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春,我和弟弟相约回杭州整理父亲的遗物,发现了一包我小时候的日记本,那是一些1937年至1946年抗日战争期间逃难生活断续的记录。感谢母亲把它们保存下来,也幸亏是母亲保管,才得以奇迹般地留存至今。
1937年8月13日,日军在浦东登陆。连日连夜的炮轰,把我家玻璃窗都震破。8月17日清晨,全家徒步离开浦东的家,父亲背着正在编注的《爱国文选》文稿,开始了漫漫的逃难旅程。
开始逃难的时候,父亲嘱咐我要记日记,说以后可以出一本“逃难记”,我遵嘱努力地坚持写日记。逃难过程中很多时候吃住行都没着落,也没条件写日记,有时候甚至是没有纸和笔,还有一些日记在逃难过程中遗失了,现存的小本册也有缺损,都不完整了,却是十分珍贵。
我希望这些难得保留下来的记录,能帮助后来的人们了解历史,热爱祖国,热爱和平。
一
我于1927年2月13日在湖北武昌粮道巷三号出生。父亲在武昌北伐革命军总政治部宣传科、《革命军日报》副刊和武汉国民政府劳工部《劳工月刊》任编篡和编辑。他对北伐的形势充满乐观,给我取名“伊甸”,寓意“我家和国家都要变成乐园了”。
回想起来,父母给我的家就是我们的乐园。
小时候,父母在各地教书,我跟随去过很多地方,比如杭州、上海、南京、青岛、浦东。也有很多时候父母出去工作,我和弟弟妹妹留在外婆家。最快活的是父亲回家,记得父亲从汕头教书回来,带来两个大网篮,一个装的是行李书籍,另一个装满了橘子。父亲知道我最爱吃橘子,他叫我橘子大王,直到晚年,我们陪他出去玩时,他还是一定要买橘子给我吃,常使我想起童年时的情景。
3年青岛,左起:小姨、母亲、伊霓、飞白、父亲、伊甸
住在杭州的时候,父亲常常带我们到西湖上去玩,总要玩到天黑,才坐小划船回湖滨。我坐在父亲身边,弟弟坐在母亲身边,从远处望夜色中的湖滨,有红绿黄各色灯光倒映在湖水里,像童话世界,美丽而神秘。船到湖滨,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完短短的平海路,过小桥就到家了。通常平海路上只有我们一家人在走,街上非常安静、幽暗,跟现在的平海路完全不同。
1933年7月,全家搬到青岛。父亲的朋友卢叔桓和章铁民一起在青岛市立中学教书,他们两个都是因为喜欢父亲的诗集《蕙的风》和父亲成为了一生的好朋友。卢伯是在邮局寄信,他看见父亲拿的信封上写着汪静之寄,对父亲说读过《蕙的风》很喜欢,就这样交了朋友,后来他和我的小姨结婚了。
我们住在青岛市立中学校园里,学校后面是山,山上树林茂密,我们常常在那里“探险”,父亲拿着一把“榔头”,防备据说可能出现的狗熊和狼,父亲说如果狗熊搭你的肩膀,千万不要回头看……我寒毛都竖起来了。每次到后山去玩,都是一次富于刺激性的经历,非常有劲儿。我们也常去中山公园和海滨玩儿。中山公园有的季节满地都是郁金香,有的季节满天都是樱花,园里还有几只好玩的猴子,在大笼子里跳上跳下。小姨用刀子插苹果喂猴子,挨母亲批评,因为刀子会剌破猴子的爪子。海滨有栈桥,伸进海里很远,在桥上走时,海浪会打到身上。最好玩的是水族馆,门口有一个用真鲸鱼做的标本,房子里是一条弯曲的走廊,两边是大玻璃水箱。水箱里有各种鱼虾蟹蚌,海星海葵海马……父亲母亲详细地读出它们的名称和习性,讲给我们听。
1934年秋,父亲和章铁民到上海浦东中学教书,同时在暨南大学中文系任兼课教授。我们在浦东杨家花园租房子,住了三年,直到“八一三”日军进攻上海。杨家花园房子很大,前院是个小花园。最幸福的情景是阳光柔和的日子,父亲母亲把桌子搬到花园里,两个人整天在那里编注《爱国诗选》和《爱国文选》,我和弟弟妹妹在旁边玩。
