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脚丫的半导体

2020-01-15 10:10潘仁贤
翠苑 2020年6期
关键词:收音机半导体

作者简介:

潘仁贤,江苏常州人。供职政府机关经济部门三十余年,业余爱好文学创作。

粮管所周主任的半导体不见了。消息很快在巴掌大的街上传得沸沸扬扬。半导体是周主任新买的宝贝,以前乡里人谁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稀罕物。它的全称应该是半导体收音机。之所以大伙不伦不类叫它半导体,只是因为周主任叫它半导体,于是大伙跟样学样。即便周主任叫它砖头,大伙也一定跟着叫它砖头。它的貌相,真像一块九五砖头,只是颜色不同,轮窑焙烧的九五砖淡红色,上海出产的这新鲜玩意,表面漆的是银灰色。周主任如此大而豁之,也是有出处的,他同样是跟城里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学的。当然他藏着一个心思,要同家里的红灯牌收音机加以区别。假如没有红灯牌收音机,周主任肯定不会嫌麻烦,嫌啰唆,一定一字不落称呼它的全称。不得了,周主任的半导体长脚丫子了,一眨眼鸭子变了蚊虫子,飞没了,热心人断定街上来了梁上君子。

全乡仅有七个城镇户口居民,周主任当为其一。他雷打不动在固定时间上下班,固定的日子领工资,枕头下面藏着旱涝保收的粮油本。为此全乡人羡慕他,眼红他,甚至泛酸味嫉妒他,但这并不妨碍街坊四邻对他应有的尊敬,因为周主任足够大气,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尽管摆在他家里屋的写字台上,但飘出的歌声和说笑,能和大家共同分享。周主任每每打开收音机,总把音量调到最大,同时推开窗户,这时收音机里的锡剧越剧沪剧京剧,还有苏州评弹等等节目,街坊邻居和过路人听得清清爽爽。尤其就近的邻居,近水楼台先得月,身在自家屋里,可以一边拣菜烧饭做家务,一边听上节目。周主任家窗户低下,时常簇拥着一大帮孩子,边玩耍邊听戏。一些难得上街的村民过客,也会停下脚步听上一段。每当目睹此时此景,周主任嘴一憋,肥腴的脸腮鼓起,眼皮一抬,呵呵一笑。

他的半导体是公社改为乡后几天才买的,相比屋里的红灯牌收音机,这玩意不仅新鲜时髦,而且方便实惠,不用拉接电线,配几节电池即可。那天买了它,周主任在城里回来的路上就尝足了甜头,乘三小时农公车,足足听了三小时锡剧越剧,身子一点也感觉不到疲劳和心焦,还有石子马路的颠簸。一个字,值!这段时间,半导体与周主任形影不离,陪他上班下班,躲在黑色人革手提包里说呀唱呀。

周主任十分乐意与大伙分享这新鲜玩意,不管熟悉和不熟悉的,教他们怎么开,怎么关,怎么选台,哪个时段唱戏,哪个时段说书。现在梁上君子夺爱,周主任气愤交加,茶饭无味。街坊邻居和亲朋好友,也一同替周主任着急和气愤。以往街上发生小偷小摸,充其量就是一夜间少一只鸡,一只鸭,一条挂在窗外风干的咸鱼,一块等待北风吹的腊肉。这次贼偷的可是贵重物品,花了周主任小半年工资的值钱宝贝。而且贼太猖狂,居然白日闯,居然偷了粮管所周主任的宝贝,性质异常恶劣。方方面面强烈要求乡治安室钟主任,尽快破案,捉拿小偷,示众游街,送大牢吃官司。有人传话给钟主任,这次可不能像以往几次办案,仅以骂街不了了之,必须贼赃俱获,杀一儆百。这话小半是对钟主任施加压力,大半是话中有话。既往街上发生鸡鸭鱼肉失窃案,钟主任往往心不在焉,不上劲。多次失窃腊肉的交管所长,曾背后撒话说,有趟钟主任醉了说酒话,说什么街上能吃上咸鱼咸肉腊肉的户头,都是富裕户,匀点荤腥给人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也许小偷一年半载沾不上油荤,嘴巴子馋了流口水了。他故意说道,看看这觉悟,破不了案,分明是钟主任失职渎职,包庇纵容小偷,要不是他姓钟的顶着复员军人金字招牌,壮着书记乡长信任他,早就轰他回村种地去了。

