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慧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世界,炙烤着空荡荡的校园。教学楼所有教室的门都关着,教室里没有一个人。教室的前门、后门和窗台新刷了绿漆,过了这天就能干透。教学楼前方的小回廊上缠着藤萝,早过了花季,没有调皮的同学跳起来摘它了,只剩下油亮油亮的叶子。操场边的美人蕉耷拉着脑袋,花心的汁液依然甜得像蜜。门房的老大爷在打盹,他洗旧的汗衫上破了一个洞,他用绳子系着的老花镜挂在脖子上,随着鼾声在胸口一上一下。这个七月酷热的时节,只有知了的叫声、我们的笑声、泳池的水声,为校园的午后添上一抹亮色。
我们在这个校园六年了,我们熟悉这里任何一个角落,但是现在到了分别的时刻,我们小学毕业了。同学们扔掉课本,为没有作业的暑期而亢奋,憧憬着崭新的校园生活。体育老师对大家依依不舍,毕业前的一堂体育课上说学校办了游泳夏令营,以后见不到了,来报名吧。我私下问了小妍、小黑皮,他们说好,我们就去了。于是这个七月,每个星期有三天的下午,我、小妍、小黑皮和低年级的十来位同学一起赖在校园的游泳池里。教练就是体育老师,胖胖的身体,在水里看得清没有一块肌肉。我曾和同学暗地笑他,跑400米也许比我们慢,跑800米一定到不了终点,因为每次跑步训练、跑步考试,他除了在起点绷着脸喊一声“跑”,便是在终点握着笔记时间。不过我们喜欢他,男生女生都喜欢。
小黑皮最爱的是足球,常常抛下我和小妍约上其他伙伴,在学校向北一条人迹稀少的马路上比赛。两块砖头放在马路中间做球门,五六个人抢着一只球到处跑,稍一用力,球划出一道弧线,飞入马路另一边的树林子,为此捡一只球要费上好一会儿时间。与此相比,我宁可泡在游泳池和大家一起消暑。
夏令营学的是自由泳,教练戴着墨镜,靠在泳池的一角喊口令,我们两只手搭在泳池边,身体浮在水面,按着口令吸气、吐气、蹬腿、打水,练习着基本动作,教练时不时过来掰掰我们的手和脚,矫正我们的姿势。三四堂课下来,大家基本掌握了游泳的方法,剩下的课,教练就由我们嬉戏了。小妍不太爱和人说话,如在学校念书一般,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挑个人少的地方游几下歇一会儿,游几下再歇一会儿。我和小妍个头都不高,班里她在第一排,我在第二排,六年级时她坐在了我前面。安静地听课、安静地做作业、劳动课时安静地扫地,我偷偷看过她,哪怕与同学说话也不张扬,细声细语的一脸斯文。
“她真好。”我告诉小黑皮。我有不懂的作业问她或者拿来抄一抄,她从不介意,还会耐心地为我讲解算术题。小黑皮坐在我身后,人长得又瘦又黑,有同学喊他猴子,他听了傻傻地笑,我就叫他小黑皮。我和他一样好动,上课时趁老师不注意要说上几句悄悄话,塞上几张小纸条,或者用小刀片切碎了橡皮丢女生。小黑皮吃亏的是功课不用功,老师说起他时的脸色黑过小黑皮的脸。有一回,他爸爸在老师的办公室当着老师的面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还凶着脸不许他哭,哭了接着打。小黑皮真的忍了下来。等他爸爸走后,我问他恨不恨,他反而哭了,一边抹眼泪,一边咬牙说恨,可他从来不准谁说他爸爸的坏话。
我的同学们都住在学校附近,小妍的家离得更近些。校门外沿街是一棵棵梧桐树,每回夏令营的课结束,我和她走在梧桐树下,说着话便经过她家。每回她都让我等一下,进屋为我取上一支盐水冰棒,而后道一声别。梧桐树粗粗壮壮,密密麻麻的叶子连成一片,仿佛把世界分成了上下两半。我觉得梧桐树下,像盐水冰棒那样清凉。那天夏令营的课刚结束,我和小妍要走,小黑皮踢完球来找我们,说要带我们爬学校的围墙,坐上围墙看树林子。前一天他踢球时球飞进了学校,他图方便从围墙外面翻了进去,捡完球再翻出来时,他坐在了围墙上,他说那树林子真好看。这片树林子其实我们很熟悉,我、小黑皮和班上的几位男生去过无数回,夏天我们在林子的水沟里钓龙虾、摸螃蟹,秋天我们在林子的草丛里捉秋虫。有一次见到一对相拥的恋人,我们远远躲在几棵大树后面看了好一會儿,直到被路过的大人发现。
