走当兵——甚至为了自由她对爱情也发出强烈的质疑和否定。
经济的独立和爱情的自主是人的生存本能和自然情欲,是感性形态的生命的自由与欢乐,但在追求生命意义上的自然人格的同时,五四知识分子也警惕着此种倾向会使“兽性放肆”,[3](p488)于是他们大力提倡“精神人格”和“社会人格”,以防止人性坠入纵欲一途。周作人认为人性是兽性和神性的结合,他所希望的是“人的灵肉二重的生活”,能够在本能和精神方面同时得到满足,也即“兽性与神性”相结合的生活。
但无论是自然人格还是精神人格,都有一种“为我”的自私特征,这是周作人所警惕和反对的,所以他对“人”的理想生活做了一番勾勒,首先的便是要改良人类的关系:“彼此都是人类,却又各是人类的一个。所以须营一种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生活”。[4](p122-123)追求自我并不是忘记社会,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的融合是现代知识分子人格的重要特征。如果说周作人是从人道主义出发推崇人人相爱的“大人类主义”,五四其他知识分子则从现实的角度出发提倡人们应对社会有一种责任感。胡适力主个性解放是因为他意识到社会国家要有改良进步的希望就得有自由独立的人格,陈独秀也希望个体在营造幸福乐园的时候,发扬“公有、互助,富于同情心、利他心”。[5](p45)五四知识分子从自然、精神和社会三个层次建构着适合新的时代的立体人格,受新文化精神激励觉醒了的个体恣意地挥洒着生命的自由,以充沛的生命意志感受着全新的时代,“自我”成为主体建构的中心话语。
人格是文化的产物,有着历史的生成过程,其建构只能是逐渐从旧的人格体系中蜕变出来,同时朝着理想的人格境界推进,这一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由此,五四新文学作家就呈现出了新旧杂糅、斑驳陆离的人格风貌。郁达夫宣称:“‘自我就是一切,一切就是自我’,个性强烈的我们现代的青年,那一个没有这种自我扩张的信念?”[6](p141)但更多的时候他哀鸣自己是一个“伤心的种子”(《茫茫夜》),也知道反抗不公平的社会,“但是怯弱的我们,没有能力的我们,叫我们从何处反抗起来呢?”(《茑萝行》),以至于最终只能默默无言地看着自己“精神的死灭、思想的消亡”(《寒灰集·序》);鲁迅固然向古往今来的种种痼弊展开激烈批判,但在这种坚定果敢的背后,却始终摆脱不掉对人生意义的质疑和生命的孤独感;郭沫若以时代宣言者的口吻强调“把一切的事业由自我的完成出发”,[7](p111)但又惆怅于“我们没有这样的幸运以求自我的完成”。[8](p19)有学者在论到五四知识分子的这种人格“分裂”时指出,五四作家“尽管在理智上将个人从社会群体中剥离出来,并承认了个人应有的地位,但却因历史和现实多重因素的影响,对与世俗决裂、与社会隔离的‘孤立’抱有无法抑制的潜在恐惧。”[9](p30)五四作家对外界是抱有恐惧,但这种恐惧主要来自从熟悉的家族中走出后面对着的是一个异己的陌生世界。在家族包揽了人生一切的文化环境中,人们可以惯性地按照预定的人生轨道去经历人生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人生完全是模式化的“已知”的流程。五四知识分子所走的恰恰是“脱轨”的道路,面对的又是变幻不定的碎片化社会结构,他们还未能具备完全的生存能力去适应“未知”的生活世界。虽然他们有了更广阔的社会意识和人类意识,但在社会结构中由于缺少行动能力而将自我放逐于社会的边缘地带。他们试图以“爱”“美”或者是宗教抹平创伤,但在严酷的现实面前,这种温馨的自我陶醉又显得软弱无力。当然,对新文学作家人格的苛求和指责是肤浅的,仅仅他们能够决绝地告别家门就已经昭示出人格转型的可贵与不易,同时也为现代人格的建构和完善提供了精神和道义上的支持。