钟主任接案后高度重视,提升窃案等级,立为乡里的大案要案。暂且不论失窃者的身份,凭失窃的不是鸡鸭鱼肉,凭失窃的是昂贵的半导体,尤其是失窃的位置,窃贼够狗胆包天,够目中无人了。周主任的家在乡政府的隔壁的隔壁,小偷在乡政府眼皮底下撒欢,分明在出钟主任的洋相,取笑乡治安室,这使得钟主任的恼火,远比周主任大,恨不得马上长出火眼金睛,揪出胆大妄为的贼骨头,当街折断贼腿,剁掉贼手。

钟主任第一时间上门安抚周主任,了解案情。他是闻名全乡的老烟鬼,屁股落座,习惯性掏出烟纸烟丝,自顾自卷了一根喇叭花。体态发福的周主任动作慢了一拍,递过去一根两边分的大前门,钟主任接过朝耳根上一夹,说先抽这个,啪地点了喇叭花,猛地吸了一口,同时呵地一下,烟和话一起吐出,贼骨头,胆子还真肥大了,老兄你说说来龙去脉。

周主任别过头躲避飘散的绕烟。烟味太臭太辣,刺眼睛。周主任咳了一声,抹抹鼻子和泡眼,回忆失窃经过。情节非常简单,他上茅屋撒一泡尿回来,发现堂屋八仙桌上的半导体不翼而飞。半导体买回来后,虽是崭新的稀罕物,周主任从没有掖着藏着,总是放在八仙桌上,让大家随便观赏摆弄。

钟主任点拨,启发周主任提供一些线索,排排有没有可疑之人,理理可疑细节。周主任扭扭肥胖且短粗的脖子,摇摇头说,上门来瞧这新鲜玩意的,个个中规中矩,连自说自话把半导体拿出门槛的事儿,也没发生过。周主任抽完第二支烟后,突然啊了一声,问这算不算疑点。他吞吞吐吐说,曾有几位亲朋好友和邻居开口,要借半导体回家玩玩,但都被拒绝了。周主任解释,倒不是他为人小气,主要担心摆不平,借了这不借那,人为让人挑理,添堵闹别扭,所以索性来一个一律不借,要看要听上周某家,不仅热烈欢迎,还免费供应茶水。他怀疑这拨人中间有人是不是动了歪脑子,或者闹恶作剧。

周主任破案心切,建议钟主任通过高音大喇叭,播一次威震贼胆的通知,号召全乡百姓检举揭发。身板瘦削的钟主任丢掉尖尖的烟屁股,金黄发亮的手指取下耳根上的大前门,撮了撮点上。他一口气抽了半指,说了句好烟,望着脸蛋白皙肥嫩的周主任,慢条斯理说,老兄,搞案子可不是演戏唱戏,兴师动众往往打草惊蛇,一旦贼被逼急了眼,弄不好会把半导体砸个细巴烂,甚至扔进臭茅坑里,销毁证据,那就成了无头案。他说半导体是高档货,也是小娘货,经不住一摔一踩。他说你得配合,动动笔墨,列出那些曾提出借半导体的名单。他再三关照周主任,平时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以麻痹贼骨头。他说收音机不像鸡鸭鱼肉,灌进肠子一拉,就失去了证据,窃贼的动机,十拿九稳是奔着想听好声音来的,玩块砖头有啥意思,也没有文化拆开来琢磨零部件。钟主任夸下海口,半导体长脚丫走了,老子让它走回来,完璧归赵,不破此案,老子不跟我老子姓。听到贼骨头急了眼,会把半导体砸了,扔进茅坑,周主任发亮的额头顿时冒出汗珠,连连点头答应低调行事,配合破案,顺便向钟主任反映了街坊邻居的民意,一旦捉到窃贼,定要将贼挂牌游街示众,整肃乡风。钟主任起身告辞,边走边说决不手软,这案子折成钱是个大数目,够贼坐牢。

钟主任紧锣密鼓组织侦查破案。其实他对周主任添这新鲜玩意,早就存有看法,家里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够吃香了,买这玩意太铺张太摆谱,乡里乡亲家里充其量挂只小喇叭闹闹。刚接报半导体不翼而飞,他偷偷呡住嘴幸灾乐祸笑了。不过想到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想到自己似乎在众目睽睽下被贼挑衅和侮辱,心中骤然充满了责任感,还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复仇情绪,咬牙切齿发誓,即便挖地三尺,也要将窃贼绳之以法。他20多年前,摘掉领章帽徽复员回乡,就吃上了治安饭,对侦破乡间偷鸡摸狗案件,琢磨了一套属于他自己的独特思路,独特的土方妙法。他非常自信,这起案子,比偷鸡摸狗案子更简单明了,其实窃贼就是个十足的笨蛋,愚蠢之极,玩弄的是变相的掩耳盗铃把戏。笨贼相好半导体肚子里发出的各种好听声音,被声音魔住了魂灵,泛起了贼心。简单地说,贼偷的是声音。声音是藏不住的,这和祸从口出一个道理。即便风头上把机子藏了起来,躲过了一时半会,最终会抗拒不了好声音的诱惑,露出尾巴。窃贼耳朵享福、心情舒适得意之日,便是束手就擒之时。

