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2020-01-15 10:10李冬荣
翠苑 2020年6期
关键词:城南老街县城

作者简介:

李冬荣,安徽泾县人,教师。宣城市作协会员。爱自然、爱旅行;爱文学、爱摄影。多篇散文发表于《安徽电大报》和《同步悦读》网络平台。

听说城南要拆迁了。这里,是我们这个小县城目前最古老的地方之一,也是我年少求学时重要的临时住所之一。闻知这里要拆迁,年少时的记忆浮上心头,挥之不去。

小县城边有条河叫青弋江,源自邻县,自西向东,一路逶迤,到县城再次拐弯,仿佛想把整个县城包住。于是,县城的南、西、北门都临水了。南门,成了旧时县城的第一个码头,也被称之为南水关。在交通、通讯极其落后的年代,山里的毛竹、树木、木炭、茶叶、竹笋随竹簰、木船顺江而下,流经县城,转而运销至芜湖、杭州、上海等地,流向五湖四海。也是这条河,将钟表、缝纫机、香粉等新东西带来,通过小县城或乡间的商铺转售至千家万户。也因了码头关系,城南变得重要起来,据当地县志记载“明嘉靖甲子年(1564年),开始筑城,建小东门一座,南、北水关各一处。”清代的道光和光绪年间又对城墙进行了加固。城墙是古代军事防御设施,是当时人们使用土木、砖石等材料建起的障碍性建筑,以防御方式来应对战争追求安宁的一种重要手段,同时也因城墙的阻隔将人分了层次,富人在城内安家,商人沿街开设店铺经营。这里的商人沿着南、西、北水关临河的位置建设房屋与商铺,在与水比邻时寻得更好的商机与生存空间。

不知是古代循规蹈矩的人多,还是青弋江流约束了人的行为,将城南的房子规划成了东西相向,留下一条南北走向的现在看来就是一条巷道的老街。街的西边房屋临青弋江,虽不似湘西的吊脚楼枕水而居,却也开窗见河近观远眺两相宜。房与房之间不是整片的,间或被一条条更小的巷子相隔,大多顺着石头砌成的台阶直通青弋江边。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人拾级上下,踢踏跫音,淘米洗衣,河水随起起落落捣衣声流向远方。还有那河边依依杨柳,船夫客商穿过杨柳杂沓往来,顺着石阶觅声而入街道。偶有女子的悠扬婉转声不知从哪间屋子飘出,让过往的客人浮想联翩。夜晚,高高的古城墙上临水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一点点地倒映在青弋江的微波里,形成一溜光影随江水的流动闪着飘柔的光芒。晨起,临窗而望,一层雾岚挟裹着青弋江,如梦如幻,仿佛一切都能触手可及,却又难以跨越。站在河边,隔着高高的古城墙,看老街飘散着或浓或淡的烟雾,总能令人在近近远远明明暗暗中感受到别有一番朦胧。

老街房屋有大有小,小屋与小屋之间有廊道。最大的屋有三进,有天井与回廊,形成所有的房子都能单体连片,完成前店后宅的布局。整个城南清一色的青砖黑瓦,细看也略有不同,有中规中矩的马头墙,也有屋檐飞翘处铃铛摇摆,更有那个子不高却令人不敢轻视的石敢当。无论什么风格的房屋与布局,都见证了青弋江水运发达时的辉煌与繁忙,也领略了上游水库建后的水位明显降低和快速发达的陆路交通带来落寞与寂寥。

随着时代的变迁,县城开始大量出现了高楼。与这些高楼相比,城南老街低矮的房屋显得更为破旧与矮小。墙上斑驳的印迹,木质门窗泛着陈旧的棕色,缝隙中也落满了灰尘。那石敢当也不再为人们驱邪、禳解了,任由石碑上的字迹在经年风霜雨雪中模糊。只有那石门槛和大小石块铺就的老街道历经数百年的人们踩踏,被修饰出的光滑似在述说着往日的繁荣。城南,仿佛是一位失去依靠的老人,衣衫褴褛,满脸的皱纹与恓惶。于是,这里的住户随着对近水的依赖降低和城市中心的偏移变得越来越少了。可能是这里的气数未尽吧,因距县城最好的中学很近,这里的旧房竟成了重要学区房。有小孩在这所中学读书的家庭延缓了外迁的步伐,学生在走上个三五分钟就到了学校。一旦小孩毕业,这戶家庭自然举家搬至新房,老房子自然租给外来者了。

我曾经在此住过一段时间,也是我想以文字表达与城南感情的重要原因所在。那时的高考达线率低,很多落榜的学生还想再挤高考这座“独木桥”,怎奈每所中学为他们继续学习留下的空间很小。那一年,我高考失利后不得不走上读“高四”的路,父亲托了很多关系才让我重入校门,而学校只给应届生提供集体宿舍,我们这些补习的“高四”生只能住在校外。由此,我和同学合租了城南老街一间房子。房东是夫妇二人,两个儿子在外地读书。房东夫妇住的是靠西边的平房,从西边出入。房东在院子里新建了占地约三四十平方米的两层小楼,一楼被主人堆放了杂物,我们住在二楼。我和同学出入走院子东边的小门,不影响主人家的生活。不久,同学被补录取了,我替她高兴之余又觉孤单时,房东又领来一位女孩来合租。女孩皮肤白白净净,穿着也很时尚。她头发有点花白的父亲给她提了好多东西,占了不大房间里不少的空间。我有些不乐意,而房东介绍说女孩是市里的重点毕业的,落榜后只能回家乡补习了。我当时觉得人家在市里读过书的,肯定见过大世面,不像自己一个乡下姑娘,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立时替代了换了室友的不适。

