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斯瑞的劫难

韩璐

200亿元市值的金斯瑞，所涉的缉私调查，终于有了新进展。

11月22日晚，这家明星生物科技公告称，从前董事长章方良家庭成员处，收到镇江海关缉私局签发的逮捕通知书。因涉嫌“走私中国法律进出口规定禁止的货物”，章方良已被逮捕，两名处理过公司进出口活动的雇员一并被捕。

章方良是港股金斯瑞创始人，以24亿元身价进入2020年“中国最富1000人”榜单，位列936名。9月17日，因涉嫌违反进出口有关规定，金斯瑞位于南京和镇江的办公地点，受到中国海关缉私部门检查，章方良被监视居住。

现有公告称，章方良及其公司员工，尚未受到正式指控。《21CBR》记者联系的多位行业人士均表示，暂不便评论。这位身陷囹圄的富豪，牵引出一个有关生物安全的敏感地带。

突如其来的检查

金斯瑞的麻烦，外部从9月18日才开始得知。

当日早上，公司股票以章方良的名义，宣布短暂停牌，以待“有关本公司内幕消息的公告”。

两天后，金斯瑞公告，海关缉私部门17日的检查一事，宣布章方良处于在中国“监视居住”状态，且有4名其他员工被拘留讯问。

金斯瑞是一家全球化的生物科技公司，由章方良2002年在美国新泽西创办。章方良是杜克大学生物化学专业博士，此前于美国先灵葆雅公司从事研发工作。

金斯瑞于2015年在港交所主板上市，法人实体遍及中、美、日等地，主要服务药企和研究机构，为全球最大的基因合成供应商。今年上半年，公司收入达到1.66亿美元，同比增长36.5%，其中受益于新冠相关的特殊功能蛋白和抗体业务的需求增长，旗下CRO板块的新冠相关收入达到2370万美元，包括抗原、检测试剂盒、抗体、核酸检测试剂等。

2014年，金斯瑞成立了细胞治疗子公司传奇生物，开发用于肿瘤学和其他适应症的新型细胞疗法。传奇生物的第一次惊艳亮相，是在2017年美国临床肿瘤学会年会（ASCO），其CAR-T细胞疗法BCMA凭借100%的客观缓解率，一举成名。

传奇生物在2020年6月上市，IPO首日市值逼近50亿美元，章方良兼任传奇生物的董事长兼CEO，个人持有传奇生物约12.6%的股权，按照11月末的股价，价值超过30亿元人民币。

11月初，金斯瑞及传奇生物即调整高管，传奇生物任命王烨为董事长，黄颖为CEO兼首席财务官。换届由董事会一致批准，原董事长章方良则以书面委托的形式批准。

停牌、监视居住、高管换届，波折不断的关口，正值传奇生物核心产品上市的关键期。

2019年4月，传奇生物CAR-T产品JNJ-68284528（LCAR-B38M）获得欧洲药品管理局（EMA）优先药物认定（PRIME）资格认证，同年12月，获得美国FDA突破性疗法认定。

2020年12月5日，传奇生物在第62届美国血液学会（ASH）年会公布两项相关研究（CARTITUDE-1和LEGEND-2）的最新疗效和安全性数据。合作伙伴Janssen Biotech预计，在年末前将其主打候选产品西达基奥仑赛（cilta-cel，LCARB38M CAR-T细胞制剂）向FDA提交生物制品许可证申请，并预计在2021年初向EMA提交上市许可申请。

相关研究以及上市申请，对于传奇生物至关重要。

2020年1-9月，公司营收为3489.3万美元，因临床试验项目及研发候选产品数量增加等原因，亏损2.46亿美元，较上年同期增加1.77亿美元，研发支出即高达1.65亿美元，有待其CAR-T產品商业化，高昂的投入才能产生回报。

金斯瑞的公告称：“传奇生物科技、章博士或其任何高级人员或董事未被提出任何指控，且本公司相信传奇生物科技并非调查对象。”

这意味着，调查可能不会涉及传奇生物，章方良的批捕，则意味着金斯瑞并不能全身而退。

高度敏感的资源

业内猜测，金斯瑞触犯了日趋严格的生物安全法规，具体来说，事涉人类遗传资源违规出境。

生物安全的范围较广，中国政法大学环境资源法研究所所长于文轩表示，涵盖传染病防控、实验室生物安全、外来物种入侵、生物技术谬用、生物武器袭击等范畴。出售野味、入境携带未经检验检疫的动植物产品等日常行为，也在其范畴内。

“人类遗传资源”则相对专业得多，其包括含有基因、基因组等遗传物质的细胞、血液、组织、器官等，也包括以此产生的信息数据、制备物等资料。

一位医药领域分析人士告诉《21CBR》记者，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参与人类基因组计划，即萌发人类遗传资源的安全意识，特别是大量生物设备、原辅料以及技术从国外引入，一直在探索改进出入境管理办法，相关规定零星散落在各部门或者不同条例中。

有代表性的，是1998年6月制定《人类遗传资源管理暂行办法》。

其后，有关人类遗传物质，从《办法》《条例》再到《法规》，国内生物安全法律监管日渐完善，法规等级不断上升，管理日趋严格和成熟，现在则已上升到国家安全的层面。

2019年，国务院出台《中华人民共和国人类遗传资源管理条例》，明确了人类遗传资源包含两类：人类遗传资源材料，即含有人体基因组、基因及其产物的器官、组织、细胞等遗传材料;人类遗传资源信息，即人类遗传资源材料产生的数据等信息资料。

