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周荣池,江苏高邮人。中国作协会员,高邮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李光荣当村官》《李光荣下乡记》,散文集《一个人的平原》《村庄的真相》《草木故园》等多部,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散文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签约作家,主持江苏省作协、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多部。
南角墩有两个出入口,它吞吐着村庄的日常。
从人们进进出出的方式和节奏,我们可以看出村庄的情绪。村庄的情绪其实非常的隐蔽,但它无时无刻被维系着村庄的生长,而生长本身也在喂养着这种情绪的本身。我从小觉得我的村庄南角墩几乎是一个巨大的王国,每一条普通的河流都阻隔和维系着各自的统治。这种统治的力量无疑是强大的,它有宗族之间的区分,是庄稼种类之间的差异,甚至在“人色”上也因为地理的隔离而有某种神奇的区分。“这个或者那个地方的‘人色不好,就像是某一块总是长不出合适的庄家一样令人懊恼。”但事实上,所谓的人色好坏,本身只是一种认识,就像是一块地长不出稻子,并不是土地本身的过错,而可能是人们选择的问题。也许这块地可以种植其他的庄家,或者说他本身就不应该用来生长——无所事事也可能是一种本有的生长方式。
所以看似沉静的土地和庸常的日子,其实是充斥着各种情绪的,这种情绪也是一种生长的力量。而村口是观照这种情绪的一个准确的地方,因为来来往往的事实在村口不断地发生着。村庄的日常就像是流水线一样,一日三餐以及一年四季地组织着生产生活。到村口的时候就像是质检的后道一样,要验证生活的某种状态和质量。有些人沉默无言地在村口来来去去,有些人按捺不住终于出走,有些人忙碌半生无奈归乡,也有极个别的成了凤凰回到鸡窝边来实证“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道理——但无论如何,这些事实对于村主任来说只是古往今来的一部分。村庄看透了自己的孩子,并不担心他们真能“搬砖头砸天”,但也不会担心天会塌下来,因为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
村莊习惯了静默和庸常,也并不阻止热烈与意外。
很长一地段时间以来,我都在关注曾经被我亲自离开的村口。我过去对这些出口恨之入骨——西面的出口是我逃离现实的地方,南面的村口是我带回自己母亲安息了的灵魂的地方。南角墩有一个很奇怪的规矩,人死去之后送葬的人不可以走回头路。这一点在送亲人离开村庄之前要算好路程。据说在人死之前,他们也都会经历一个阶段叫作“掉魂”,这段时间内他们要“望路”,要望清楚来龙去脉的路——这些路他们走了一辈子,竟然没有被望清楚,临了还要仔细地去核实和考证一番。
也或许,这些路他们走了很多年,但并没有真正停下来去考量过一次。庸常和艰巨的生活消耗了他们太多的精力和时间。他们没有关注过一次自己的脚步,更不会去关注一直在改变且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的路口。
村庄的改变,就是从路口开始的。
1
我的母亲是在春寒料峭的日子里远去的。她的远去是她自己纠缠和等待了一辈子的消息。她经常安慰自己“老病鬼子常八十”,但她对自己的生命是充满着糊涂的恐惧的。她在精神的疾病中惶恐地度过了一生。她的惶恐是肉身的,也是精神上的。不知道日子为什么集聚了那么多的怨毒,一次次地在她身上爆发病痛的消息。
那时候一切都缺乏的,一切都需要在藏匿中维持。土地的生长并不那么的慷慨,捉襟见肘是土地上经藏出现的境况。日子真正是让人暴跳如雷,在野草丛生的土地上,庄稼就那么顽固地与日子抵抗,收成总是没有失落那么饱满。所以人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来维系缺乏生机的日子。在草木葳蕤的日子里,这种居安思危的精神帮人们预备着困难时候的不时之需。蔬菜和粮食都被用各种方法雪藏起来,它们在阴暗的坛坛罐罐里停止了生长,在窘迫的时候重新生长面对艰难阳光。腌制的一切其实并不是什么妙计,而是无可奈何的一种抵抗。植物其实也是充满着怨气的,没有语言的它们用晦暗的颜色证明着自己糟糕的情绪。
