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

2020-01-16 07:40王纬明
中学语文(学生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石钟山斯文历险

王纬明

《石钟山记》,是苏轼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六月丁丑日实地考察、探求石钟山命名的整个过程后有感而发写下的“记”。

“作者既不满郦道元之‘简,因为他只说命名之由是‘水石相搏,声如洪钟,语焉不详;又指斥李渤之‘陋,因为他竟用潭上双石之声来求命名原因。作者亲自进行了一番实地调查,几经曲折,才对这个疑案提出了自己的解答:在郦道元‘水石相搏说的基础上作了具体的说明。”

苏轼自认为破解了石钟山命名的疑案,但他的《石钟山记》一文又给我们留下了一系列疑案:在苏轼发现石钟山命名“真相”之前,苏轼认为的石钟山命名“真相”被遮蔽的原因是什么?被苏轼指斥“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的“士大夫”包括苏轼本人吗?这些“士大夫”身上体现着宋朝怎样的时代风气呢?这些时代风气隐含着怎样的社会危机呢?危机之下,苏轼写作的《石钟山记》仅仅是狭隘地“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吗?苏轼又在欲盖弥彰些什么呢?

一、石钟山命名“真相”被遮蔽的原因

“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苏轼认为石钟山命名“真相”在他发现之前是被遮蔽的,原因有二:一是渔工水师这些人即便知道“真相”,却不能用文字表述或记载;二是士大夫这些人是可以用文字表述或记载,但是这些人始终不愿意冒险乘小船在晚上泊到绝壁下倾听那似周景王无射钟又似魏庄子歌钟发出的巨大而洪亮的声音,即风声、江水声混杂着倒灌进正对着水中央的巨石上的窟窿后发出的极似钟鼓声的声音。

在苏轼生活的北宋,用文字表述或记载,远未达到普及的程度。所以,苏轼把“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列为第二个原因。一个“虽”字,可以看出苏轼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渔工水师这些人就一定听到了和他听到的声音类似的声音。即便渔工水师这些人真的听到和元丰七年六月丁丑日苏轼在石钟山实地考察时听到的一样的声音,只怕这些不通文字的人也没有办法联想到这声音可能和书上记载的周景王的无射钟、魏庄子的歌钟发出的声音类似,所以,表述不出,记载不下,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渔工水师这些人也不应被指责,所以,苏轼对他们的态度较为温和。

但是,对可以用文字表述或记载只是始终不愿意冒险乘小船在晚上泊到绝壁下去倾听“真相”的士大夫这些人,苏轼对他们的态度明显带有指斥的意味。一个“终”字,不难窥见苏轼隐含其中的火气,说明士大夫这些人耽于享乐、缺乏历险精神是始终如一的。“不肯”,就更值得玩味了,说明士大夫这类人“集体无意识”地达到共识:对于历险,小到“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大到国家面临危急局面时挺身而出,可能都是不愿为、不敢为。更让苏轼忍不住指斥的是,这些士大夫们不愿为之事并不代表此事不能为,不敢为之事也不代表此事无法为。

写作《石钟山记》时,苏轼正由黄州团练副使调任汝州团练副使的赴任途中。显然,此时的苏轼,他的身份也是士大夫。“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苏轼在指斥这些严重缺乏历险精神和实际行动的士大夫们时,难道连自己也不放过,一并指斥了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苏轼早已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从这些精神孱弱没有丝毫历险意识和行动的士大夫群体中“摘”了出来。这种“摘”,本身也不是刻意而为,而是终其一生苏轼本就不是精神孱弱之人。

除元丰七年六月这次夜探石钟山之外,《东坡志林》中记载,苏轼还有以下的探险:

余自海康适合浦,连日大雨,桥梁大坏,水无津涯。自兴廉村净行院下乘小舟至官寨,闻自此西皆涨水,无复桥船,或劝乘疍并海即白石。是日六月晦,无月,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满天,起坐四顾太息:“吾何数乘此险也?已济徐闻,复厄于此乎?”稚子过在旁鼾睡,呼不应。所撰《书》《易》《论语》皆以自随,而世未有别本。抚之而叹曰:“天未欲使从是也,吾辈必济。”已而果然。七月四日合浦记,时元符三年也。(《记过合浦》)

吾昔自杭移高密,与杨元素同舟,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余过李公择于湖,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其略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坐客欢甚,有醉倒者,此乐未尝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举皆为异物,而松江桥亭,今岁七月九日海风架潮,平地丈余,荡尽无复孑遗矣。追思曩时,真一梦耳。元丰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黄州临皋亭夜坐书。(《记游松江》)