在人格生成的同时,是新文学作家情感的变化。几千年的家族制度沉重地压抑着人们的肉体与精神,对家族制度的憎恶和对新的生活向往的情感冰封得太久。当人们从禁锢冷酷的家族制度中觉醒、以个人主义的视角去思索个体生存价值的时候,“情感就如同铁笼里猛虎一般,不但把礼教的桎梏重重的打破,把监视情感的理性也扑倒了。这不羁的情感在人人的心里燃烧着,一两个人忍不住写一两首情诗,像是星火燎原一般,顷刻间人人都在写情诗。”[10](p17)五四是一个情感自由表达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情感泛滥的时代,嬉笑无常,歌哭无端,看花掉泪,听雨惊心,秉笔直书,不加丝毫遮掩。“冲动”最容易表明郭沫若的情感特点,骤起骤伏、澎湃热烈。在强烈的情感驱使下,郭沫若写出了《立在地球边上怒号》《地球,我的母亲》《匪徒颂》《凤凰涅槃》《天狗》等“那些男性的粗暴的诗来”。[7](p256)郁达夫借《沉沦》人物之口宣称:“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要求的就是爱情!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地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被传统认为淫秽的情爱在直白情感抒发下显示出人本色彩。在文学作品中他以大胆的笔墨写偷窥、手淫、嫖妓,将五四青年“性”的苦闷推至生命的极高处。汪静之为了爱情,甘愿“冒犯了人们的指摘,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我怎样欣慰而胆寒呵。”(《过伊家门外》)这些明显与传统诲淫诲盗的伦理训诫乖违的大胆举动实由心生,情之所至使他们将禁锢人性的纲常伦理抛之于脑后,将自己的理想追求乃至于软弱的意志、不幸的遭遇、可憎的缺点直笔写出,情感丰富热烈,一泄而出。
但获得自由的欣喜和无所适从的苦闷几乎是联袂而来。庐隐是“五四运动”的产儿,她不仅为“五四运动”所惊醒,而且积极参与到这场运动中来,她奔走呼告、参加各种集会、加入各种团体、办刊物、写文章,在社会活动方面体现出了人生积极的一面。但一旦涉及个体生命领域,庐隐就体现出了浓郁的悲哀况味,“因为这悲哀造成的世界,本以悲哀为原则。不过有的是可医治的悲哀,有的是不可医治的悲哀,我们的悲哀,是不可医治的根本的烦冤,除非毁灭,是不能使我们与悲哀相脱离。”(《寄燕北故人》)庐隐将悲哀提升到生命的本体性地位,表现在作品中就如苏雪林说的那样:“总是充满了悲哀、苦闷、愤世、疾邪,视世间事无一当意,世间人无一惬心。”[11](p355)新文学作家高扬起生命意识,但这生命意识又不堪一击,既有求得生命完满的冲动,却又彷徨无助找不到出路,矛盾的解决只有自我生命的了结。五四文学中的自杀几乎是时代病,或因重病缠身,或因感情所困,或因理想憧憬的受阻,或因对人生景况的看透。一念之间,情感刚刚解冻的青年就有可能从容赴死。
新文学作家情感就是如此“冲动”:乐观积极起来要“把月来吞了”“把日来吞了”“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把全宇宙来吞了”(郭沫若《天狗》),将生命意志充盈在宇宙的各个角落;悲观惆怅起来就觉得是“沉沦在悲哀的海里——尤其是沉沦在矛盾的心流的苦海里”(庐隐《彷徨》),就要将无价值的生命早早结束。新文学作家的这种矛盾情感来自理想生活与现实生活不可调和的结构性冲突。茅盾以庐隐为例做出了解释:“我们现在读庐隐的全部著作,就仿佛再呼吸着‘五四’时期的空气,我们看见一些‘追求人生意义’的热情的然而空想的青年们在书中苦闷地徘徊,我们又看见一些负荷着几千年传统思想束缚的青年们在书中叫着‘自我发展’——可是他们的脆弱的心灵却又动辄多所顾忌。”[12](p1)在新文学初期,作家们表现出了少有的明朗乐观,认为通过自己的努力就一定能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在情感抒发上自然也就爽快直接,但当遭遇到冰冷的现实之后,人生随之就陷入迷惘。人们开始了对“人生是什么”的重新回答和苦苦寻觅,情感的表达带上了喑哑的调子。
