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诚
脖子上挂着哨子,腰里拴着锣,树墩儿是这支队伍的头儿。
这支七人的队伍在锣声中开拔,走出一字长蛇阵来。他们要翻过山梁,下到岭下的长谷里去,然后踩着老旧的谷道往外走。他们的目的地不是县城,比县城要远得多。
远行的计划开始于一个月前。
爹娘们在广州做工,他们有两三年没见过爹娘了。树墩儿是孩子头儿。一天,他把手下的小兵们召集起来,当场出了一道题——暖镇到广州有多远?
班上的学习委员五葵说:“连张地图也没有,算什么?瞎胡闹吗这不是?”
于是,不一会儿,黑妞就把她哥的地图册拿来铺在了地上。孩子们都乐了,这哪里是地图,分明是白纸上画了只雄鸡。
很快,大家就清楚了暖镇跟广州的位置,一个在鸡脖子上,一个在鸡肚子上。五葵没话说了,他找到比例尺,1:16000000,一比一千六百万。
五葵算到最后也没算出实际距离来,地上反倒写满了“0”,树墩儿看着满地的“0”直喊头疼:“不算了,从地图上看,从鸡脖子到鸡肚子不过一拃长,我不信这一拃我们走不完。”
五葵说:“别忘了一千六百万。”
树墩儿说:“一千六百万又咋了?这数字虽然听起来吓人,但别忘了是一拃,不是一米,再說从鸡脖子到鸡肚子能有多远?鸡再大能有多大?”
树墩儿说服了五葵后,开始合计他的远行计划。一直到放假前两天,树墩儿才召集了他的兵,宣布了这个伟大的计划,并当场选了六个兵跟着去。
百里谷到处是风景,一个孩子见到了一棵奇怪的树,夸张地呼喊起来,其余的孩子也都跟着呼喊起来。后来喊累了,就都不说话了,只顾闷头走路。走着走着队伍走散了,像溃败的逃兵,树墩儿不得不停下来整理队伍。
五葵解下干粮袋子,孩子们围在一起嚼起烙饼来。吃得急,噎得直打嗝儿。水足饭饱后,树墩儿取出地图摊在地上,说:“看看走到哪儿了?”
五葵作为队伍的军师,抬头看看林子里的环境,又低头看看地上那只雄鸡,没看出啥有价值的信息来,于是咂咂嘴说:“咱走了大半天,怎么也走到鸡胸脯了吧?”
顺子说:“照我看到不了鸡胸脯,估计是走到鸡嗉子了。”
树墩儿看着鸡嗉子上“山东”两个字,说:“再走下去到哪儿了?”
五葵肯定地说:“鸡胸脯——浙江。”
树墩儿说:“天黑前能走到吗?”
五葵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够呛,人困马乏的,还是先原地歇营吧。”
醒来时天黑透了,睁眼见四周黑咕隆咚的,像掉在了深井里。一个先怕得叫出声来,余下的六个也醒了,也跟着怕起来,有几个还带上了哭腔。树墩儿还算镇定,他摸索着打开手电,一道白光把林子照亮,树木石头显出狰狞的怪相来,显得更加恐怖。
树墩儿狠心敲了一下锣,说:“谁不止住哭,狼来了先吃谁。”
这招倒灵验,都不哭了。在队伍即将溃败之际,树墩儿先压住了阵脚:“走是不能走了,扎营吧。”
他们在西坡上找到一处矮崖壁,树墩儿看了看说:“这崖壁有个凹进去的窝,背风,真有狼来了,三面围着,也好从正面用火。”
五葵对树墩儿佩服极了,就该树墩儿当头儿。
这时,小七说话了。小七是个木讷的孩子,一路上只顾跟着队伍走,这时却开口问了一句:“墩儿哥,咱走到哪儿了?”
树墩儿说:“天黑前看地图是浙江,明天上午该到福建了,过了福建离广州就不远了。”
小七说:“可我们好像还没走到县城呢。”
窗户纸被小七捅破了,树墩儿真想揍他一顿,这节骨眼儿上说这种丧气话,不是在扰乱军心吗?孩子们都不说话了,等着树墩儿下结论。树墩儿说:“等天亮了再说,这黑灯瞎火的哪个说得准?”
兵们听得出树墩儿话里少了底气,但还没完全泄气,留了点光亮。
来路的方向突然传来踩山石的声音。鸽子吓得想哭,五葵一把捂住了鸽子的嘴。捂完鸽子,五葵也想哭,咋办呢?没法捂自己的嘴了,他忘了还剩一只手呢。一只手伸过来,帮他捂住了。孩子们一个捂一个,最后只剩下树墩儿的嘴没捂,他手里掐着锣槌,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以为真的有狼来了。
接着,孩子们看到了手电的光,听到了杂乱的呼喊声,听得出来的有五葵的爷,树墩儿的爷,还有顺子的爷。
五葵的爷说找到五葵把他屁股打成十八瓣,好好的书不念,屁股坐不住椅子不是找打是什么?树墩儿的爷说要把树墩儿的腿打折,看他以后还乱跑不?顺子的爷说要把顺子用绳拴住,再这么乱跑他可找不回来。
老人们从谷底走过去,七个孩子也不知哪个先哭了,一个哇一声,余下的也跟着哭起来,连树墩儿也张大了嘴巴哭起来。老人们折回来循着哭声往崖壁上走,跟头趔趄地走到崖窝前,照到了一窝哭成泪人的孩子。
“这群小妖儿们哪!”这声带着哭音的老腔儿,像句戏台上伤感的念白。
一枝梅摘自《快乐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