钟主任定下侦破策略,在夜深人静时分悄悄进村,于寂静中寻觅半导体发出的声音。他胸有成竹,窃贼白天不敢摆弄半导体,只会在深更半夜,躲在被窝里,或躲进灶间柴仓,将声音调低如蚊子吟唱,偷偷享受不劳而获的果实,过把耳瘾。当过三年侦察兵的钟主任,非常自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机警灵敏。

钟主任令治案室全部力量投入战斗。全室四人分为两组,他和副主任各带一名治安员。那些有偷鸡摸狗前科的村民,被列为重点,其中的年轻人,尤为重中之重,年轻人喜欢新奇。他通知乡里供销社,记清前来购买二号电池的单位和购买者,及时报告。半导体用的二号电池只有供销社有货。

全乡八十九个自然村,他了如指掌。全乡还没人敢吹嘘自己的记性胜过钟主任。乡里十岁以上男男女女姓甚名啥,钟主任能像说快板一样流利报出,绝不会张冠李戴。哪家哪户灶砌在哪间,床架在哪屋,屋里住的老人还是小孩、男人还是女人,都嵌在他的脑袋瓜子里。

钟主任第一次出征,选在冬日深夜时分。一向高调的蛙们,吃饱喝足后在浑浑噩噩中长睡,消耗脂肪;善唱的虫子们也被寒霜冻闭了嘴。钟主任脚步轻盈如猫,唯能听到尾随其后的治安员的袖子和裤管,擦出轻微磨蹭声。

每到一家房前屋后,钟主任贴近门窗,竖起耳朵,倾听和分辨从屋子传出的各种声音,其中听到最多的是男人的呼噜声,碰巧也听到男女打情骂俏的撒欢声音,此时钟主任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不得不分神想一会独守被窝的老婆。他们走了几个自然村,没有发现可疑声响。

他们来到了小柳村,村西头两间孤零零的草房里,住着孤儿寡母,男主人是纤夫,前几年坠落长江,被滚滚洪水冲得无影无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孤儿叫徐少平,十五岁,嘴上刚开始长毛,辍学。寡母少平他娘,上月生病住院。钟主任打算绕过这家,忽然想到疏而不漏的职业警示,又踅了回来。

徐家草房的前檐,只有钟主任身高,窗户也就是个透气孔,上面糊一张破旧的牛皮纸,那种农村常见的六六六粉农药包装纸,尤其夹层中间的,质硬,挺括,碰水不易腐烂,农家孩子常用来包书。屋里煤油灯光跳闪,寡母躺在床上,少平细心为娘掖被子,轻声催促娘睡会儿。儿子反反复复提醒娘,疼了就摇摇我的手,取止痛药给你吃。孩子的嗓门像小公鸡。他和衣躺在娘的身边。煤油灯吹灭了。钟主任屈了身子,透过窗纸上的破洞,目睹屋里的母子俩,同情地摇头离开。治安员说,少平娘得了绝症,医院打了回票,再多还能撑上十天半月。钟主任暗暗斥责自个太不地道,居然还对孤儿寡母起疑心。