父亲有时带我和弟弟妹妹去上海玩儿,吃冰激凌、西瓜冰霜,看影戏(电影)。我记得看过《大路歌》《渔光曲》和卓别林的电影。1936年底报道绥远抗战的纪录片《绥远前线新闻》,父亲专门带我和弟弟去看。
父亲买两张大地图挂在家里墙上,一张中国的,一张世界的,他常指着地图给我们讲世界和中国的事情,讲中国历史故事,教我们要爱国。常看地图,我们就喜欢地理。
父亲母亲指导我们读书,写日记,做“我们的园地”小墙报,我们小孩子写作文、写故事、画图画,每月出一期。父亲母亲是读者和评论者。这些都是我们很有兴趣的事。
父亲要我们做小先生给弟妹授课。父亲说:“你们做小先生有薪水。伊甸教瀑落,瀑落教伊霓,教得好,有奖赏,教得不好,要扣薪水。”父亲替我们写了聘约,我们非常高兴。父亲一辈子教书,每学期都有一张聘约,所以聘约是他很熟悉的东西。给我和弟弟发聘约,是父亲想出来的主意。
父亲每天晚饭后要开留声机听音乐,除了《开路先锋》《毕业歌》《渔光曲》等电影歌曲外,还有广东音乐。有时全家听母亲吹箫,母亲说她这箫叫凤凰箫,吹得好时,连凤凰都要来听呢。有时母亲教我们唱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木兰辞》和岳飞的《满江红》。
在浦东,我上过一段小学三年级,弟弟上一年级,三年级和一年级在同一个教室里各占一个角落。同学们叫弟弟“电灯噗落”,因为他名字“瀑落”发音很像浦东话的“电灯开关”。父亲给弟弟起这个名字,本是取意“普罗文学”和希腊神话中掌管诗歌的太阳神阿波罗,还有像瀑布落下来很有力量的意思。
1935年10月,《东方杂志》第32卷第19期东方画报栏目报道当年商务印书馆儿童图画竞赛赛况
8岁的时候,我参加商务印书馆举办的绘画比赛,得了童年组第一名,奖品是一整套商务出版的《小学生文库》(500本),有伊索寓言、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和各种历史地理文化科学知识,对我和弟弟妹妹的文化学习极有帮助。父亲还奖励给我一台风琴。我和弟弟还参加过全国的儿童绘画展览。
夏天每晚上床后,父亲拿一盏煤油灯,在蚊帐里寻找蚊子,找到蚊子就用灯罩口一兜,把蚊子烫得跌入灯罩内。然后他坐在灯下念诗,我都是在他念诗声中睡着的。父亲吟诗的调子是有旋律的,我和弟弟学会记谱后,曾想把它记下来,但是做不到。
1935年上海,伊甸8岁
每天吃饭,父亲总是左手拿一把蒲扇赶苍蝇。后来我帮父亲一起煮浆糊,糊报纸,做成一张硬纸板,用绳把纸板挂在饭桌上方,纸板下端系一根很长的细绳,通过钉在门框上的一个圈,折回到饭桌下面,系上一块踏板。父亲边吃饭,边踏踏板,大纸板就在饭桌上方扇来扇去,全桌人得到凉风,苍蝇也不敢来,妙极了。
祖父从徽州家乡来我们家住。旧历元旦那天早上,父亲叫我对祖父鞠一躬,叫一声“球!”我问为什么叫“球”?父亲说:“家乡习惯,小孩叫祖父为‘朝’,是‘朝奉’的简称,朝奉本来是古代的官名,现在是对祖父的尊称。家乡话的‘朝’发音和国语的‘球’差不多,所以你叫‘球’就行了。”父亲还说,照家乡的习惯,小孩本应跪下磕一个头,不过我只须按新习惯,鞠个躬就可以了。于是我壮壮胆,到陌生的祖父面前鞠了一躬,叫了一声“球”,马上逃了。
二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发动了大规模侵华战争。8月13日,日本侵略军在浦东登陆。