学习生活很单调,两点一线。去城南老街打开水是难得的放松机会。傍晚时分,打开水的人比较多,有时竟排着长长的队,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是一毛钱二瓶开水。老街两米多宽,店面一个紧挨着一个,多是木质的门,有的楼上还有矮矮的一层,也有窗子。每每向楼上看,我就会联想起绣楼上的小姐来,联想起木窗里那美丽而含羞的笑容。

20世纪90年代初期,城南老街虽没有当年的繁华,但也并不寂寞,有杂货店、豆腐坊、理发店、铁匠铺、澡堂,还有裁缝铺子、弹棉花的铺子等。老街虽不是车水马龙,但也有骑自行车的,有拉板车的,更多的是走路的行人。每天的早晚是整个城南最热闹的时候。清晨,卖油条、卖豆浆、卖包子、卖发糕,还有个老奶奶卖玉兰花,叫卖声此起彼伏,常将睡梦中的我叫醒。每天的黄昏,城南老街则是另一番情景,人们好像约好了似的,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这是吃饭,人们在家盛好了饭,端一小凳子坐在自家门口,与左邻右舍聊着天吃饭,偶有一个男子推着自行车走过,时不时地来上一声“卖—卤鸭子—哎——”叫卖声掀起一阵波澜,有人将其拦停,有人则收起伸得长长脚方便其通过。

我喜欢城南老街的黄昏,喜欢看人家捧着饭碗出来吃饭,看人家将小桌子摆在门外,两三碟小菜,一壶小酒,自得其乐。两边人家的孩子穿插其间,在不宽的街上玩弹子、踢毽子、跳绳、打笔劳等,你追我赶、叽叽喳喳,这种邻里之间的和谐,使我有了一种回到农村老家的感觉,忘了补习期间的压力。然而,这样的感觉总是短暂,老街上的热闹正在高潮时,我们几个补习生不得不背上书包到学校,晚自习结束后已入午夜,这时的老街街道在幽暗的路灯下安静下来,偶有几声咳嗽穿过夜空给静谧老街带来一丝生气,也给年少夜行的我壮了胆。

那一年的压力大,也觉得时间过得快,转眼就到了临近高考的六月底,学校组织了学生例行的体检。没想到就在那一天,一个意外发生了。可能是那天的天气特别闷热,也可能体检完的学生想放松一下,住在老街的男同学相邀着下河游泳驱暑。他们从城南老街那条悠长悠长的小巷走到青弋江边,一阵惊慌后,他们中少了一人。那人永远留在了河水里。近三十年了,我至今还记得他的样子,皮肤黝黑,眉目清秀,还戴着眼镜,印象最深的是他身穿西服脚踩当时流行的登云皮鞋样子,感觉特有风度。尽管同班,也租住在同一条街道,但我与他从未说过话,每一次相遇,他都能对我一笑。那笑容灿烂中微微有些羞怯。他出事的当天,正在打开水的我听到有学生溺水的消息,尽管我不多事也不赶热闹,但还是打听哪个班的。那时的男女同学相互间很少说话,自然也很难打听清楚到底是谁出事了。打完开水的我随即回到班上,只见两三个女生聚在一起,表情怪异。她们一见我就问我怎么没去河边?我在茫然中得知溺水的是他。我当时就愣住了。可能她们也发现我真不知此事,继续说班主任估计也在那,其他同学都去了城南青弋江边,学校已经叫了打捞船沿河搜寻。班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的心也静不下来,便尾随那几个女同学收拾书包离开了教室。走在城南老街的巷道中,我心中仍存有一份期待,也许他根本没下河,也许同伴看错了,也许只是被急流冲到下游现在某地休息……然而,这些期待只是一种幻想。次日,班长带着我和几个班委一道去了他家,见到了他悲伤过度的父母。那时的我感觉非常纳闷,自己不是班干部,平时也没什么交集,加上大家来自各自的学校与班级,只是在补习班相聚,没有过深的同学情谊,为什么会叫上我?高考结束后,心中顿時轻松的我与一样轻松的几个要好同学相聚在老街出租屋里,天南海北地乱聊一气。正当大家兴高采烈时,忽然有人提到了他。顿时,大家安静了。过了好久,我为了打破这种沉静,提出萦绕心中好多天的疑问。这时,有个同学说,他喜欢你。这句话似一声惊雷,轰得年少的我浑然失措。我这才想起他每次见我的表情,那些表情有些散碎,当我将其连成片时,才觉得很有道理。我沉默了。

至今,我还记得他家是那种老的徽派房子,有四方的天井。当时,根据习俗,在外去世的年轻人是不能进家门的,他就躺在他家的院子外临时搭就的“尸棚”里,用白布盖着身体,以草纸蒙着脸。虽然一道前往的同学都伤心地流着泪,但十八九岁的我们怎能深刻体会父母失去儿子撕心裂肺。我们只知道,班里因他的缺席,他的那个座位空了。我更知道,城南老街上再也不见他迎面而来的羞涩的笑容了,他的笑容永远留给了急匆匆自上而下的青弋江水中了。

也许年少时的记忆过于深刻,我专程来到老街。曾经风雨飘摇的老房子有的已经坍塌,新迁走的房子内外一片凌乱。光滑的石块路不再清洁,路边还长了青苔。通往青弋江边的小巷长满了荒草,荒草的尽头还是那潺潺流动的河水。我当年租住的房子还在,在布满灰尘的绿色陈旧纱窗前,我仿佛还看见了窗内两个女孩读书时的身影,仿佛还听得见她们聊天时的甜美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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