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火,远远的,远远地,我看见火。
夜太深,也太暗。深深的暗。我只能在这个时候,回来,探望你的70岁,80岁,90岁。火车白天从城市出发,明亮亮;夜晚路过村庄,星星火;三分钟后到达小站,情怯怯,心切切。我不能改变火车的出发时间,摇啊摇的铃,摇啊摇的慢速度。火车也不会为了一个青年和一个老年,一个中年和一个更老的老年,加快行程,缩短铁轨。
这样的每一个夜晚,我就没法跟你说晚安。
你准备得比火车出发得早,水满锅,柴满灶。饺子呢?饺子要天黑包才新鲜。村庄晚安,村民晚安,鸡鸭猫狗都晚安,你不安,来来回回到院子里,探听远处有没有火车轰隆隆,好像钟表都不准。
你听见火车轰隆隆,就会为我点起火。火车路过村庄,夜太深,也太暗,我只看见灶里的火,看不清灶边的你。火车在五里外的小站,为我站。车门开,我下车,火车开,锅里的水开,你乐得开。饺子下锅,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不够,不够,二十,三十……还是不够,总是不够。
我到家,饺子出锅,迎我。香气满村庄,鸡鸭猫狗睡得香,它们不来扰。
一颗颗星星眨眨眼,一颗颗饺子张张嘴,你说吃吧吃吧,一路摇啊摇得饿,吃吧吃吧,吃饱了好晚安。
你呢?奶奶。我不吃饱,你不晚安。我吃饱了,你要跟我说说话。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很多个夜晚,我就没法跟你说晚安。
还是我教会你的“晚安”,奶奶。从前,日子穷啊,我的词也穷。我是从城里学来的这两个字。
饺子的穷日子是玉米面干粮。那时,夜晚的火车也轰隆隆,你没有饺子,只有玉米。
深秋,收获的玉米堆满院。我从火车上,看到院子里冷冷的灯,还有,冻得冷冷的你。你要在这夜,把散堆的玉米剥了叶,码放成垛。
我吃着你煮的嫩玉米,说不早了,奶奶,明天再忙,早点晚安吧。
我还年轻,可那时你也还年轻啊,你也懵懂,什么叫晚安。你笑我,在城里学的新词儿,不晚安,晚不安,晚安不,听着怎么不像话。玉米收拾妥妥的,院里打扫妥妥的,明天准备妥妥的,才叫晚安。
多数的夜晚是饺子,偶尔的夜晚是豆腐。我在城里说,这里的豆腐难吃出豆腐味。一句话像长了翅膀,飞进你不再探听轰隆隆的耳朵。
七十古稀,八十更珍惜,老将出马,你做的豆腐,一个人顶一座城。你说吃吧吃吧,吃饱了好晚安。
吃饱了,却不安。做豆腐,要烧大锅的水,烧得土炕炕头烫,烧得土炕炕梢热。人人喜欢热炕头,你说你爱睡烫炕头。热炕梢,留给我。
奶奶,这样的夜晚,我就没法跟你说晚安。我们应该互换烫与热,协调祖与孙。烫是一种疼,熱不是。你疼,我会疼;你身安,我才心安。
你越是坚持,我越应该靠近你,烫与热,不在皮肤表面,在心里,形成平衡。
你说,该晚安啦。你什么时候学会属于我的词,我想笑,却笑不出来,觉得疼。这样的夜晚,我就没法跟你说晚安。
90年,是很多很多的夜晚。90岁,意味着很少很少的夜晚?这样的夜,再晚,你都不再安。
火车轰隆隆驶过村庄。可我不在车上,我在城里。你经常在这个时候,起来。摸开灯,蹒跚到院子,扶墙到柴棚,抱柴挪进屋。你跟叔说,你看见我在火车上,一会就要下车了,你要给我烧火做饭。
叔知道,他的母亲又犯了错误,犯了像小孩一样的错误——人老了,就会变回孩子。
我对着手机大声说:“奶奶,晚安吧。过些天我回去看你。”
你却说:“你快到家了吗?我这就给你做饭。”
叔拿过手机:“你奶奶的耳朵越来越不好使了,经常耳鸣,还出现幻听。”
关上视频,我不想让奶奶看到我忧伤的一面。这样的夜晚,这样以后的一些夜晚,我就没法跟你说晚安。
秋天,我回去看你。你92岁。车窗外,风卷起黄叶,又飘落。
火,远远的,远远地,我看见火。
那不是你燃起的灶,那是亲人们,为你点起的长明灯。
我回到家,向你跪下,磕头。
夜太深,也太暗。是深深的暗。
这样的夜晚,以后的每一个夜晚,我终于可以跟你说——哦,不对,是我再也没法跟你说那一句:
奶奶,晚安。
林一摘自《知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