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琐记

2020-01-15 06:40余宇宏
新作文·初中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小凯曾祖母

余宇宏

淅沥的雨交错着,落在了屋檐下零星摆放的几个褪色油漆桶里,漾起一圈圈纹,继而映射出了正堂西头墙上那波动曲折的白炽灯光。

“老嬷看上去老了不少啊。”我拎着包,拿着手电,缓缓地跟在父亲身后,听着他无奈的感慨,望着他灰白的两鬓,一时间不知该将目光往哪儿挪——偶然间的回首,我才发觉那道身影仍在虚掩的门缝中,目送着我们父子二人离开……

“你今年回去吗?回杜浔。”父亲捧着手机,悠闲地坐在沙发上,问我——从他的语气中,似乎以为我不太想回去。

“可以啊。怎么安排?”我放下手中的牛奶,爽快地答应——我正好落了东西在杜浔的小叔子家,也可以拜访一下——长这么大,我都还没有正式地上过老家的山扫过墓,这次刚好回去看看。

“欸?你确定要回去吗?那就明天下午出发,我们周六中午回来。”父亲放下手机,面对我如此直爽的态度,略显几分迟疑,随后也便释然地向我说明了返乡扫墓的时间安排。

“明天……是四月三号来着……是周五吧?”我趴在餐桌前,手托着下巴,一边呢喃着日期,一边思考着接下来我的计划和安排。

“嗯,明天下午刚好顺道去你陈叔叔家坐坐。”

“哦?”我的目光缓缓地转移到了父亲身前,我就这么默默地注视着他——他整个人如同陷进了沙发一般:父亲的目光向下斜视着手机屏幕,远远看上去和闭了眼没两样;他本就没什么棱角的下巴,因为错误的手机使用姿势,被生生挤出了层层叠叠好几大块;一看就知道是从衣柜里随手拉起来穿上的毛衣和直筒裤,也掩藏不了他宅家两个多月闷出来的几斤肉——我想他一定是被疫情麻痹,被这乏味无趣的宅家生活麻痹了吧?

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一身不怎么合身的睡衣——原来我现在一直把这套睡衣当成外套穿了吗——看来被疫情麻痹的,不只是父亲啊……

“今年要上山扫墓吗?”我啃了口手中的吐司,漫不经心地问道。

“今年疫情封山,咱们只是回去老嬷那边的祖屋祭拜一下而已。”父亲说罢,便起身下了楼,去料理明天要带回杜浔的祭品……

我迈入了那扇门,率先闯入我视线的,是一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孩。

我和他呆呆地对视了几秒后,带着久别重逢的愉快和惊喜,也有一丝陌生的感慨,向他挥手笑道:“小凯,头发这么长了呀?”

他没说话,只是羞答答地,动作轻盈地跑到了我身旁的高大男子身边,扯着男子的衣角,把头埋进了男子粗壮的腰间——那是他的父亲,也是我和父亲今天前来拜访的对象。

“哈哈哈哈,闷在家里两个多月都没剪头发,有点害羞了。来,小凯,跟哥哥打个招呼。”男子用他那饱受海风烈日磨砺的结实大手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将他拉到了我的身前。

“哥哥好……”他的眼神有些躲闪,细长的手在腹前交叉、紧攥——似乎在因为那头蓬松凌乱的头发而烦恼——去年暑假时,我清楚地记得他还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

时隔半年不见,本以为会有相当多的话题能同他分享,但不知怎的,最后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家别墅门口,吹了十几分钟的海风,寒暄了几句关于疫情、关于学习的无聊事……

我同父亲在傍晚吃过饭后便离开了深土——清明前夜,天黑得尤外地早,不过六点,别墅前的七星海便与夜色浑然一体,只剩邻里间的灯光和车前的大灯能让我和父亲辨清这海滨村落里曲折纵横的巷道。

“小凯今年似乎是更靦腆了啊。”我叹气道。

“对啊。”父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便专心地继续把握方向盘。

“其实他本来就是这样……也许是我不太清楚自己该说什么了吧?以前说话聊天,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去也毫不避讳。现在同人聊天,我都要去思考,该说些什么才不会无意中伤害别人,或者说,我在思考怎么样让我和别人之间的聊天……变得不像是我的单方面‘演说……”