学校的围墙不算高,记不清有多高了,踩在靠着墙边的一张水泥桌子上就能爬上去,就能像骑马那样坐在围墙上。小妍经不住我和小黑皮的唆使,也跟我们大着胆子爬了上去,她坐在中间,我和小黑皮一前一后坐在她的边上。围墙留着中午炙热的温度,我们坐得屁股发烫,可我们从来没上过围墙,开心地摆动双脚,有节奏地踢着墙壁。我们看着那片树林子,太阳在树林子的深处慢慢变红,翠绿翠绿的叶子泛着晶莹的亮光。“好美呀。”小妍说。“那当然。看那树,那么多,那么高。”小黑皮非常得意。“小妍,你爬这么高,你爸爸见了骂吗?”我说。“我可只爬这一次,他见了会让我下来,不骂我。”她说。“我爸一定揍我。”小黑皮嘿嘿一笑。“我们来唱歌?”我跟小妍、小黑皮提议。“唱什么?”小黑皮问。“《让我们荡起双桨》?”小妍说。“不好,那要在划船的时候唱才好。”我说。“那么《送别》?”小妍说。“好啊,就唱它。”我和小黑皮拍起了手。“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我们放开嗓子唱了一遍接一遍。我们爱唱这首歌,音乐课上学的,李叔同写的词,老师说词里尽是友人间的离愁别绪,那时候我们不懂,那时候我们许多歌不懂,那也没什么,我们爱唱。小妍回头望望我,我看着她的笑脸,她的笑脸像校园里的美人蕉那样甜蜜。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泳池里的水那样清澈。“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吗?”小黑皮侧过身说好,小妍看看小黑皮,看看我,三只小手随即叠在了一起。
时间真快,暑期结束,中学开学。小学的大部分同学在同一间学校,只是让四个班级拆得零零乱乱。小妍、小黑皮和几位同学在四班,我和几位同学在三班,我们的教室相邻着,每天仍然相见,可是每次遇见,她不说一句话。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她一脸平静,让我问小黑皮。我很疑惑,课间找来了小黑皮,小黑皮说他把我们三人爬围墙的事说给大家听了。“这有什么稀奇,”我越加疑惑,“还有呢?”“我说你要和小妍一辈子,大家听得开心,对着小妍直起哄。”十三四岁,正是对一切未知的懵懂年纪,我多少明白小黑皮话里的意思。但十三四岁,也是掐着时间放学贪玩的年纪,那时我沉浸在一个新的班级、一些新的同学带给我的新鲜感里,谁会抱怨小黑皮的玩笑话。
匆匆三年,中学生活飘然即逝,再次面临升学和同学间的别离。小妍,那张甜蜜的笑脸,那双清澈的眼睛,我再未留意过,她几乎淹没在我的记忆之中。
去年父母住了近20年的屋子重新装修,我理出了许多过去留下的书、笔记本、录音带等物品,意外地在一个盖得紧紧的饼干盒内翻出近200封中学时同学们写给我的信。我一封封打开,一次次沉浸在那段沉睡的时光里、那段纯真岁月的美好里。有一个信封,没有信,塞了薄薄一张小卡片,正面是神话人物金吒,反面的一半是课程表,下方用蓝色钢笔写着“愿我们能在一个中学一个班”。另一半印了几行字:“满天星斗,不知摘取哪一颗,唯有送你一张小卡片,代表我心一颗。”下面写着:“祝友谊长存!”最下方是一张忍者神龟的贴纸,边上的落款是小妍。
//摘自2020年6月21日《解放日报》,陈丽丹/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