霉变是日子的病痛。
霉变有一张歪曲而狰狞的面孔。它的生长也可以归纳为一种变态的美。纵欲与禁欲都是一种生长。被刻意停滞和紧闭的生长通过另外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人们满心的欢喜本也暗自生长,可谁也不知道情绪生了令人悲伤和无奈的霉变。但日子是倔强的,当母亲伸手将霉变的菜蔬从坛子里掏出来的时候,她对上面昭然若揭恶毒情绪似乎并不在意。她和所有的母亲一样,有一种很有效的方法和态度:下水三分净,且眼不见为净。自欺欺人在那种贫瘠的日子里,竟然是一种学问一样的心态。于是,一切被另外一种情绪所演绎得生机勃勃:臭成为一种异常的香味,就像是父母们认为打在孩子脸上的巴掌都有一种很温暖的解释:都是为你好。
坛子里本来盛放了各种可能:春天的咸菜和鸭蛋,夏天的苋菜和冬瓜皮,秋天的萝卜和蕻菜……所有的生长都暂时被咸盐锁定,等待着另一次重启生命的机遇。但有些生长在默默地对抗中被氧化了激情和内心,成为被霉变的事实。母亲们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有将那些霉变的现状清洗掉,留下最后倔强的残骸。这些一段时间被认为是一种风味,一种无奈而倔强的馈赠。恶臭的鸭蛋,臭咸菜蛋汤,臭豆腐苋菜鼓。这些异味的事实被人们演绎成一种风味,飘荡在艰难的日子里,让空荡荡的饭碗上有了残余的妥协和生机。
疾病在村庄里如约而至地爆发。母亲的身上脓肿的痛楚,是那些不良的情绪在人的肉身上疯狂的生长。很多死去的消息不断地传来,但只有苟活的人能听到这些消息,他们依旧在一种侥幸的情绪中艰难而乐观地生长。人在村庄的生长比草木的生长更加苦难而悲情,因为草木的疼痛没有任何的动静可言,只有人知道人间的疼痛。
这种疼痛纠缠了村庄的前世今生以及母亲的一生。直到自来水进入了村庄,河流变得浑浊和黯淡。人们突然与赖以生存的河流生疏了,河水也像是霉变的菜坛子一样充满了怨愤的情绪。河流除了养殖、灌溉和交通,似乎已经不再受到信任,甚至连船舶也不再信任河流。河流从未有过这样被孤立的遭遇。村庄引进了更为高效的生产方式,种植已经是被视为低效的存在,在与基本农田的政策作一种焦躁的抵抗。绝大多数的土地被围埂养殖,河流成为排放尾水的一种通道。这种改变对于河流是灾难性的,对与村庄也是灾难性的。人们在窃喜收入颇丰的同时,似乎并没有在意到这种巨大改变带来的恶果。天空依旧湛蓝,但是河水已经不再清澈。面源污染就像是深藏在坛子深处的腌制一样,诡异地侵入了人们的生活。
更多人死去的消息传来,又有更多的人选择离开村庄,他们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什么带来了这些人的死去或者离开。作为离开土地的子孙,我们在书本里看到还有人不断提到昔日的村庄,还会深情而庄重地怀念与歌颂,可是一切已然在不断地改变。或者说,我们在对这些改变视而不见,甚至助纣为虐。因为改变对于家庭的细节并没有那么明显和宏观,人们依旧以一种侥幸的心态面对着平原上一如既往的生活——他们甚至劝说自己:眼下看起来,要比以前的光景好多了。
我和村庄关系的改变,最为震动的感触当然是母亲的离开。我们从村庄西面的出口送她离开这个纠缠了她一生的地方。她的苦难就像是长在河边的树木,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气数,所有的温暖和困顿都由此与世长辞。母亲的离开是她最大的解脱,而我和父亲与这个村庄的关系也发生了改变。村庄终于成为一个我们要离开的地方,而不再是我们始终眷恋的故地。路口依旧非常的简陋而平常,它见证过无数的来来往往,似乎从来没有任何的情绪可泄露,它心如磐石地固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母亲是从村子南面的路口回村子的。不走回头路的她实际上在南角墩已经无路可走。我托举着她最后的重量,往草荡圩新设的墓地走去。草荡圩是南角墩的最南面,也曾是我们家族的老宅基地。后来村庄规整为线性的,人们都上了横平竖直的庄台,这里就成了我们家的祖坟所在地。那些寓意死亡、离开以及消失的墓碑,因为血脉的逻辑聚集在一起,就消除了恐惧的气息——他们依旧站在一起,沐浴着南角墩的阳光,好像永远不曾离开。