钟主任调整战术,在芝麻和西瓜中,先抱西瓜。夹坝村的祝亚喜是西瓜式人物,重点嫌疑人,曾因偷鸡摸狗被劳动教养一年,解除后又犯新案,吃了六个月正经官司。

说起祝亚喜,他堪称身怀绝技之人,偷鸡斩鸭出手之快如闪电雷劈,方圆百里找不出挑战者。他深更半夜潛入农家鸡舍,受了惊吓的鸡鸭,求救声还没冒出喉咙口,已被他闪出的虎口掐住了脖子,只能可怜巴巴憋气蹬腿,无济于事地垂死挣扎。他抽出锋利的腰刀,利索地朝它们的脖子左右一抹,梦想在最后一刹那呼天号地的倒霉鬼,便呜呼哀哉。他娘老子羞愤儿子作孽,关着门劝过骂过打过他,挨训后收敛几日又毛病复发,鸡肉鸭肉实在太诱惑,关键能当饭吃,撑肚子。碍于家丑不可外扬,娘老子还要帮他瞒着掖着,不过绝不尝他一口嗟来之食,给他划了一间房,立灶单过。祝亚喜的单口灶上,时常飘出诱人的香味。这贼坯倒也晓得兔子不吃窝边草,作案地都选在离家十里以外。村上邻居闻到香味,点点窝里的鸡鸭活蹦乱跳,一只不少,都以为他又逮到了麻雀野鸡等飞鸟野货。祝亚喜玩弹弓的技术,一样出神入化,弹弓在他手上一张一弛,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必定闪身掉落地上,没有哪只能幸运逃过一劫。他好上鸡鸭肉一口,倒不是嫌长吃麻雀单调乏味,而是嫌耗时,填饱胃需一篓子麻雀,而且向麻雀开刀的同行越来越多,那些人手段更狠,不用弹弓,千篇一律用渔网兜,深更半夜突然将一扇大网罩在竹林梢上,一网打尽。现今成群结队的麻雀越来越稀少。至于野鸡,更是凤毛麟角,可鸡鸭家家养,肉又多,能填胃,来得快,所以他屡教不改。

这小子东窗事发,栽大跟头,既不是栽在钟主任手上,他作案的地盘超出了钟主任管辖的一亩三分地,也不是栽在戴着领章帽徽的公安手里,虽然公安多次组织人马伏击蹲守。他被捉拿归案,情节有点狗血发笑。那天他如入仙境,轻车熟路收获了半蛇皮袋鸡,背上气绝身亡却还热乎乎的战利品,心满意足踏上回程。当他走近一处墙角转弯时,突然横向冲出一个人影,猛地撞击他的左肩膀,嘴里直吼吼,你往哪跑,你往哪跑。半路杀出堵兵,祝亚喜始料未及,命中注定交了噩运,惊慌失措,迈开大步奔跑,步子因心虚急促,因急促脚力过猛,惊醒了远处瓜舍里呼噜震天的值夜人。值夜人以为来了偷瓜贼,一跃而起,懵里懵懂高喊捉贼捉贼,举着棍棒朝相反方向疯狂追击。正在祝亚喜暗暗庆幸之时,突然他眼冒金星,倒在地上。原来另一个瓜舍值夜人截住了他的去路,给他当头一棒。后来他懊丧好长时间,当时只需回下头,根本不用做贼心虚,腾腾腾逃路,其实撞他肩膀的那位,不过是梦游的老婆婆,人家根本没追他,她依然吼吼你往哪跑,径直跑回自家屋里,躺在床上睡觉去了。天亮后队长登门表扬她捉贼有功,老婆婆莫名其妙。事后,钟主任亲自送祝亚喜去了劳动教养所。那一年,钟主任每月一次,来回步行60多里路去教养所,就为了看他。

祝亚喜劳动教养回来一段时间后,又犯了一桩事。到了夏收夏种季节,队里插秧临近尾声,队长为短一亩左右的秧苗发愁。祝亚喜自告奋勇,说他有办法解决。队长笑他吹牛皮,尽放大麦屁。第二天一早,果然田里均匀地散了一把把秧苗。队长高兴之余问祝亚喜哪来的,他回说拣了人家多余的。队长表扬祝亚喜浪子回头金不换。

秧苗插下还没成活,主人找上门算账来了。原来他们村的农技员走亲戚路过夹坝村,奇怪发现这村田块里插上了良种秧苗。这良种是他亲自培育的,叶子形状和颜色特色明显,好认,还未推广。祝亚喜的牛皮吹破了天,端端正正戴上了破坏生产的帽子。

钟主任恨铁不成钢,又气又恨。祝亚喜因有前科,属惯犯,公检法准备判他两年官司。钟主任向不同的上级写了十多分检查,检讨自己疏忽管理教育,愿意接受处分,求爹爹拜奶奶,看在祝亚喜好心办坏事份上,请求减轻处罚。最后,祝亚喜坐了六个月牢房。

祝亚喜刑满释放回来后,钟主任隔三岔五敲他木鱼,还算规矩。但钟主任还是提防他贼心作怪,旧病复发。想做好事表现自己,居然采用盗窃的方式,说明上瘾容易戒瘾难,金盆洗手比戒烟还难。钟主任感同身受,自个烟反复戒反复抽,烟瘾上来比犯眩晕症还难受。