那一年我10岁,我家住在浦东六里桥的杨家花园。连续几天,我家屋顶敌机盘旋、激战,机关枪声也听得见。8月16日夜,枪炮声越来越紧,炮声把玻璃窗都震裂了,有一炮把屋子震得摇起来。父亲母亲决定明早就走,他们叫孩子先睡,他俩连夜包书。一切东西都不能带了,但父亲的五六千本书要包起来,放在房东家的楼梯下面,想等仗打完了再回来取,没想到一走就是九年。
8月17日天未亮,下着小雨。全家空手徒步出走,坐摆渡到上海,南站、龙华站、辛庄站,每个站都是人山人海。第二天在松江挤上火车,车顶上都坐满了人。
从浦东家里出来,父亲背着没有完成的《爱国文选》书稿,这是父亲母亲几年来的心血。到杭州大舅家,发现一包《爱国文选》文稿忘在人力车上了,急坏了,幸亏7岁的弟弟记得人力车牌号,才找回了文稿。父亲说弟弟是“救命菩萨”。
怕杭州遭轰炸,我们就去了杭州附近的留下村,又转到梅家坞住了半个月。上海还在打,形势越来越紧。1937年9月5日,我们离开杭州,坐船沿新安江到严州,坐汽车到淳安,次日再坐小船去徽州,进入山区,江水很少,船常搁浅,纤夫人脸几乎接近地面,船底磨在鹅卵石上,发出嘎啦嘎啦很响的声音。纤夫很用力很辛苦,一天要吃好几顿饭。船舱里装满白色的石头子,比沙子大一点点,是掺米用的。
在绩溪县城白石鼓巷住了三个月。那是母亲和我们第一次回徽州老家。我记得母亲学说徽州话,她说最容易记住的一句话是“我不晓得”,因为发音和英文的“ABCD”非常像,把我们逗得大笑。
日本飞机来绩溪丢了炸弹,1937年12月初我们回到徽州绩溪八都的余村老家。绩溪县城到余村50里山路,从早走到晚必须不停地走,不然天黑了老虎就来了。雇了一个人挑担,一头坐着7岁的弟弟,一头坐着4岁的妹妹,我10岁自己走。第二天早上所有大人都腿疼脚疼,我一点儿也不疼。
老家门前是一条河,父亲9岁时摔下河里去,大水把他冲走了。有个农民把父亲救了起来,后来父亲每年都寄钱给他,感谢救命之恩。
我们回到余村,祖父母都健在。有一位姑母从小给出去当童养媳,按农村习惯,女儿给出去就和父母断了关系。我们回去后父亲就把这个妹妹接回来看父母,也带了我们去她家,姑母很高兴。姑母家门外有棵白果树,把白果放在炭灰里,等听到“啪”的一声,烤熟的白果硬壳炸开,核是浅绿色的,软软的,味道好极了!
冬天,老人们出门,两手缩在棉袍内提着火笼,棉袍就成了一个小暖房,两只袖子空着荡来荡去。火笼是用来取暖的,一个特制的竹篮里放着小火炭盆,盆里有灰和烧红的炭,盆上有铁丝罩。
过旧历年很热闹,大家到祠堂去看舞狮,晚上放飞大纸灯——用薄纸糊成立方形的大灯笼,底面中间有洞,洞的中间架上一盏小煤油灯,先要提着灯笼顶部的四个角,点火后,灯笼膨胀,再过一会儿便飞上天去,飞得非常高,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一时天上有许多灯在飞,非常好看。这就是原始的热气球啊。
过年做米花糖,先把一大团黄色透明的麦芽糖绕在柱子上,拉得很长,来回拉许多次,就变成白色了,然后和炒好的米花混合,做成米花糖,每个小孩得到一桶。过年还要吃饺子,余村的汪姓爱吃面饼、馅儿饼、饺子等,因为汪姓祖先是山东汪水迁来的。
余村后山脚下,有一家造纸的作坊,用稻草在石灰槽里泡烂,再用一种平筛子捞出一层浆糊一样的东西,控水,晒干,就是很大的一张纸。
我在余村燃藜上小学五年级,弟弟三年级。一次,学校手工课做刷子,要用竹片和猪毛来做。竹片上用锥子扎四排小洞,用线穿过小洞把一撮撮毛拉进小洞,再在另一边系起来。邻居家有一头黑色的大肥猪,大肥猪背靠外面栏杆睡觉的时候,我就拿了奶奶的大剪刀,悄悄地走过去,左手拿起一把毛,剪了一刀,大肥猪“嗷”的一声跳起在猪栏里狂奔大叫,我和弟弟也吓得赶快逃回家去。我去剪了好几次,幸亏没被邻居发现。我做的刷子交上去的时候,老师说:“很好!”
