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故乡是我的出生地,还是父亲的出生地?”读到朋友新书中的这一句时,我的脚步刚好从父亲的出生地踏上我的出生地。这句话激起了我心底潜藏的疼痛,原来对这个问题的叩问不止我一人。
让我产生叩问的两座城,相距几百里。一座城留有我童年最初的烙印,花草蝉鸣、山溪歌谣,从出生到年少十几年光阴的累积,烙印之深就像用刀一下下刻在心里与梦里。以至于在随父母迁离以后的日子,远远看到街上名字相仿的“林西眼镜”招牌都会眼睛一热。以至于时隔三十年后,一踏上林西这片土地,脚步又轻快得如当年那个翘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近乡情怯,踏出脚步之前曾担心会不会有疏离感,毕竟离开多年。但没有。无论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虽然都不相识,我对于他们已是外来客,但在我看来每个人都像亲人。其实我们只是在同一片山水里生长过,这是唯一的关联,却有着难掩的亲切。这种亲切让我再次确信有些原生的东西不会随时光而淡漠。而且像老酒,历久弥新。几日的行程中每到一地,都在发现也在寻觅,寻到了熟悉地名就想多停一会儿,见到路人就忍不住问西问东。七合堂、新城子,这些在父母口中不止一次听过的名字,现在就清清楚楚地铺展在面前。当登上一处瞭望台、同行的人介绍说这就是你之前要找的十二吐乡时,忍不住拨通了几百里之外的父亲的电话,像新闻记者的现场直播,我兴奋地告诉父亲现在我脚下的位置,就是他当年挥洒过青春的地方。父亲是师范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大学毕业后志愿“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在林西这片土地上,父亲从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到成家立业直到中年,走过许多地方,搬家十几次,山山水水都留有父亲奋斗的足迹,所以当中年的父亲决定携妻带子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时,父亲从情感上或許已分不清是回归还是别离。我告诉父亲,今天,这里已是一望无际的万亩产业园,鲜花摇曳,草木葱茏。电话那端的父亲,听着,问着,那座学校还有吗?校外那棵有大树洞的老榆树还在不?八十岁的父亲声音也洪亮了许多。
电话结束时,我听到电话那端的父亲轻轻叹了一声。我揣想,这一叹应该是五味杂陈的:既有对青春岁月的怀想;也有对代代薪火相传、故地巨变的欣慰;或许还不免有对过去遗失的怅然。鲁迅说到“阔别两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多的是人与人“隔膜”的悲凉,父亲怅然的是三十年风雨沧桑,已几乎找不到原汁原味的原址。恋旧的人,总是矛盾着的。路边花草里蝈蝈叫得正欢,让我想起父亲当年像将军一样带领我们满山捉蝈蝈的场景。我录下一段蝈蝈的叫声,回去放给父亲听。
二
与父亲的隔空想象相比,我的幸运是眼下可以更真切地在回忆与现实中交叠而行。
说到年少记忆,小孩子心里没有装着人情世故,记忆就像加减法一样单纯,而不像成人的乘除混杂。对童年的记忆首要的还是花花草草、儿时游戏,那些围绕着快乐产生的记忆。对我来说,最常想起的就是一座山和一棵树。我对村庄最美好的记忆最初都是源于这座山。那时住的是教师家属院,墙外就靠着山,说是山,一点儿也不陡,更像一个开阔的大乐园。夏天时,趁大人们午休,我们就会偷偷溜出去。山上有一种亮晶晶的石头,在阳光下光彩斑斓,女孩子都幻想着可以做成王冠或者水晶鞋。山上的花特别多,当然雨后也有蘑菇。有一种蓝色的鸽子花,花瓣可以一个个摘下穿成漂亮的手镯花环戴在手上。我对这种少见的蓝色花情有独钟,中学时还专门为它写了篇文章发表在报纸上,收到平生第一笔稿费的兴奋劲现在都激动不已。在攀登三楞子山的路上,发现有一抹蓝色闪动,走近看居然就是鸽子花,只有一株,纤细地亭亭玉立在山坡上。不由产生如此之想:她是专门立在那里等我跋涉而来的吗?带着点儿自私的小心思轻轻采下放入随身的笔记本。此刻,桌前翻开的笔记本里,这别致的蓝色书签正静静地绽放。
此行匆匆几日,难能细察,浮光掠影的行走间,最直浅的回想就是村落街巷中洋溢的祥和之气。这种气氛不张扬,却令人惬意舒服。行程中,稍微偏远的村子安详宁静,植被良好,马儿在山上旁若无人地吃草,仿佛这一大片绿地都是它的。山脚下的主人,倚靠在电动三轮车旁带着腼腆的笑。这静谧让人想起阿尔卑斯山的童话世界。中心繁闹的地方,则充满热腾腾的气息,尤其文化生活异彩纷呈,甚至在某家宽敞的小院里,支起凉棚放上小曲,就可以来一段载歌载舞。虽衣着随意、动作简单,可在这里,没人挑剔在意,甚至围观者们看着比画着,就情不自禁“混”入其中,一会儿工夫就鱼水相融,笑语欢声了。好一派“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油彩画。这酣畅淋漓的场景让人想到,贫与富有时真的不必看腰间口袋,一张自带光芒的脸就是最好的“脱贫”。一个可以随时歌舞的地方,就是最好的“乐土”。
三
是谁说的,故乡以外的地方都是远方。
从故乡到他乡,在细密的个人情感中,我的欣喜与父亲的怅然在某种意义上是相通的。
我现在所在的城市是一座移民城市,很多人都有着双重的成长渊源。在时代与社会变迁的潮流中,他们有的从父辈的出生地来到这里扎根,如我的邻居;也有的从自己的出生地走回父辈的故乡,如我。流动的脚步滋养着不同的情愫。可以这样想,我的故乡就是父亲在人生行走中留给我的生命驿站,我在那里写下人生的第一笔,然后又在父亲的故乡里续写下去,这是人生代代相承的缘聚。年轻时的父亲志在四方,奔赴多地,但还是在中年后带领全家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父亲用“落叶归根”来解释自己的选择,我是在长大后才渐渐理解了父亲的回归。在我陪父亲回到他的出生地时,亲眼见到那里的人们对父亲的亲近,他们一起坐在炕头聊天或在村头闲转,从半截土墙到墙下顽皮的游戏,还有那些看起来支离老旧的物和事,父亲拉着邻里的手有唠不完的话题。在故乡的土地上父亲的目光总是满怀热切,就像我对儿时山水的千般眷恋。
那么在广阔的人生际遇中,也终究可以懂得,云游四海,开枝散叶,乡情就像一条根,父亲的根,我的根,在生命的不同时空里延伸,却又息息相系。
孙立梅: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网络作家班成员。以散文创作为主在《演讲与口才》《中国青年报》《草原》等报刊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阳光的舞蹈》、散文摄影集《轻描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