村上年轻人一旦沾上了贼的名声,姑娘九有十嫌,即便痛改前非,曾经的污点就像伤口愈合后的疤痕,总是挥之不去。祝亚喜因有劳动教养和坐牢的劣迹,现今三十出头依然光棍一条。他娘老子这边,尽管钟主任多次上门调解,还是不肯接纳儿子,怨恨他是五逆之子,丢尽了祖宗十八代脸面,弄得全家人走路都弯腰低头。

半夜了,光棍祝亚喜屋里还亮着灯。一盏白炽灯,悬在半空中,蒙着发黑的灰尘,散出暗淡的光线,透过窗户上碗口大的破洞,射在钟主任清癯的脸上。祝亚喜蒙头钻在被窝里,被子一起一撅。他的异常举动引起钟主任警觉。钟主任竖起耳朵,凝神静气,似乎听到了收音机的声音,再听听又觉得是心理作用,无中生有。他在是与不是之间反复判断,拿捏不定。这种怪现象难得发生在他身上,他一向为事果断,大概窃贼太目中无人,太令他愤慨,使他急火攻心,急于求成,干扰了正常判断力。他低声令助手屏住气息听听,助手听了片刻报告,好像听不到什么声音。什么好像,钟主任低声呵责。他最讨厌模棱两可。祝亚喜小子屁股撅了半个多小时,钟主任瞧着研判了半个多小时。祝亚喜似乎故意在耗钟主任的精气神。

出击,钟主任等不及了,随即敲了三下窗棂。但见一瓢葫芦光头从被窝里探出,撕开嗓门大声问谁呀。钟主任不高不低答我。祝亚喜太熟悉这个腔音,骨碌翻滚下床,一面媚声媚气喊着来啦,一面匆匆胡乱穿衣服。

治安主任半夜敲门,吓不死也吓尿半裤裆。祝亚喜无法猜到钟主任为何深更半夜大驾光临。他快速打开门,以监狱训惯的站立姿势,手指贴紧裤缝,卑躬说政府请进。钟主任眼都没斜,直奔床前,呼地掀开被子,拎起抖了又抖,一雙大手来回抹抹垫被,再拎起被子抖了几个来回,最后索性把单薄的垫被也拎起来,抖了两个来回。没有发现疑似砖头的东西,唯一的收获是一张电影画报,上面刊登了女演员的剧照,还有一把亮着的手电筒。

钟主任明白了祝亚喜为何蒙头撅屁股,哗啦啦将画报撕个粉碎。在乡下画报也是稀罕之物,钟主任对妖里妖气的女人诚见很深,追问画报哪来的。祝亚喜低头哆嗦说,路边捡的。钟主任斥责他贼话连篇。祝亚喜瞄了一眼钟主任的眼睛,那双比自己家灯明亮百倍的眼睛,老实坦白道,狱友,不,一起坐牢的劳改犯送的。钟主任一脚踹过去,狗改不了吃屎,咋又和那些乌合之众勾搭上了?祝亚喜惶惶说,赶集碰巧碰到。钟主任盯着他的眼睛问哪天,他回说一个月前。

两个狐朋狗友一起在街上游荡,打着手电流里流气看女人画,年轻人猎奇,钟主任分析琢磨这些琐碎细节,感到里面大有文章。

钟主任甩出特招,他要让做了亏心事的犯人,在措手不及的被动应付中,露出破绽。他眼望别处,故意拖长语气说了一个字,机。

祝亚喜身子立得如竹竿笔直,报告主任,养了几只,自养自吃,再不敢去偷鸡摸鸭了。为了证明自己实话实说,祝亚喜转身搅醒了一窝酣睡的鸡兄鸡妹,惊得母鸡咯咯咯叫唤,那只公鸡以为自个玩忽职守,主人都起床了,自个还没打鸣报晓,立刻将功补过,引吭高歌。这下乱了套,全村公鸡响应号召,畅亮嗓子大合唱。

钟主任皱了皱眉,又出其不意喊出两个字,半导。

是的是的,养鸡半道出家,春天抓了十只小鸡,死了一半,祝亚喜猥琐地鸡啄米般点头。

钟主任始终观察刑满释放分子神色的细微变化。使了两招,祝亚喜没有显出什么特别反常的惊慌失措。钟主任与乡村鼠辈打了半辈子交道,尤其不相信祝亚喜坐了半年牢房,练就了过硬的反侦察心理素质。