曾祖母有个相当奇怪的生活习惯——睡得早。早到什么程度?大概傍晚六点她就能睡下,我同父亲到祖屋时,已经是七点半出头了——不出所料,祖屋内一片漆黑……

“奶奶,起来坐会儿吧?”父亲摸索着打开了卧室里的那盏灯,俯身贴在曾祖母蜷缩着的身边,拉高了嗓音对她道。

“你是谁哇?”曾祖母耷拉着她松弛褶皱的眼皮,缓缓地从僵硬的木床上爬了起来,微眯着眼,操着一口闽南方言,略显失措和疲惫地问道。

“奶奶,我是阿宝啊。”父亲用原汁原味的闽南方言答道——曾祖母耳背,视力日渐衰退,身子骨也已不复当年——曾祖母怕冷,为了起床同我和父亲聊天,她一边念叨着一些我听不太懂的闽南方言,一边稍显吃力地穿上了毛衣、棉袄、大衣、秋裤、棉裤、棉袜……总之直到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后,才蹒跚着在父亲的搀扶下迈出了卧房。

夜里还不过八点,屋外的雨势不减反增。先前还淅淅沥沥的小雨,转眼便成了倾盆的大雨。

“你是谁哇?”曾祖母佝偻着身子,用她那干瘪斑驳的双手摩挲着我的右手,昂起头望着我笑道——昏暗的灯光下,她似乎看不太清我的面庞——又或是她太久没与我相见了吧。

“我是宇宏啊!”我也拉高了嗓门,操着一口生疏僵硬的闽南语,对曾祖母笑道。

“都长那么高了吗?”曾祖母扭头望向我身旁只及我肩头的父亲,而后抬起头来拍了拍我的右肩,咧嘴笑道——她口中那口银牙在白炽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明晰。

我实在是不知该同曾祖母聊些什么,只能静静地坐在父亲和曾祖母身旁,听着他们流利的闽南语,也只听得一知半解……

我和父亲并未久留。父亲同曾祖母聊了半个多小时,我饶有兴致地在祖屋里绕了几圈,拍下了几张照片后,父亲便拉着我向曾祖母告别。

“等一下啊……宇宏,带两个土鸡蛋去吃吧……”曾祖母叫住我,拐进了院子里的厨房,摸黑从锅里掏出了两颗温热的水煮蛋,递到了我手中。

夜里,她冲着我微笑着,岁月留给她的只有满脸沟壑以及暮年难言的孤独。

不禁回忆起数年前,在我长得和门外鸡圈篱笆一样高的时候,曾祖母也递给我过两个热乎的水煮蛋,那年,她盘起的发丝中,仍可见片片青丝……

曾祖母一路送我们到了家门口,她一直将左手揣在那青灰色的口袋里,就这样,望着我和父亲的背影消失在了那辆橙色的大众车里……

从车窗里向外看,我看到,她就在虚掩着的大门旁,扶着那同样老朽斑驳的门框,静静地站着;我看到,门前的那棵古榕,仍在雨夜里摇曳着满树轻枝;我看到,院子里最后一盏灯火的熄灭……

许多年前,我也见证过这样的目送……

四月四日,清明。

我同父亲在祖屋里同曾祖母祭祖后,便为赶课业而匆匆返程。

清明,我们在堂前祭拜先祖故人。也许我们还有机会从老一辈人口中,听闻已故的先人的逸闻趣事,也许,我们也只能在那落满了灰尘的黑白相片中,看到先人们在这个世上所留下的疏浅一笔。

岁月的辗转终究会化作永恒的潮汐、海浪,冲淡记忆的港湾——也许只有少数人将被永远铭记,可在这芸芸众生中,不知已有多少被世人遗忘的人儿,消散在了昨天和明天的夹缝中——我们很难阻止“遗忘”,我们却也很容易被“遗忘”……

清明,是一次沉寂、一次重逢、一次追忆、一切都在阴雨中悄然接近,又在天晴时隐匿无踪……

(指导老师:游爱君)

故乡的依恋

文章文风平实朴素,然而其中蕴含着深深的情感,对故乡的依恋,对传统的传承。宇宏是新作文的老朋友了,这篇琐记,可以看出他的文笔在走向成熟,整体的描写有淡淡的小说的味道,观察与描写都很细腻。与父亲的对话,回乡后和曾经的小朋友的见面,以及见到曾祖母的情形,都写得极有韵味。故乡还在,我们就还有根。然而其实很多孩子都已没有了故乡,也就很难体会到作者所写出的那种淡淡的乡愁了。(寒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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