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增义 柴华 张军胜 杨明月
风雨流年洗故川,
断桥南望忆烽烟。
黄尘漫掩他乡土,
冷月孤悬子夜天。
苦痛祗教心底涌,
荣光不与外人宣。
每思马革沙场裹,
青史丹书卫国篇。
秋日,雨后,微凉。
96岁的孙景坤躺在辽宁省丹东市光荣院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里,身上盖着薄被,明亮的阳光透过床前的窗户照在他消瘦的面庞上。
岁月和疾病侵蚀着他的身体,他只能勉强听清我们凑到耳边的话语。对于六七十年前那些战火硝烟的问询,他几乎不假思索就能给出答案,尽管只是些只言片语。
不经意间,孙景坤会转头看一眼挂在床内侧墙上的那身志愿军老军装,上面缀满了各式各样的勋章。细数其间,有1枚一等功奖章、2枚二等功奖章和2枚三等功奖章。
那是孙景坤一生中的高光时刻,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他埋进记忆深处。脱下这身胸前缀满勋章的军装,孙景坤在人们眼中,是一个心系集体的生产队长,一个躬耕乡野的庄稼汉,一个大公无私的老兵。
这些身份,似乎都和“英雄”二字无关。
这些身份,却又是一个英雄的底色。
与20世纪50年代许多中国军人一样,孙景坤的人生被时代洪流分成了上下半场——上半场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下半场回归家乡参加建设。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南征北战的孙景坤复员返乡,回到老家辽宁省安东市蛤蟆塘镇山城村(现丹东市元宝区金山镇山城村),成为一名复员军人。
当兵8年,孙景坤从农民到战士,又从战士回归农民。
孙景坤觉得,自己身体不好,从朝鲜回国后一直在养伤。况且他文化程度不高,认不得几个字,还是回乡继续当农民,建设农村的同时也可以照顾年迈的父母。“我是党员,党叫干啥就干啥,就在农村参加合作社了。”
当年和孙景坤一起参军的同村乡亲有12人,活着回来的只有3人,另外两人都有伤残。安然归家,已是万幸,孙景坤把党组织关系交给了村党支部,退伍手续交给了地方民政部门,对自己的功绩只字未提。
从回到山城村的那一天起,一个战斗英雄便“消失”了。
回村第三天,孙景坤就拿起农具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村里人只知道他参军前当过农会副主席,在部队打过仗、入了党。孙景坤很快成为村里生产一队的队长,农忙时,促农事,争取多产粮食;农闲时,抓收入,搞活集体经济。
当年,村旁有条小河,常常引发水灾,淹没庄稼。孙景坤带头用篮子挑土,用肩膀扛石头,领着乡亲修了一座简易堤坝,护住了农田,并用几年时间在家乡滚兔岭上种下13万棵松树和板栗树。
在孙景坤大女儿孙美丽的记忆中,父亲自当了生产队长后,每天都忙得不着家,吃完饭就带上一把锄头或铁锹出门,走到哪,干到哪,一心扑在集体事业上。
为了让村民们尽快脱贫致富,1984年孙景坤组织村民成立了共同致富小组、扶贫致富小组。
孙景坤一心牵挂的还有困难村民的生活。80多岁的五保户崔大爷,老两口身患疾病,在孙景坤的关心照顾下安度晚年……
上战场保家卫国,回家乡为民解忧。孙景坤这位老兵、老党员受到村民的敬重,生产队长一干就是20多年。
山城村村民也是多年后才知道,他们敬重的这位生产队长,不是一位普通的老兵。
孙景坤的“不普通”被发现,实属偶然。
20世纪60年代末,为了给村集体创收,山城村一些年轻人到丹东市一家造纸厂帮着搬运旧书造纸浆,一些品相较好的旧书被他们带回村翻看。当时十几岁的张德胜对军事感兴趣,从中找到一本抗美援朝战斗故事集《战斗在朝鲜》。
翻着翻着,张德胜看到一篇《奋战在危急情况下的副排长孙景坤》的文章,讲述的是孙景坤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英勇杀敌的事迹,附带的人物照片看上去眼熟。
“孙景坤?这不是二大爷吗?”家中排行第二的孙景坤被村里晚辈尊称为“二大爷”。张德胜赶紧抱着书跑到孙景坤家中,想问个明白。