他再出一招,突然吼道,不是鸡、是半导、是机。

鸡,是,还有稻,喏,床底下还躺着一麻袋稻谷,留着开春去机米,祝亚喜依然猥猥琐琐地答道。钟主任使完了钓鱼诈术,心想还真没有什么破绽和漏洞,便在厉声的语气里,掺和几分温情说道,以后不允许看乌七八糟的东西,犯男女作风问题也是要狠批狠斗的。他踩了几脚画报纸屑。

祝亚喜的脸红如猪肝,躬腰哈声哈气保证,坚决不犯,坚决不犯作风新罪。

钟主任跨出门槛,回头叮嘱送客的祝亚喜,小子,好好做人,娶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钟主任在几个方向推进破案,依然没有挖到有价值的线索。半导体走到哪里去了?依据周主任开的名单,钟主任一一进行了秘密排查,他们中间确实存在嫉妒周主任、恨周主任不近人情等情况,但排除了偷盗或恶作剧的可能。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他奉为治安人的底线

周主任气喘喘上门打听破案进程,钟主任简而言之,快了快了,再补一句案情保密。周主任摸着油光的天庭,吞吞吐吐建议,能否将案子上报县公安局。钟主任挺挺瘦削的身板,凑前靠近周主任,摔话堵住他的口,看来老兄不放心老弟!闻着他吐过来的一口口臭烘烘旱烟气息,周主任马上口是心非,说了违心话,哪里哪里,只是看你太忙太累,心疼你,你办事我放心。放心,贼坯就是白骨精变身,也逃不过老子的眼睛,钟主任说着伸展脖子吐了个烟圈,圈儿一个接一个向上飘飞。对对对,他就是会七十二变的孙猴子,也跑不出你如来佛的手掌,周主任奉承道。周主任最担心贼骨头砸烂了半导体,扔进茅坑里。钟主任所以压着案件不上交县局,因为他不信邪,确认贼就在本乡本土,自个有能力将他捉拿归案。

他喜好模仿侠士侦探风格,常常单枪匹马摸排走访。又是一个深夜,他独自一人,像幽灵般摸排了几个可疑点。不知不觉,随身携带的火柴擦完了,火是烟鬼上帝的上帝,断了火种,钟主任瘾头发作难忍。他想去敲门借火,然而眼睛晃去,四周黑咕隆咚,没有一家亮灯,便打消了念头,这点上吵醒人家睡觉,太不地道。他将烟丝塞近鼻孔使劲嗅嗅。

往往心里想什么,眼睛就找什么。钟主任走着走着,发现小柳村有了亮点,徐家亮起了煤油灯光,晃晃悠悠透过窗户。烟瘾是鬼是神,鬼使神差,钟主任不由自主走近亮光。既然亮起了灯,说明人家醒了,不必再纠结礼貌问题。就在距草屋二三十步时,他隐隐约约听见或高或低的声音,嗞嗞咝咝的声音。他既惊讶又兴奋,果断判定这是收音机发出的声音。得来全不费工夫,钟主任蹑手蹑脚走到窗口,望见屋里少年徐少平手里拿的东西,正是那块砖头大小、银灰色的半导体收音机。孩子正笨拙地摆弄着,半天才找到一个讲着叽里呱啦话的电台。

钟主任一块石头落地,案件终于有了眉目了,或者说大功告成,破案了。这台半导体,无疑是周主任不翼而飞的那只。至于怎么跑到这孩子手里,起了赃物便可真相太白,擒拿窃贼也易如反掌,如瓮中捉鳖。

钟主任准备马上起获赃物,以防夜长梦多,一旦转移了,麻烦难以想象。考虑到必须保证半导体毫发无损,行动需谨慎得体,以防场面失控,一旦孩子受了惊吓,情急之中摔坏了半导体,岂能完璧归赵。他想出了既能稳住孩子情绪,又可起获半导体的行动方案。他正准备举手敲门入室之时,突然产生了恻隐之心,在深更半夜,一个乡治安主任,在一个病危女人面前,从她孩子手上取走来历不明的收音机,不管偷窃半导体与孩子有没有直接关系,是否太残忍。

他犹豫不决,暂缓行动,隔着窗目不转睛望着娘儿俩。

少平娘卧躺床上,提醒儿子说,电台里人睡了,叽里呱啦是敌台吧,咱可不能收听敌台,赶紧关了。

少平依娘关了机,将半导体扔在枕头边,握着娘的手说,您老咬嘴唇,血发紫了,求求您别再咬了,疼了就掐我的手,掐我的手臂,使劲掐,我不怕疼。

不用,快去,再拿两片止痛片。

刚吃了两片,一次顶多两片,医生一再关照的,再好隔两小时吃一次,多吃了不好。

多吃了咋啦,到这份头上,还有什么好不好的,要不是娘想着多陪你几天,早用草木灰呛死了,快去拿。

好,就吃两片。

四片。

少平帮娘吃了四片药。少平娘发出连续不断痛苦的呻吟声。少平用毛巾反复替娘擦脸。

服了大剂量止痛药的少平娘,痛苦的呻吟声渐渐低沉。

过了一会,少平娘问儿子,真借的?别骗娘呀,儿啊。

真的借的。

非亲非故,人家为啥肯借?