母亲的墓碑是父亲去订制来的。他自己的名字也一起刻了上去。他用红笔将自己的名字涂上,从此他与自己辛苦了一辈子的妻子阴阳两隔。我的母亲一生残疾病痛,总是佝偻着腰,带着恐惧的眼神看着这个似乎从来都是陌生的村庄,最后又归于这里的尘土。
母亲没有离开,而且笔挺地站在草荡圩的草木中。
2
母愛在墓碑上,站在了庄台之外的草木里,她还在我的心里不断地生长。
有时候匆匆地路过,但看一眼心里总是平和安静的。还有那些林立的墓碑,它们同样是充满着慈悲的。尽管好些人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些人我早已就忘记。刻在石头上的证据其实也未必可靠,除了生死之外,这个世界上似乎并没有什么绝对可靠的事情。
母亲归葬草荡圩是她的遗嘱。对于这个村庄她其实谈不上什么深情。这和她对与父亲的婚姻,以及这里二十七年的日子一样,谈不上任何的爱或者恨。母亲三十五岁作为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来到了南角墩。贫困而暴躁的父亲也是无奈于一筹不展的生计,和驼背的母亲结了婚。领着七个儿女的奶奶什么像样的东西也置办不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乡下人,不要刁,一块馒头搭块糕。”是啊,日子不就是这么搭伙过起来的。我出生之后,母亲也没有对这个家徒四壁的地方有任何深情。她经常深夜里糊涂地出走,但每一次总能准确走到她在十多里之外的老家。她的老家在上河,我们叫作“高田”的地方,日子要比南角墩好得多。母亲一次次地回去让父亲和娘舅也非常的绝望。疾病带来的苦难几乎成为肤色一样顽固的存在。
但是母亲在离开这个村庄和我们的时候,提出来要归葬草荡圩的祖坟。其时,公墓已经在不断地新建,很多零散的墓穴在被清理出农地,他们也开始了另一种方式的“集中居住”。也许她回高田的时候,见过自己母亲被搬进公墓的情形,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她对我说:我要在草荡圩,公墓里是冷的。我听她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一点悲哀而是充满惊讶。我知道她迟早是要离开我们的,因为疾病给她带来巨大的灾难。我经常希望她能够没有痛苦地离开,这丝毫不是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怪念,而是我真正怜悯她悲苦的一生。但是对于她提出这样要求,我还是有些惊讶。我不知道南角墩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而她说的冷究竟是什么?
其时殡葬政策也还没有那么严格,几乎没有费什么周折就办妥了她的心愿,在草荡圩祖坟中爷爷奶奶的边上选择好了适合的地方。父亲在挖掘基础的时候,像是开玩笑地说:我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和你母亲关系不好,不知道现在住这么近会不会仍然不和睦?我看见父亲豁达的样子,心里满是一种莫名的悲情。这种悲情并不是亲情或者说是男人之间的情分,而是对生活如此真实的一种悲怆之情。每一个人都会要面对这种场景,生与死之间在墓地之前是一种交接。以后我还要为父亲的离开做这道手续,而我也会带着我的子女见证着一代一代的更替。
母亲的坟头草木葳蕤,这就像是她荒芜的情绪。我经常去那段被凝固了的旧时光去看看,去看看那再也看不见的一切。时间长了,我也会觉得日子其实就是那么的寻常,所谓的悲情与幸福只不过是一时的感念,真正恒常的是平凡无语的事实。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迷恋这种平凡的事实,喜欢归降于平凡的一切,甚至愿意化身为平凡本身。可是世事总是无常,改变总是要令人厌倦地到来,在我的内心也似乎有过某种不安的预感。
当我在工作中第一次遇见“零散墓穴整治”这个词的时候,心里是紧张而不安的。并不是因为这项工作本身的复杂,而是我知道它将牵涉到很多人的慌张,这是一件充满着各种复杂情绪的事情。对于此,我先是视而不见,似乎这样掩耳盗铃的做法可以暂时得到一种逃避,可是越发如此那种慌张的情绪就更加的清晰和迫切。站在草荡圩的母亲,以及所有站在碑上的人们。他们的子女一定都会为此忐忑不安,因为人最害怕的是无家可归,而我们当初是誓言铮铮地答应前人给他们一个妥善的安置的。