既然未来摇摆不定,现实无路可走,哲学的解脱又只是一种善意的亮丽补缀,新文学开始转向过去,试图为飘忽的灵魂寻找寄寓的空间,于是“家”的形象在复杂的情感冲突中再次映入眼帘。其实新文学作家又何尝忘记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从理性的角度,新文学作家对家族做出了必然解体的历史性预判。但在情感上,新文学作家割舍不下的是对家或淡或浓的眷恋。在五四新文学作家关于“家”的记忆中,郑振铎毫无例外是一个异数。当人们在以愤怒的笔触诉说着家族的黑暗与腐朽时,郑振铎却给予其温情的一瞥:“我对于旧家庭,旧人物,似乎没有明显的谴责,也许反有些眷恋……许许多多的悲剧,还不都是那些旧家庭酝酿出来的么?不过假定他们是‘坏的’,或‘不对’的,那是他们本身的罪恶么?”[13](p4)尽管是商榷的口气,却翻转了“家”的负面影像。其实,即使是鲁迅、胡适、郭沫若、茅盾等人理性的缝隙中,又何尝不残存有旧家的余温?鲁迅尽管在他的小说中暴露了家族太多的罪恶,但他还是能够客观冷静地认识到“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这一生存事实。[14](p637)在《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中,荡漾着的是家族生活的脉脉温情。郭沫若对孝道伦理也有着某种程度上的肯定,在致父母的家书中,他写道:“不苦不勤,不能成业。男前在初中,毫未尝尝辛苦,致怠惰成性,几有不可救药之概;男自今以后,当痛自刷新,力求实际学业成就,虽苦犹甘,下自问心无愧,上足以报我父母天高地厚之恩与万一,而达诸兄长之培诲之勤,所矢志盟心日夕自励者也。”[15](p13)在字里行间,看不到一点如天狗那样气吞宇宙、桀骜不驯的影子。倪贻德的小说“带着唏嘘叙述自己的身世”,[16](p20)《零落》写的是昔日豪门在社会急剧变动中的由盛至衰,而主人公的内心却又执着于“重振门庭”的幻想。
如果说男性作家是以回忆的方式流露出丝丝缕缕对旧家的怀念,女性作家则渴望着在走出父亲的家庭之后,重建一个属己的小家以栖息灵魂。新文学女性作家是从反抗家庭开始走上文坛的,这是“女性作为个体投入时代历史的最重要的通道,甚至对不少人而言是别无选择的通道。”[17](p50)但因为缺乏更为坚实的内在力量支撑自我认同,如何成长对女性而言是一个晦暗不明的问题。当她们在经历过最初的社会挫折后,又重返家庭编织起为妻为母的温馨梦幻。陈衡哲宣称:“我深信,女子不做母妻则已,既做了母妻,便应该尽力去做一个贤母,一个良妻。假使一个女子结婚之后,连这一层也做不到,那么我想她还不如把对其它一切事业的野心都放弃了,干脆做一个社会上的装饰品罢,所以我说母职是大多数女子的基本职业。”[18](p168)冰心后来也承认,自己“退缩逃避到狭仄的家庭圈子里,去描写歌颂那些在阶级社会里不可能实行的‘人类之爱’。”[19](p77)甚至她对家族伦理还表示出一定程度上的认同。在小说《惆怅》中,冰心将自己对婚姻的看法借薛炳星(“谢冰心”谐音——笔者注)之口表达出来:“在这过渡时代,自然先应有家庭方面的赞成和嘉许,才是完全。像那些两方面盲目的浅薄的恋爱,不顾家庭方面,只凭自己一时的情感,我是绝对不赞成的……”在《小家庭制度的牺牲》中冰心讽刺了借着新思想的名义给父母带来伤害的新青年的自私与浅薄。庐隐在《海滨故人》中也表示了对家族伦理的原谅:“自幼既受礼教之熏染。及长已成习惯,纵新文化之狂浪,汩没吾顶,亦难洗前此之遗毒,况父母对云又非恶意,云又安忍与抗乎?乃近闻外来传言,又多误会,以为家庭强制,实则云之自身愿为家庭牺牲,何能委责家庭”。