余村后面紧靠着上金山,山上全是竹和松,只有一人可走的小径。父亲带我们去拾树枝,砍竹子,背回来当柴火烧饭用。上山时,父亲总拿棍棒之类的“武器”,以防遇到野兽。还有一种绿色的毒蛇,叫竹叶青,尾巴绕住竹枝,头挂下来,突然剟人一下,很快就没命了。父亲教我们走陡峭的山径,脚要横过来,踩在有草根树根的实地上,不可踩在枯松叶和碎沙石上,也要注意不踩在竹根上,因为砍竹子是斜砍的,留下尖锐的竹根,姑父就是踩上藏在松针下面的竹根,脚掌戳了个洞,烂掉一个大脚趾,以后走路就很辛苦。
1937年浦东,伊甸10岁
冬天河水很少,用水要下河谷去挑上来,我在余村住了半年学会了挑水。
余村在山区,没有日本飞机来。但战争在扩大,父亲和小姨父在后山找了一处隐蔽的林中小空地,盖了一个小棚屋,如果仗打过来,好到山里去躲一躲。大人搭棚架,盖茅草顶,劈竹片编墙,再涂上泥,一整天就把棚屋盖好了。孩子们帮些小忙,非常快活,一早上山,带着许多馅饼,中午拾些柴火烤一烤吃,可香了。后来这个棚屋并没有用上。
1938年5月到武昌,我们住在胡林翼路笔墨店“师竹友梅馆”,是父亲好友曹珮声的哥哥家。曹珮声也是母亲杭州女子师范的同学,我们叫她曹伯伯。父母的朋友,不论男女,我们都叫“伯伯”;舅父舅母、姨父姨母也都叫“伯伯”,这是当时知识分子圈一种风气。父亲叫我负责洗碗和擦皮鞋,可以挣钱,挣的钱归母亲保管。
在武昌我家和郁达夫家住得很近,他夫人王映霞也是母亲杭州女师同学,他的儿子阳春(郁飞)常和我们一起玩儿。1933年和1934年在杭州和青岛,我们两家人都在一起玩儿。
1938年6月日军占了安庆,再上来就是九江、汉口,政府准备迁往重庆。章铁民介绍父亲到黄埔军校做国文教官,父亲带了郭沫若的信去。到广州那天是7月7日国耻日——卢沟桥事变周年纪念日,所有的餐馆都只卖素食。军校已西迁。我们又坐船沿西江去到临近广西的德庆,赶上了军校。之后随军校迁徙一路辗转,到过广西柳州、宜山和贵州定番、贵阳、独山。
我们在德庆住了三个月。一天在学校时,遇到日本飞机来轰炸,这是我第一次遇到敌机轰炸的炸弹落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低飞的飞机声,炸弹摩擦空气的啸声,和震动大地的爆炸声,把我吓昏了,我没命地往家跑,一路上炸弹纷纷落在路两边,我越跑越快。回到家,父亲说:“你跑回来太危险了,因为炸弹碎片从弹坑中飞出来,最可能砍死砍伤站着和走着的人。以后遇到轰炸,你一定要趴在地上,弹片就不会砍到你了。”那次炸死了人,我们家后面一个果园的树上挂着一条人腿。母亲不让我们去看,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日军的残忍,心里对侵略者的仇恨永远不会磨灭了。
记得在德庆我出麻疹,头不可以吹风,每次飞机来时,母亲就用一块大布把我的头包起来,全家一起跑到树林里去躲避。
l0月间德庆紧急,军校迁广西柳州。军校的船不让家属坐。日军逼近,逃难的人很多,找不到船。父亲就让全家在岸边等着,他到处去找船。我们雇条小木船当旅馆住了两三天。一天半夜父亲找到轮船,叫醒我们,立刻跑到江边上船。我们座位正好在锅炉上面,差不多把我们烤熟了,黑烟熏得人很难受。广西境内江面很窄,岸边临水的奇峰怪石,美不胜收,我们整天倚在船边看奇景,争着说那块石头像人,那块像猴子……美景补偿了旅途的艰苦。