死人的事情比活人的难办,活人总是被死人为难了。因为人走了之后,就没有任何办法再去说明和调解。也许我们还可以当作未曾有过任何允诺,但这世上最难的是说服自己的内心。孝顺与否更多的是对自心的一种承诺,因为离开的人们早就和这村庄与土地一刀两断。我几次话到嘴边又收回去,我不知道已经年暮的父亲对这件事情怎么看。他在南角墩周旋了70多年,对这里的草木生活了如指掌,他一定也对草荡圩的归宿非常的满意。也许当初他在墓碑上把自己名字涂抹成红色的时候,心里一定就是这么想的:等着红色的油漆变为黑色的时候,他就和这个村庄没有任何关系了。父亲那时候一定不是恐惧或者悲伤的,他比母亲幸福的一点在于——他眼睁睁地看到了百年之后自己的归宿之地。
但是,一切还是被无奈地打乱了,所以我不知道用什么说词能说服一生暴躁和倔强的父亲。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父亲比我这个读过几本书的人还要开明。他在清明节到来之前,就打电话给我商量给母亲移坟的事情。他大概早就知道了这种形势,并且已经早就说服了自己。关于公墓的事情,她和母亲的看法并不一样,他说:住在一起热闹一些。
这一次是整个家族墓穴的迁徙。虽然我们的家族并不显赫,但一百年来记忆能到达的时长中,还是积累一些数量可观的墓碑。这些都是一个姓氏在南角墩所扎下去的深厚的根系。子女们都各自在坟前最后一次磕头,没有一个人像当初那般伤心地哭闹,只有炮仗在礼节性地炸响于春色之中。我的表哥拿起榔头砸掉母亲的旧坟茔,我似乎又一次见到了那位辛苦一生的母亲。
一起搬迁的还有我没有见过的太爷爷的坟茔,父亲也不记得当初的坟滩到底在什么地方。他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用铁锹挖了一抔土,装在一个红色的袋子里,这就是我们的祖先和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点联系。
这一抔土也被带进了公墓安置好了。我看着父亲在忙碌着各种程序,他到了这个年龄对于生死已经非常淡然。迁坟这些事涉离去與悲哀的事情,在他的眼睛里似乎真的就是一种工作,一种叫作“零散墓穴整治”的工作,没有任何情绪可言。一个人对于村庄以及光阴的态度能够如此淡然,那真正是需要无数历练的,这绝对不是可以掩饰或者表演出来的。
父亲在一套谨慎而细致的仪规中重新安顿了母亲。我看到了墓穴中留给他自己的空白位置。他在中间放了一根事先准备好的木棍,并且说这是“过桥”用的——这以后将在另外一个世界联系他们的前世今生,尽管他们过去的日子和很多患难的夫妻一样艰难。但他们死而同穴的狭小空间里,仍然有这种形式上的关联,这是一种非常迷人的风俗。他们之间的联系不再真实,但是这根木棍一定是不朽的。我突然想到过去母亲的墓地在草荡圩的时候,虽然远离了庄台上的日常,但是始终与草木一样生长地泥土里。如今他们被安置进了整洁而生硬的陵墓之中,他们与土地以及村庄还有怎样的联系呢——她会不会像生前担心的那样,会觉得周身寒冷呢?
公墓里有那种更为密集的存放方式,那几乎就像是城市里的水泥筒子楼那样高密度的存放。这不能算是安葬,只能算是存放,让人觉得有一种不安的悲情。在泥土上走了一辈子的人们,身后被高高地放在远离泥土的地方,他们似乎站得更高,但也好像离开得更远。
村庄就是这样,被无数对离开的安放,有条不紊地慢慢站上墓碑。
3
对于村庄的现实,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尽管村庄给我生活和精神上的成长很多的来源,而我最终也得以离开村庄过上一种更为安宁的生活,但我还总是有些煽情地对于我的村庄表示悲观。本来凌乱的村落在“上了庄台”之后,被线性的结构规范和整理了,但几十年来这种当初崭新的规矩也已经苍老了。土地,房屋,人们以及草木鸟兽都在不断地苍老。
青年人的出走又在加剧着这种苍老的节奏。线性的村庄在平面上表露无遗地透露出苍老的样子。破旧甚至坍塌的房子就像是老迈的牙齿,连蛮横的倔强都已经消失殆尽了。我的悲观在于村庄所呈现的事实,也在于对这种事实的追问——是谁导演了这种改变甚至摧毁的开始,除了岁月本身的节奏之外,有没有人在执掌着这种改变?