如果说陈衡哲、冰心在精心构筑的小家中获得了生活的安宁,那些不在家的女性表现出了情感的不安和苦闷。她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以抵消这不安和苦闷。丁玲加入了革命“大家庭”,但同时失去了自身的性别体征;庐隐浪迹天涯、自怨自艾,成了一只“苦恼的夜莺”。从情感的角度来看,女性在家或是离家,是幸还是不幸?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回答的问题,也许就像苏雪林所说的那样:“一个人没有家的时候就想家,有了家的时候,又感到家的累赘”。[20](p333)
家族解体给新文学作家带来的除了人格的生成和情感的变化,最主要的是思维方式的转变——对事物所持的怀疑和否定,而这一点又是决定主体人格和情感变化的根本,更是决定新文学面貌的关键所在。一般认为,中国传统思维方式体现在整体性和有机性两方面,也即“中庸”的思维模式。葛兆光先生用了“直观外推”和“内向反思”来概括这种思维模式的特点。他认为,与西方对立的思维方式和印度混融的思维方式比较,中华民族善于把伦理(人与人)、政治(人与社会)、科学(人与自然)以及艺术等方面重叠起来思考。[21](p142-143)在这一有机整体思维模式中,“伦理”这一范畴居于中心位置,所以也有论者将中国传统思维模式称为“唯伦理性思维模式”。[22](p167)在伦理的基础上,分化出政治、哲学、文学艺术乃至于科学、经济等等范畴,尽管它们具有相对独立的价值属性,但在“伦理”的统摄下,又都呈现出某种“趋同”的态势,在认知观念、价值观念和审美观念方面呈现出辐辏伦理的思维结构。
产生有机整体思维模式的原因除了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小农经济的生产环境外,最主要的是与以家族为基础的社会环境相关。家族既是伦理育化的重要场所,同时也为思维模式提供了一个统一有序的“原型”框架,由此养成了中国人尚古保守、伦常秩序、求同存异、折衷融合的“中庸”思维习惯。晚清以降,“家国一体”的社会结构开始松动,多元文化思想触动人们逐渐改变对事物一成不变的看法,思维模式也随之出现不同程度的裂痕。五四时期明确将传统树为对立面,人们普遍表现出趋新逐旧、愤慨偏激、怀疑否定、穷根究底的思维特点,形成了以鲁迅为代表的否定性思维。与传统思维的“中庸”相比,否定性思维有着明显的激进理性色彩。思维方式的变化带来的是主体人格与情绪的变化,强调自我、尊重个性、还原生命本真的主体诉求以及恐惧、焦虑、怨恨、哀伤等情绪都是在对传统否定之后生发出来的主体新质。
鲁迅的思维方式在五四新文学作家中既具有典型性,也具有独特性。追根究底,这种思维方式的生成与其“家庭变故”有关。王晓初指出,浙东学术与“师爷气”的熏陶为鲁迅独特个性及思维方式奠定了基本初型。“家庭变故”带来的精神创伤是一种契机,加速了其独特个性与思维方式的形成;[23](p5)彭小燕则将“家庭变故”认定为鲁迅否定性思维特征的最初激发点。[24](p79)鲁迅自己也说过“家庭变故”对其看取世界方式的影响:“我小的时候,因为家境好,人们看我像王子一样;但是,一旦我家庭发生了变故后,人们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这不是一个人住的社会,从那时起,我就恨这个社会。”