到柳州几天,军校迁广西宜山,当时很多大学都在宜山。一次浙江大学请父亲去讲演,我和弟弟也去了,坐在窗外听。
宜山住了一年多,敌机三两天都要经过去空袭重庆,也常在宜山丢炸弹。1939年在宜山投弹最多的一次有172枚。只要是晴天,大家就不停地遥望北山顶上的警报灯笼,挂出一个灯笼是普通警报,表示敌机正向这边飞来,但还比较远;挂出两个是紧急警报,表示敌机马上就要到了;挂白旗表示没有警报。母亲每天一早起来看天气,如果天气好,就煮一锅饭,放在脸盆里,用布包起来提着,出发到山上去。宜山城里的许多人就是这样在山上度过一天又一天。日军飞机来了,大家躲到山洞里去,飞机走了又出来。中午吃带来的饭,傍晚回城。一天敌机在头顶盘旋时,一个汉奸用镜子反光引导日机轰炸,我们看见警察抓住了这个汉奸,大家指着他痛骂。
后来我们搬到乡下去。连绵低矮的山上全是坟墓,山坡边唯一的农舍,有树丛掩蔽。农舍是高脚的,倚山而造。我们住的房间有两个窗洞,没有窗门。窗外两米就是几个坟墓,晚上母亲常往窗外望望,看有没有鬼火。母亲告诉我们:鬼火是死人骨头里的磷飞出来发的光,我们都想看看,但始终没有看见。
父亲去上课,母亲去买菜,都要翻过坟山,山上小径两边都是荒草,走路要用竹竿打草惊蛇,竹竿拨动处常可见到有蛇“嗖”的一声逃走了。小山上到处开着带刺的大白花,还有一条长满紫花水葫芦的小溪,一幅原始世界的荒野美景,没有飞机声和炸弹声的时候,这里静极了,只有蜜蜂和小溪流水的声音。
我们窗下是牛棚,养着一头耕田的水牛。令我们惊讶的是,水牛的叫声又尖又细,与水牛庞大的身躯很不相称,跟黄牛粗壮低沉的叫声也完全不同。
1940年2月,宜山吃紧,学校计划迁往贵州定番,我们到了定番,军校停在独山,我们又回独山。途径贵阳时,在饭馆吃饭,要了一碟炒鸡蛋,吃时感到桐油气味很大,回来全家都中毒了,又吐又泻,幸亏第二天就好了。那时饭馆常在菜油里掺做雨伞、油布用的那种有毒的桐油,因为桐油比菜油便宜。我们去的那家饭馆桐油掺太多,所以引起了中毒。
1941年,贵州独山中正中学,伊甸14岁
1940年5月到独山,住了四年半。我们住在城门内不远,一有警报就往城外跑。我家租的房子漏雨严重,下雨时床上地上全是水,但因逃飞机方便,就一直住在这里。
夜晚点桐油灯盏,一个高脚小碟子,里面倒些最便宜的桐油,放上一根灯草,在盏边露出一点头,把灯草头点着,发出幽暗的一点点光,使房间里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如果晚上读书就允许放两根灯草,把书凑到灯前,勉强可读。晚上到后院上厕所,就靠“松明”,一尺多长一寸宽很薄的松木片,尖头上涂一点硫磺帮助点燃,木片慢慢燃烧发光,可烧几分钟,快烧完时再接着点下一根,用手拿着下端,好像小火把一样。
我们穿的是在地摊买的破旧衣服,记得冬天我穿的棉袍都是洞,棉花总是掉出来。鞋都是母亲和我两个人做,用浆糊把布贴在一起,自己搓麻线,纳鞋底、上鞋全部都是手工。
冬季井里水干了,大家爬下井去用木勺舀,整天整夜都有人在井底。当地人会举行求雨游行。