2020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生物安全法》正式颁布，就“人类遗传资源与生物资源安全”专辟一章，37次提及人类遗传资源。

加大这一敏感领域的执法力度，在《生物安全法》出台之前已见端倪。

2018年10月，科技部罕见官方点名，集中处罚6家违反中国人类遗传资源管理规定的单位，处罚措施包括警告、没收并销毁所涉遗传资源材料，暂停相关业务以及罚款等，阿斯利康、华大基因等多家名企均因生物样本违规出境而受罚。

其中，最有名的当属2016年药明康德“人血换狗血”事件。科技部对苏州药明康德公司作出警告、没收并销毁该项目中人类遗传资源材料、暂停受理其涉及中国人类遗传资源的国际合作和出境活动的申请等处罚。

据了解，涉事企业违规，原因各异，比如，大量生物样本只能低温、短时间保存，出入境手续冗长复杂，因此“等不及”;也有利用境外先进的技术配套，完成相关实验，铤而走险出境的;也不排除因为利益，违规操作的。

按照现行法律，生物制药，基因、试剂、抗体、病毒毒株等相关样品和设备出境都需要经过海关一系列手续。所涉业务，恰好是金斯瑞的主营领域。

“生物技术不纯粹是技术问题，如果临床研究和应用不当，产生的隐私保护、生物安全、社会伦理等问题，会涉及公共安全。”该分析人士称，从《生物安全法》的具体条例看，更规范、更严格是必然。

一位要求匿名的生物制药人士向《21CBR》记者解释，就制药领域来说，规范化是当务之急，比如部分罕见病基因，只在某些特定人种里存在，管理不当，理论上可据此开发“生物武器”。

新冠下的安全隐忧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频繁采用的抗体、病毒等均属于生物资料，也加大了安全隐患。

“新冠肺炎患者的市场主要在境外，一些抗体、疫苗和药物试验，不得不在境外进行，一旦涉及境外，就要面对监管问题。”前述生物制药人士，金斯瑞事发，业内有猜测或与其新冠业务同海外机构合作相关，“疫苗和相关药物属于战备物资，事关行政管理体系，这不是简单的技术问题。”

检方具体指控尚未披露，金斯瑞是否涉及人类遗传资源违规出境，尚无结论。

然而，之前的处罚仅限企业警告、没收并销毁所涉遗传资源材料、暂停相关业务以及罚款，承担行政责任多，尚未涉及刑事责任。此次明星企业家的被捕本身，暗示问题的严重性。

最新公布的《生物安全法》第八十二条明确，违反相关规定，构成犯罪的，可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金斯瑞及章方良等人所犯情节的严重性，尚不可知。有媒体猜测章方良的被捕，将成为新颁布的《生物安全法》第一案，该法将在2021年4月施行。

前述生物行业人士告诉《21CBR》记者，金斯瑞从事基因合成、抗原、检测试剂盒、抗体、核酸检测试剂等业务，本就在敏感地带，“公告信息看不到细节，一旦真的涉及生物安全，从严管控是杜绝隐患的做法，只是同一个问题，出境或者入境会有不同的量刑考虑”。

他补充说，生物科技行业样品的出入境（尤其血制品），有企业的确存在模糊与不透明之处，为省时省力存有侥幸心理，违规携带出入境。“现行法律制度下，这已涉及国家安全，不可能等到造成重大后果才起訴，就像处理酒驾的逻辑，一发现就可以扣车扣人，而不是发生事故再处罚。”

有业内人士向《21CBR》记者表示，中国对于人类遗传资源监管非常严格，全球疫情致使大量原辅料研制和流通停滞，进出口报关周期长，手续复杂，“的确可能会让相关企业感到压力”。

根据2019年6月《中华人民共和国人类遗传资源管理条例》规定，利用中国人类遗传资源开展国际合作科学研究，或者因其他特殊情况确需将中国人类遗传资源材料运送、邮寄、携带出境的，应当符合5项条件，凭相关部门出具的出境证明再办理海关手续。

申请手续上，出境审批需向科技部提交材料，受理时间通常在20个工作日，未经许可，“不得擅自采集、收集、买卖、出口、出境或以其他形式对外提供”。

在严格执法的同时，满足科研的需求，也成为执法机关的新课题。

一个值得重视的信号是，镇江海关所隶属的南京海关，在9月下旬，金斯瑞案发一周后专门刊文，称生物医药产业应“强化监管、优化服务”。

文中援引负责人员称，针对关区进出境高风险特殊物品的类别和种类，建立了由60余位风险评估专家组成的专业队伍，紧扣特殊物品进出境的风险点，“探索推进进境高风险特殊物品符合性和生物安全抽样检测工作”。

12月5日，传奇生物公布了西达基奥仑赛CARTITUDE-1研究（NCT03548207）的最新数据。该研究结果显示了持续较高的总缓解率（ORR），97%患者获得缓解，67%患者获得严格的完全缓解（sCR）。

金斯瑞的股价在12月初也回归章方良被捕前的水平，其间曾一度下跌超过20%。这家公司因抗癌创新疗法风头依然强劲，阴影却远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