给您讲了好几遍了,我说我娘病了,全身疼,疼起来只能咬嘴皮子顶着,全咬碎了,肿得像大舌头,我说我娘一向喜欢听唱戏,要是我娘听了戏,分散了心思,就不会一直念着疼了,一定会好过一些,这样人家心就软了,就借给我了呗。

借的,为啥怕声音开大?

这东西高档,全乡就他家有,要借的人可多了,他好多亲戚和邻居开口借,都让他回头了。咱声音开低点,就是不想让别人听见,不想让人晓得他借给了咱,要是他的亲戚朋友晓得借给了咱,肯定要计较他,这不是为难人家嘛,添麻烦嘛,娘您说是不是?

儿呀,别怪娘啰唆,千万不能偷呀!

咋还不相信呢,说了多少遍了,借的,借的,不是偷的,打小您就天天叨叨,要做好孩子好人,儿子是不是一直照您的话做的?从没把人家东西拿回家一次,连一片菜叶子也没有,别说偷。

这娘看在眼里的,可……

尽管放心,您趁药性上来,赶快睡会吧。

唉,娘放心,娘也不放心,人穷志不能短呀。夹坝村的亚喜得了做贼的名声,处处遭白眼,好在钟主任处处帮他,他现在也知道学好,可还是脱不了贼名声,上半年,前村王寡妇招夫养子,钟主任花了好大力气帮他撮合,到底还是没成,说来说去是王寡妇娘家人,嫌他做过贼,横在中间筑坝,看来他要当一辈子光棍了。

懂。

真懂就好,娘死了也瞑目了。

又胡话了,快闭上眼睛息会儿。

唉,俗话说,好事不出村,坏事传三村,一个人一时糊涂,背了污点,改了也低人三分,在人家的眼里,污点一辈子洗不掉的。

明白。

娘死了,赶快还给人家,记得给人家磕响头,谢谢好人。

您话多了,累了,趁药性上来,快睡会吧,待会又要疼的。

借?借?借?少平娘重复三个字。

少平捂着嘴跑开,泪流满面。

钟主任转身回家,脚步沉重,烟瘾跑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一上班,钟主任开了案子分析会,他说贼骨头很狡猾,可能探到了咱治安室行动的风声,把半导体藏匿起来躲避风头,看来一时半会侦察不到了声音,鉴于此,全室暂停行动,以麻痹窃贼,待过一程贼以为平安无事,偷偷摸摸摆弄半导体,咱再出其不意,捉贼捉赃。他指示手下,还可考虑下其他侦察方向。

当晚,乘着夜幕的掩护,钟主任独自上了小柳村。他一路避开村民的眼睛。乡村百姓对治安对公安人员进村,特别敏感,找谁讲话,上了哪家,猜疑立马满天飞,而且都是非常糟糕的猜疑。钟主任确定少平家屋里屋外没有外人后,轻轻敲了三下门。闻声开门的少平,见来者是钟主任,大驚失色。他在学校听过钟主任作的治安报告。钟主任顺势一把将他拉出门外,低声耳语,吩咐少平看他眼色行事,讲话声音尽量放小。他说他现在不是钟主任,管他叫周主任。全身筛糠的徐少平惊恐地点点头。

少平娘躺在床上喘着气,用劲问谁来了。钟主任三步并两步进门,站到少平娘床跟前,温和地自我介绍,嫂子是我,就是借给少平半导体收音机的周主任,粮管所周主任。钟主任给少平使眼色,少平慌张附和,钟,周主任,他就是借咱收音机的周主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的少平娘,蜡黄的脸上展开笑容,强着身子要坐起来谢客人,谢好人。钟主任连忙安抚她躺好,尽量少说话,说话耗神。钟主任说他是特地送电池过来的,料想半导体应该没电了。钟主任掏出两节电池给她看了看。少平娘不停地说好人有好报,感激的眼泪冲出深陷的眼窝,流过冰冷的脸颊,淌到毫无血色的耳根。她夸奖匣子真管用,听戏比吃止痛药灵。她自责自己一直冤枉儿子,疑心儿子偷了人家的机子。钟主任安慰说,嫂子多想了,少平咋会偷东西呢,是我要孩子保密的,要借的人实在太多,应付不过来,所以索性一个不借,一碗水端平。钟主任说,嫂子拜托你,今后还要继续保密,没外人时声音可开大点,外人来了就关机,一句话,不要被外人听见和看到就行。少平娘使劲答应,一定一定。她反复道,借好,借好,死了能闭眼了。