军校在独山时条件很艰苦,物价涨得很快,生活很困难,教官也需要挣外快维持家庭生活。有的教官去车站帮人搬行李做脚夫补充家用。母亲在家门口摆摊卖萝卜饼,很好吃。军校给了一小块菜地在城门外,我们种菜卖菜,多余的菜做成干菜和“盐酸”卖。“盐酸”是独山特产的一种极好吃的泡菜,是用芥菜、甜酒酿、红辣椒等做的,至今回想起来还很馋。母亲和我两个人做盐酸,常常做到深夜。为了卖钱维持生活,自己舍不得吃自己做的这种美味泡菜。那时我们连豆腐都吃不上,吃肉的时候很少。
在独山时,军校有个人在路上遇到一只老虎,他爬到树上,老虎等在树下面,另一人经过,有枪,把老虎打死,救了他。老虎肉分给教官们,父亲没要,他说不敢吃老虎肉,因为他属虎。
独山老鼠很大,不怕人,白天也大模大样地和人一起在房中活动,老鼠在我们穿木屐的脚背上爬来爬去,母亲的手指和我的脚趾都被老鼠咬流血过。
1943年贵州独山,“皇后”牌酒瓶标贴,伊甸画-石版印刷
一个勤务兵会做酒,我们在后院搭了一个棚,买了几个大缸,一口大锅,就做起米酒来,全家参加劳动。父亲还买中药泡药酒,买柑子泡果酒。父亲给酒定名“皇后牌”,父亲教我把四瓶酒捆成一提,他提着到交通要道的饭店去卖。当时独山是黔桂铁路末端,大批疏散人员滞留在这里,“皇后牌”酒是当时独山唯一有招贴的瓶装酒,生意不错。酒瓶招贴画是我画的拿酒杯戴皇冠的皇后半身像,到石印店去印的。家里酿酒,从外面回家,闻着酒的气味就能找到家了。
父亲每天在外面听到看到报上世界和中国的战争形势,都要回来跟我们说。他总是乐观地相信抗战很快就要胜利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到沪杭去了。“最多一年!”“最多半年!”是他常说的话,这些话总能鼓起母亲和我们继续奋斗下去的勇气。
1944年底,日军攻占桂林柳州沿铁路北上,独山是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占领的最后一座城市。我们从独山逃出来,母亲带四个孩子搭卡车去贵阳,父亲和二伯是走着去的。我家的白狗追在卡车后面很久,不见了,很悲伤。卡车里堆满了铺盖,我们就坐在铺盖的上面,很高,摇晃得吓人,一次母亲差点被树枝刮到车外去。惊险的盘山道,稍有闪失就会翻入深谷,沿途我多次看到谷底有摔碎的卡车、轮子、行李等。
独山县城都烧光了。父亲和二伯徒步走了11天才到贵阳,路上艰苦,遇大雪许多人被冻死,我们约好在城门外贴纸条传递信息。那时候城门口贴满了纸条,每家每户通过这样的方法找到自己的亲人。
1945年1月,父亲决定脱离军校,我们搭一辆烧木炭的卡车到了重庆。在重庆都要跑防空警报,一长声是普通警报,多声短促是紧急警报,小山上挖的防空壕沟到人脖子那么深,飞机扔炸弹时,人蹲下去就不会被炸弹碎片打到。
我们住过储奇门码头半坡上,出门就爬坡。蒋介石住在江对岸,我们常可以看到他过江在码头下船。晚上搭起床屋里就满了,二舅睡在地上,挤在床与床中间的空隙里。大家盖在被子上的衣服,常常掉在二舅的身上,早晨他要从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里爬出来。隔壁的茅厕很臭,小妹伊虹管这个住处叫“茅坑里”。在嘉陵江边牛角沱,住江边斜坡上的竹子高脚楼,地板有大缝,可看到下面的斜坡和黑黑臭臭河沟,臭虫非常多。在大溪沟山坡上建国村20号,住在草棚子里,下雨的时候全面漏水,我们用各种容器在屋檐下接水,然后倒进大水缸,可以省挑水钱。