时值中午,孙景坤刚吃完午饭,坐在炕边。张德胜指着照片问他:“二大爷,这是不是你?”孙景坤没承认也没否认。识字不多的他跟张德胜说:“你念给我听听。”
张德胜一字一句地读,孙景坤面色平静地听。直到听见副连长支全胜的名字时,孙景坤神色一动:“是我。”
张德胜立刻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眼前这位他再熟悉不过的庄稼汉,这位他十分亲近的二大爷,一下子变得陌生又高大起来。
张德胜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向村里人宣扬:“二大爷老厉害了,在朝鲜战场上是英雄。”
村里人一窝蜂似地来找孙景坤,打听他在朝鲜战场上的故事。可孙景坤从不多说,那本记录他战斗事迹的旧书也被他收在家里。
那个年月,参军打仗不是什么新鲜事。时间长了,孙景坤这些战斗故事渐渐被村民遗忘。在村民眼中,孙景坤还是“孙队长”。
1990年,丹东电视台记者到山城村采访村里种大棚蔬菜的新闻。采访中有村干部告诉记者,“我们村还有个战斗英雄”。在记者的“软磨硬泡”下,已经66岁的孙景坤翻出一个包得严实的布包,拿出一枚枚奖章,将多年前的战斗故事娓娓道来。
很快,孙景坤的英雄事迹在丹东市传开。前往老英雄家看望慰问的人络绎不绝,各种荣誉和表彰也纷至沓来。
孙景坤却为之苦恼,向当初采访他的记者“抱怨”:“你给我带来麻烦哩!家里总来人,我都没时间下地干活了。”
所有人都视孙景坤为英雄,可孙景坤最在乎的,是自己作为一名农民的本分。
了解到孙景坤的“不普通”之后,他身边的人曾经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疑问,似乎都有了答案——
孙景坤的大女儿孙美丽,身患小儿麻痹症腿脚不便。到了上学年龄,家里连4元钱的学费都拿不出来,她仅上了半年学就退学回家务农,“俺爸是生产队长,只要写个介绍信,学费就能免,可他就是没给开”。
山城村地处丹东市近郊,那些年经常有单位来招工,孙景坤都毫不犹豫地把机会让给别人。有一年,当地电信局招一批话务员,选中了手工活麻利的孙美丽,“俺爸一看名单上有我,就硬给拿下去了,我瞪眼没捞着去”。
孙景坤7个儿女,5个是农民。眼看招工的路走不通,大儿子孙富贵报名参了军,这一次孙景坤没拦着,还难得地送给儿子一件礼物,一块写有“祖國人民慰问团”“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等字样的毛巾。
和孙富贵同龄的张德胜那时也想去当兵,却没走成。“我父亲那时在县城粮食局上班,我虽然在村里生活,可户籍上不符合农村征兵的政策。我家和二大爷家走得挺近,本以为他能松松口,可他愣是没同意。”
参军的心愿未了,张德胜和家人对孙景坤却怨不起来。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生产队男女老少都要去食堂就餐,农民自留地全部收归生产队。时任红旗公社古城作业区主任的孙景坤考虑到一些老人、小孩和行动不便的残疾人,可能因此吃不上饭,坚持提出不同看法,结果被撤职,3年后才得以平反恢复职务。
孙景坤的为人,村民们看在眼里,敬在心里。
这个“人”,一撇一捺,堂堂正正。
这颗“心”,至真至诚,为民所系。
生活碰到困难,工作遭遇不公,孙景坤都没有亮出军功章向组织张过口、提过任何要求。
旁人不解,孙景坤也不辩。
他有想倾诉的人。
丹东是座英雄之城,市内有多座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那里长眠着许多曾和孙景坤一起在异国他乡浴血奋战的战友。
蹲在烈士墓前,孙景坤仔细擦拭着墓碑。“你们为国家把命都搭上了,和你们相比,我现在生活得很好,有啥放不下的……”
走下战场,孙景坤最喜欢穿的,还是军装。
前不久,为了更好地照料他,丹东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安排他住进市光荣院。孙景坤唯一的要求,就是把那身志愿军老军装挂在床前。
这辈子,孙景坤永远是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