钟主任为收音机换了两节二号新电池,留下两节给少平备用。他将换下的两节熊猫牌电池揣进衣兜里。

少平按娘的吩咐,出门送周主任。钟主任拉徐少平蹲在墙脚边。他相信稚嫩的少平不会偷半导体,他之所以今天登门,是不想让病入膏肓的少平娘,带着疑惑离开她的儿子,即便告诉她是别人顺手牵羊,再转借给她儿子,善良的她也不会放心而去。

不容置疑,半导体是偷来之物,钟主任询问少平谁给他的半导体。徐少平又抽泣又哆嗦说,他偷来的,与别人无关。他说娘从医院回家后,全身一天比一天疼痛,止痛药越来越不管用,娘痛苦他也痛苦,又没办法帮娘止痛。他上乡卫生院为娘配止痛药,要路过周主任家门口,几次见到周主任和一群孩子摆弄半导体收音机。他曾想开口向周主任借用几天,可打听到周主任无论什么面子,一律不借,想到自己一个陌生毛孩,即便开口肯定白搭,一时动了糊涂念头,做了蠢事。他说等娘走了,一定还给人家,当面赔罪。

钟主任倏地站起,急促地旋转身子,仰视寒冷的月光,叹了一口气。他拍拍少平的脑袋说,这事整大了,哪一个赔罪了得。少平跪求钟主任,娘在世的时候千万别捉他走。钟主任搂了搂孩子,摸摸孩子的头,关照少平,收音机的事,对任何人必须守口如瓶,包括躺在床上的娘,有事只许找他。钟主任给了少平20块钱,叮咛这段时间好生照顾娘,其他别胡思乱想。

半个月后,徐少平提着一个包袱走进了乡治安室。他的手臂上戴了黑袖套。钟主任考虑到自己的特殊身份,没有出面帮苦命的孩子料理他娘的后事,他担心自己的好心也许就是冒失,招来不必要的疑心,给孩子带来一生的伤害。

见少平来了,钟主任指派治安室副主任,带两位治安员,立即去轮船码头,排查可疑分子。把他们几位支开后,徐少平打开包裹取出半导体,递给钟主任。钟主任见包裹里还有几件衣服,问咋回事,少平说替换用的,他来投案自首。马上先去向周主任磕头谢罪。钟主任挺直腰板神情严肃地说,这个认识不错,今后一定要牢牢记住你娘的话。他俩坐下谈心,竟误了中午饭。期间钟主任奇迹般忍住了烟瘾,没抽一口烟。钟主任特别叮嘱少平,从今以后不再提半导体收音机的事。

隔了幾天,钟主任带着半导体上了周家门,递上一句完璧归赵。周主任喜出望外,接过半导体验明正身。他确定无误,这只走回来的半导体不是调包货,里面响当当的熊猫牌电池足够证明。熊猫电池是他上海朋友寄过来的,县城也没有货卖。周主任高兴之后急切问咋破的,贼是谁?贼在哪?钟主任说,大概贼坯怕了,改了主意,把这块砖头用雨披包着,扔在治安主任钟某我家竹园里。钟主任抽了一口烟愤愤骂道,老子白忙一场,案子到头还是成了一桩无头案。

周主任哇地嚷嚷,没抓到那个,那个该千刀万剐的贼坯?钟主任心灰意冷地点点头。周主任气咻咻说,害得老子几个月上班下班没听戏了,你当初发誓人赃俱获的,你还得一挖到底,捉住贼给我出气,否则那贼就是埋在咱乡里的地雷,定时炸弹。

没办法,断了线索,成了彻头彻尾的无头案,只好销了,钟主任唉声叹气道,钟某人也是壮志未酬,眼睁睁看着立功的机会眨眼黄了,大伙可能还会讥笑我无能,怂包,幸好半导体走回来了,否则不跟爹姓要改跟娘姓了。他呵声一笑补一句,不过我的爹娘都姓钟。他指指半导体说,改日借来听听。

春节一过,乡治安室与孤儿徐少平结对帮扶,忙着帮徐少平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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