在重庆时还有一次碰到月蚀,那一夜很多人敲锣,敲锅,敲脸盆,敲汽油桶,整个重庆都喧闹着,响声震天,民俗认为月蚀是“天狗吃月亮”,敲锅敲盆的声音可以把天狗吓跑。
三
我和弟弟妹妹只是间断地上过很短时间的学校,逃难成了我们的大学堂。父亲母亲指导我们学习功课,父亲是军校图书馆馆长,方便借书和课本来给我们读。有时趁跑警报的机会,父亲就给我们上中文课,教我们读诗。父亲要求我们写日记和每两天写一篇作文,记得父亲出的作文题有《为什么要爱国》和《逃难记》。
父亲教我们自己做日记本和作文本,如何用手裁纸,如何把一沓软纸掇齐,如何捻棉纸钉本子。这些方法都是父亲年少时在“师竹友梅馆”学徒学来的。
现在我还记得,那时父亲每天夜深人静,等到没有人再会在街上阅报栏看报了,就去揭下废弃的旧报纸,报栏上的报纸只印一面,反面是空白的,可以写字,这是一种粗糙的,颜色暗而脏的再生纸,但对于我们来说它是多么有用啊!我们就是靠这种纸学习的。到现在,我们全家都习惯珍惜纸张。
在独山我上了三个月英文补习夜校,回来再教弟弟。我和弟弟每个礼拜天去独山基督教堂参加礼拜,跟英国传教士练习英语。在英文夜校认识了潘淮清,她上铁路的扶轮中学,她父亲潘秀森在铁道军运指挥部工作。一次家里没钱买米了,母亲让我去潘淮清家借了几块钱来买米。逃难中好几次在不同的城市和潘淮清不期而遇,我们很有缘分。扶轮中学陈君亮的父亲陈宝仓是后来台湾吴石案四烈士之一,我们三人是好朋友,在重庆我们也一起上英文补习学校,去援华美国空军飞虎队总部玩,看电影。飞虎队总部打字员Snyder义务来夜校教英文课。飞虎队回国时,Snyder留给我和弟弟一架打字机,对我们以后几年学英文很有用。我在中国人民大学的时候,陈君亮还来看过我。
四
1945年8月15日,日军投降的消息传来,重庆全城沸腾,鞭炮声不绝,街上挤满了人,发疯似的跳着,叫着:“朋友们,乡亲们,同胞们,回去啦,回去啦!一起回去呀!”初听到消息,欣喜若狂,饮酒庆祝。
1947年杭州,浙江大学
那时全家生活无着,一筹莫展。章铁民曾来信说要父亲回军校,以免饥寒。国共合作破裂,父亲不愿再去军校工作,他默念庄子《秋水》篇:“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涂中。”成语“曳尾涂中”,讲庄子的故事,与其位列卿相,受着管束,不如隐居而安于贫贱。
日本投降后,所有下江人都在千方百计地争买船票回家乡去。我们买不到船票,在重庆滞留了一年多。二舅搭木船东归,我们决定再等轮船,安全些。
每天去码头打听船讯,等了一季又一季。好不容易卢伯帮忙找到民生轮船公司民权轮的“活统票”,没有舱位,船期也不定。父亲和弟弟每天都要带着钱和席子跑民生公司,船一到就立即买票,弟弟上船占“席位”,父亲回家运行李。母亲每天都要打铺盖,每晚睡觉打开,第二天再打一遍。
1949年北京,北京华北大学
1946年8月25日,抗战胜利一年以后,我们终于买到了回家的船票,终于上了船,顺长江东归。我们的“席位”在船顶上大烟囱旁边,虽然烟灰和汽笛声扰人,但我们很高兴。
中秋节当天,我们回到杭州临平外婆家,外公已经去世,徽州老家的祖父母也去世了。
长达九年的逃难生活终于结束。
2018年11月27日初稿
2019年10月11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