[25](p359)鲁迅的“家庭变故”大概包含如下几件事:13岁时到亲戚家避难;14岁时最喜欢的小姑母病逝,父亲生病;16岁时父亲病逝;17岁时拒绝在损害自家利益的家族决定上签字,遭受叔祖辈们的斥责。几件事之后,鲁迅感受到了来自家族内部的敌意,从而开始了对处身于其中的环境产生了惶惑和质疑。从家族的没落与腐朽中,鲁迅获得一种否定性冲动,展开了对已存、现存、将存的普遍性怀疑,并从中发现了人生和世界的荒谬之处。鲁迅立足于“无”——或者说无所立足,从对家族的“怀疑——否定”开始,扩展到文化、文明、社会、政治……一切现象——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在他那里都遭遇到审慎的价值审判。
庐隐回忆自己的思想转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我的思想进步的最快,所谓人生观也者,亦略具雏形。对于宇宙虽不能有什么新见解,至少知道想什么是宇宙,和对宇宙间的种种现象,何以成,何以灭的种种哲学问题了。可是这个时期我也最苦闷,我常常觉得心里梗着一些什么东西,必得设法把它吐出来才痛快。后来读文学概论、文学史,里面讲到文艺的冲动,我觉得我正有这种冲动。于是我动念要写一本小说,但是写什么呢?对于题材,我简直想不出,最后决定还是写我自己的生活吧。”[26](p504)像鲁迅、庐隐这样由家族开始进而对整个社会人生产生怀疑的五四知识分子不在少数,当以个性主义等现代性话语反观家族生活,自然会生发出“从来如此,便对么”的疑问,当他们拿起笔探索答案的时候,首先涉足的自然是家的领域。
从伦理性的思维结构中挣脱出来,新文学作家首先选择了对家族的否定,又因为家族文化与传统文化的互渗,由家族批判又推衍到对整个传统进行批判。其否定性思维明显投射在文学作品中,在“国民性批判”和“自杀”的五四文学主题中可以见出这种思维特征。“国民性批判”是新文学价值功能体现的重要方面。在康有为、严复那里,“国民性”还是一个中性词汇,包含着正面和负面两种价值认识。经过梁启超,尤其是“五四”之后,“国民性”负面因素凸显出来,对其进行“批判”就是理所应当。语义文化色彩的变化反映出五四知识分子倾向否定的逻辑运思。国民性的形成首先是家族伦理育化的结果,是孝道伦理规训了国民的行为规范,使他们在服从中磨灭了生命个性。家族视野造就了国民的卑怯、凶残、贪婪、自私、冷漠、盲从、麻木、要面子、以众虐独、自欺欺人等,这些负面因素在阿Q、孔乙己、爱姑、天二哥、鼻涕阿二以及那许许多多的无名看客身上一一呈现。正如前文所言,批判和创造是统一的思维过程,“批判国民性”并不是激烈地否定国民性主体,而是促其新生。
否定性思维同样表现在新文学作品看取“自杀”的态度上。在儒家伦理看来,个体生命从来就不能够为自身所拥有,而是属于父母,除非有更高的道德价值的存在可以舍弃生命,比如“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等,否则的话个体应该保全自己的身体、生命,这是“孝”的开端,也是“尽孝”的前提。新文学作家尽管对家族制度有了深刻认识,也以实际行动走出家门,但家族伦理如梦魇般缠绕着他们觉醒了的灵魂,这就使他们不能轻松地享受那化蛹成蝶的快乐和幸福。于是在文学作品中,他们总是让人物在苦闷到极点时自行了断生命。“自杀”并非表明生命的无意义,相反正是因为意义过于丰富,在多种可能价值面前个体无法选择而陷入了精神惶惑的漩涡。独立带来了独立的烦恼,自由带来了自由的痛苦,唯有死亡才能使个体从痛苦中解脱。自杀毁灭的是肉体,但其最终指向却是对生命价值的肯定,是对自由和权利的尊重。从这一点来看,“自杀”这一生命否定行为也蕴含了积极的时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