事实上,经过我一次次的推算,得出了更加令人悲观的结论:是村庄和人们自己亲自操刀了这种改变,而将曾经青春的土地变得憔悴和老迈。村庄会自然地衰老,但是土地并不应该衰老。如果土地不曾停止生长,那么她所养育的村庄也不应该失去精力。问题在于,土地变得懒惰并且性格乖张,她一下子推翻了所有的日常,把世世代代积累的忍耐和经验都推翻在地,而且似乎很有把握地要建立一种全新的秩序——对于我的平原来说,这种秩序就是夷为平地和拔地而起。
夷为平地而没有立碑的改变是令人不寒而栗的。
南角墩所在的平原较之于很多村庄,其实是资质平庸的。她在形式和内质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所以夷为平地的改变似乎轻而易举又不曾有任何代价。人们自己亲手改变甚至放弃家园,连墓碑都不曾留下。
生长还在野蛮地进行,但已经不是过去充满意境的生机勃勃,而是工业和城镇化在侵虐性地铺陈和扩张。贫瘠的土地一下子把世世代代聚集的怨愤给摧毁掉——这种情绪可能大多数是一种幻觉,当然也不一定是俗话说的“苦难是一笔财富”那么光鲜,但即便是怨愤的情绪其实也是一种强大的生长力。
人们和土地的关系本来是稳定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一种心态,也是一种方式,在我看来更是一种迷人的境界。作为农民的孩子,我知道农民的苦难和悲情,我也从来不觉得他们本就应该如此生活在土地上,他们理所应当地拥有改善甚至出走的权力。但是离开的代价是不是一定要改变村庄生长的方式,是作为农民后代所纠结的问题。一个连墓碑都不曾留下的地方,当然是没有根的。
人们经过村口离开土地的方式有好多种。读书和务工是两种比较彻底的方式,“泥腿子”变为“灰领”“蓝领”甚至“白领”的过程也都是村头的路口所见证的。而更多的改变模式是人们在城乡或者城镇之间的游弋与晃荡。也许“凤凰男”或者“农民工”虽然脱不了祖籍的痕迹,依旧有与城市之间心理上的沟壑。但是另一种身份的出现则让村庄和人们变得处境尴尬,这就是从村民变为“拆迁户”的崭新身份。
这种转变似乎与迁坟有某种精神上的相通。与“零散墓穴整治”与“农民集中居住”所解决的问题并不一样,但是他们改变村庄的风貌上过程和内质是一样的。人们世世代代地努力,希望能够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已经早就是旧梦,但这种希望并没有与土地隔膜或者决裂,而集中安置带来的拆迁是一种根本性的改变。虽然原始村落所具有的户籍和行政身份都得以保持,但集中进入城镇的安置已经在形式上与村庄有了割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种依赖于组织和行政关系的归纳已经失去了村庄原有的肌理和意蕴。
最悲情并不仅仅是形式上的改变,而是土地自身的生长内容的改变。如果仅仅是生产技术的进步,土地的生长在人力投入和产出之间得益于科学的福利而优化,这对村庄和农民都是巨大的福音。农业生产大户的收获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种植同样是具有诗情画意的,前者能更好养育村庄的日常。可是,这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因为“腾笼换鸟”的平原上,村庄面临的是工业的急促到来。人们从平面的村庄迁居到立体的商品房中时,线性延伸的生长变为无限逼近天际的生长。为工业服务的高楼大厦以工业化的方式,快速地在土地上生长和扩张。
我们之前用以形容植物生长的词汇,如“雨后春笋一般”这样的词语失去了原有的欣喜,变得充满悲情。这种悲情并不是虚拟的情感,组成她的是能耗、污染以及附近被招收来转行成为产业工人的农民。村庄似乎终于扬眉吐气了,他们有了洋气的作为工业园区的一种存在。
事实上如我以及很多对村庄现状忧心忡忡的人,其实已然或者早就定居在集镇或者城市。我们已经适应了一种新的村庄的组织形式,只不过现在他们的名字叫作社区或者小区。小区的内容其实还是那些人们以及子孙,他们的生活内容和方式似乎也没有大的改变,而且很多人依旧铭记着他们村庄的名字。我在集镇的住地并没有什么熟人,或者很多过去非常熟悉的面孔,被匆忙而陌生的生活节奏改变了,人们早就习惯了各行其是以至于各自安好。很有意味的是,我从外地回来,发现同在小区的领邻居家办了白事,丧棚和哀乐极力地表达着一种哀伤。我似乎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触,因为和村庄一样,这个世界每天都会有人离开。我的其中一个邻居也是后来才认识的,而且并不是来自一个村庄,她走过来告诉我:按照习惯你也应该去丧主家随个份子磕个头。我一时有些不解,她又补充了一句说:死者本也是你们南角墩的人。我听到死者的名字突然想起来,那是个被我写过几次的名字,是一个渔民的名字,而我竟然忘记了他现实的存在——日后我会不会也这样冷漠地忘记南角墩的名字呢?
我知道这些离乡的人们不会再归葬自己的村落。村庄里那些工厂的房子也不能佐证什么幸福的生活,它们只是村庄被更大限度站起来生长的实物。它们是平原上新添的高耸而悲情的墓碑,上面没有一个字的碑文,遑论还有任何令人温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