绍圣元年十月十二日,与幼子过游白水佛迹院,浴于汤池,热甚,其源殆可熟物。循山而东,少北,有悬水百仞,山八九折,折处辄为潭,深者缒石五丈,不得其所止。雪溅雷怒,可喜可畏。水崖有巨人迹数十,所谓佛迹也。暮归倒行,观山烧火,甚俯仰,度数谷。至江山月出,击汰中流,掬弄珠璧。到家二鼓,复与过饮酒,食余甘煮菜。顾影颓然,不复甚寐。书以付过。东坡翁。(《游白水书付过》)

通过以上摘录自苏轼自己记录的真实事情,不难发现苏轼确实是有别于那些他指斥的严重缺乏历险精神和行动的士大夫们的。

那么,这些严重缺乏历险精神和行动的士大夫们又可以折射出苏轼生活的宋朝什么样的时代风气呢?

二、士大夫身上折射出的时代风气

“从前的朝代统治依靠世家大族、贵族官僚、儒士和军人,只有在宋代,思考和写作、政府和行政行为都降格为一种共有的特性,这是包弼德在把儒家术语‘斯文翻译为‘我们的这种文化时总结出来的。”

导致“斯文”成为宋朝“我们的这种文化”的典型特征的原因有二:一是“偃武修文”文化政策导向的影响。“由于对过去80多年里军队所导致的悲惨后果的了解以及自己的军人出身,宋太祖认识到需要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文官政府。他之后的宋代皇帝特意把文官的地位抬高到武官之上。”在这种文化政策导向的影响下,“宋代的學者被鼓励去研究自然,做实验,在农业、纺织和陶瓷生产、炼铁、造船、武器制造和其他许多领域内进行发明创造。”显然,以上这些领域需要发挥的是创造才能而不是实实在在的历险精神和行动。二是全国性科举考试的价值取向导向的影响。“以儒家经典为考试内容的全国性科举考试是形成精英文官阶层的基础。他们的兴起使得新秩序得以维持。接受正统教育成为获取拥有影响力、特权、财富、权力以及名望的职业的关键。新官员是从士大夫型精英、拥有土地的乡绅和富有的商人家庭的孩子中选拔出来的。”在这种价值导向的影响下,势必使读书之风盛行而习武或者历险诸如此类行为为人们所不耻。

在“偃武修文”文化政策导向和全国性科举考试价值导向的合力下,宋朝便形成了这一朝特有的时代风气,即“斯文”,而这种时代风气最直接的体现者就是士大夫这些人。宋朝的“文化水平在当时来讲太先进,文明程度太容易让人陶醉其中。即便囿于一隅,士大夫们仍觉得自己所居之地才是世界文明的中心。所以,自恋至极的宋朝人,像极了一个酒足饭饱、事业有成而又身体虚弱的中年男人。他太关注自身精神层面的至高享受,全然忘记体内的衰落和‘高度发展所引致的迟钝”。

宋朝这个“中年男人”变得日益“遲钝”,并不意味着围绕在宋朝周围的其他“男人”——辽、西夏、金等也迈入“中年”,日益“迟钝”。

三、时代风气影响下的社会危局

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后即位称帝,建立北宋王朝。979年赵光义攻灭北汉,算是实现了统一大业。1004年,即宋王朝建立44年,宋统一25年后,辽国军队就敢悍然大举南下侵宋。这场战争最终以宋辽缔结“澶渊之盟”收场。“每年宋补偿辽绢20匹、银10万两作为军费。20万匹绢的长度,伸展不来,可以达到约2400公里。就宋代国库的财政负担来说,纳贡的丝织品大约占11世纪宋代任何一个年份以丝绢形式上缴的赋税收入份额的1.5%。银两岁币对宋来说代价更为昂贵,因为银的收入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变化不定的银生产状况。”

这场战争也第一次给宋朝敲响了社会危局的“警世钟”,但“当时大多数人和后代士大夫都对寇准的行为表示称赞和敬佩,因为他面对蛮夷采取了明智而务实的策略。”1042年宋辽之间又一次谈判,对宋朝造成的影响更大。“1042年的谈判更加强了双方的外交对等地位和兄弟之国的关系。宋给辽的岁币提高到每年绢30万匹、银20万两。”

宋辽两国短短40年间的两次谈判,对宋朝造成的影响不仅体现在绢、银这项“不可承受之重”导致的财政负担,更体现在王朝地位的降格方面。“整个宋代共与北方异族政权签订过四次(1005年、1123年、1142年和1208年)屈辱的和约,宋朝的地位也从王朝降为地方诸侯,因此其‘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的原则遭到了破坏,取而代之的是按现实政治原则与北方强邻订立和约。”

财政负担的日益沉重,王朝地位的降格,说到底还是“我们的这种文化”“斯文”在起作用。这种影响对宋王朝的影响可以说是致命的。随着社会危局导致的各种矛盾日益表面化和突出化,一些“敏感”的政治改革家,如范仲淹、王安石等,先后推行新政,希望能够整肃吏治、富民强兵,等等。但在“我们的这种文化”“斯文”的影响下,都先后失败。即使是被列宁赞誉为“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的王安石也于1076年在遭受连番打击下求退,自此不问政事。

作为仅比王安石小15岁的苏轼,不可能对宋朝“我们的这种文化”“斯文”影响下的社会危局没有感知。阅读苏轼的诗文,我们会发现苏轼对此不仅有感知,而且其作品中已经体现出了这种感知。“苏东坡的作品被认为是对‘近代之前一千年意识形态的一种根本性的批判。如果此说成立的话,吉川幸次郎有关宋代精神的理论(喜悦替代忧伤)就可以扩展为一种对传统的彻底批判。赖纳特·西蒙在他的一部论述苏东坡早期诗歌的专著中提出,苏东坡1071年至1087年之间创作的词所表现的,更多的是一种忧郁心境,而非超然心态。”

如果赖纳特·西蒙论述苏东坡早期诗歌的专著中提到的“苏东坡1071年至1087年之间创作的词所表现的,更多是一种忧郁心境”能够成立的话,那么,为什么苏轼写于这个时期的这篇《石钟山记》(1084年)就不能同样体现出一种“忧郁心境”呢?

四、苏轼欲盖弥彰的是什么?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目见耳闻”,可能就意味着历险,可能就意味着对“我们的这种文化”“斯文”的矫正,而要矫正历百年而强化的风气可能意味着对“庸人的宁静”的打破,对整个士大夫官僚体系、文化价值导向的颠覆,而要叫醒在“斯文”的铁屋子里沉睡百年的人们,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从“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苏轼由御史台差人押出汴京,启程赴黄”,到元丰七年(1084),朝廷酌情把苏轼移至离京城较近的汝州担任团练副使,已经四年多时间过去了。这次赴任汝州,苏轼仍然“不得签书公事”。赴任汝州途中写就的这篇《石钟山记》究竟应该如何结尾,想必也一定令苏轼大伤脑筋。“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这本就直白地对“我们的这种文化”“斯文”影响下的不愿、不敢历险的士大夫们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如果继续以严厉的语气结尾,只怕太过直接。想必写着写着苏轼本人也意识到了太过直接可能又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住“把柄”。“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巧妙“宕”开一笔,不惜“自黑”,留给世人一个“狭隘、自负”的不良印象,苏轼的欲盖弥彰,不可谓不用心良苦,只是苏轼借《石钟山记》敲响的警世钟本身并非坏事。

“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腥风血雨难为我,好个江山忍送人!万丈风潮大逼人,腥膻满地血如糜;一腔无限同舟痛,献与同胞侧耳听。”

这是陈天华蘸着革命激情之血挥笔写下的《警世钟》开篇的七言诗句。

从960年北宋建立,到苏轼写作《石钟山记》的元丰七年(1084),也就短短的124年,远不足千年,但苏轼写作此篇时宋朝整个弥漫在“庸人的宁静”中,沉睡于“斯文”铁屋子中而不觉、不醒的现状以及内外交困的社会危局,只怕与陈天华写作《警世钟》时的晚清末年的社会现状也有一定的可比性。

只是,苏轼这位因“对汉到唐所遗留下来的思维的批判,又被看作是一种新的思维的开端”的“敲钟人”敲响的“警世钟”,当时又有几人能懂“钟中意”呢?

1125年,金军南侵,宋徽宗退位,子赵桓即位,是为钦宗。1127年,宋徽宗、宋钦宗二帝被金人掳去,北宋灭亡,距离苏轼写作《石钟山记》,仅仅过去43年。

[作者通联:上海市吴淞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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