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忆南
(丽水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丽水 323000)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首次提出了乡村振兴战略和“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总体要求,为广大乡村地区的发展指明了方向。习近平同志在浙江工作期间,从2003年起在全省开展“千村示范、万村整治”行动,乡村面貌发生深刻变化。2018年9月,“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获得联合国“地球卫士奖”。笔者曾深度参与到这场轰轰烈烈的乡村变革之中,2002—2011年在龙泉市工作期间,借鉴国外发达地区的有益经验,创新引入乡村社区营造的理念和做法,探索参与式乡村规划建设的新模式,经过多年的实践和发展,取得较好的成效,村民们共同创建了“新故乡”。本文以宝溪乡溪头村为例,对以公共空间改造为“引爆点”,开展乡村社区营造实践,并充分发挥其“搅动”效应[1],实现乡村振兴的主要做法、经验,以及取得的成效进行介绍。
“社区”是指彼此间形成“生命共同体”而在地理上又集聚在一起的人群。“社区营造”一词源于20世纪90年代中国台湾的政策型名词“社区总体营造”,本意是指居住在同一地理范围内的居民,持续以集体的行动来处理其共同面对社区的生活议题,在解决问题的同时也创造共同的生活福祉,逐渐地,居民彼此之间,以及居民与社区环境之间建立起紧密的社会联系[2]。这种做法在世界各地都有,但无统一定义。在日本称为“まちづくり”,中文曾有过“造町”的翻译,指以地域社会现有的资源为基础,进行多样性合作,使身边的居住环境逐渐改善,进而提高社区活力,为了实现“提高生活品质”所做的一连串持续的活动[3]。在英语世界称为“community building”“community planning”等[4]。社区营造的内容主要有人、文、地、产、景等5个方面。
在乡村规划建设中,如果缺乏乡村主人——居民的深度参与,以及对社区内在文化、产业等要素的挖掘,乡村社区往往得不到长远发展,乡村建设就容易变成“冷漠”的空间环境改造。因此,应将社区营造理念引入到广泛开展的乡村规划工作体系中。
放眼东亚,与浙江省资源条件相近的日本,及我台湾等国家和地区,也都有着相似的城镇化和经济发展轨迹,也曾同样面临乡村地区急剧缩减、人口老化、年轻人口外流、都会区人口集中等问题,他们在乡村社区营造方面都已进行积极的探索,并取得了成功的经验,可供参考和借鉴。
总的看来,东亚的社区营造,其概念和做法主要来自日本的“造町运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日本经济高速增长,乡村青壮年人口大量外流到东京、大阪、神户等大都市,出现了都市里公害事件频发、社会矛盾凸显、乡村人口老龄化、社区濒临瓦解等各种问题。在经历过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学生运动高潮之后,毕业返乡的青年将社会运动的热情转化为深耕故土、重振乡村的“造町运动”,希望借此来改变“日本精神”,解决城市化积累的负面效应。“造町运动”最早以发展地方产业、振兴经济为目标,后来内容扩展到生活的各个层面,包括改善景观环境、保存历史建筑、促进健康与福利、生态保育等,并从农村扩大到都市,成为全民社会运动[5]。经历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诉求与对抗型”社区营造、八九十年代的市民参与型社区营造、九十年代中期以来的市民主体型社区营造的发展,社区营造在日本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其中最有影响的实践便是“古川町的社区营造”。日本东京大学教授西村幸夫的《再造魅力故乡:日本传统街区重生故事》介绍了日本17个城镇社区改造和历史保护的事例,这些魅力故乡的建设使得日本成为了社区营造的最好样本[6-7]。
1980年后,我国台湾地区经历了与日本类似的“巨变”,都市“贫乏性富裕”和乡村“过疏化”成为困扰台湾的主要问题。于是他们请来千叶大学的宫崎清教授介绍日本“造町运动”的经验,借由没落地区利用手工艺和观光旅游业发展乡村社区的案例,将“社区营造”观念引入台湾[5,8]。之后,《充实乡镇展演设施计划》和《辅导美化地方传统文化建筑空间计划》《社区总体营造奖助办法》等一系列政策相继推出,拉开了我国台湾社会地区持续20多年的社区营造实践帷幕。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实践,“社区营造”在我国台湾己经从一个流行语,变成整个社会的主流文化[6]。
我国大陆的社区营造实践源于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的灾区社区重建,从最初清华大学罗家德教授独自主导的四川杨柳村灾后社区营造项目,到2011年“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信义社区营造研究中心”的成立,乃至当前福建实验、顺德试点、朝阳计划等社区营造实践,都是针对当前普遍存在的城乡社区衰败、公共服务不足、居民关系弱化、社区共同体意识缺失、社区自组织能力低下等问题而开展的一系列实践,这种实践正好呼应着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对“社会治理创新”的倡导,也迎合了当前我国大量社会组织的兴起,及其参与社会治理实践的诉求[6]。
参与式规划,可看作建筑规划学视角的社区营造。或者说,乡村社区营造,核心内容是参与式规划与实践。过去大量的乡村规划建设,主要由政府主导,由技术人员来完成,更多的是体现自上而下的行政意志,而且也较集中在物质空间环境的建设上。传统的规划设计主要聚焦于物理性的需求,而参与式规划设计主要聚焦于社会性诉求。只有乡村的软硬件都全面提升,才能真正实现“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乡村振兴目标。从规划工作方式上,要更多地体现公众参与,发挥村民的主体作用,探索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相结合的规划建设工作模式。
国内外乡村社区营造的积极探索,为21世纪的浙江乡村建设实践提供了启示,因此,也才有机会在龙泉市溪头村的乡村建设中得以借鉴。
溪头村位于浙西南浙闽交界的披云山脚,是龙泉市宝溪乡政府驻地,离龙泉市区约60 km,户籍人口约990人,有耕地面积90 hm2,山林面积850余hm2,毛竹林面积近170 hm2,是一个普通的远郊型山区村落。溪头有较深厚的青瓷文化和红色文化资源,其丰富的矿土资源,提供了青瓷之都——龙泉60%以上的青瓷制作原料、釉土原料,是龙泉市近现代仿古青瓷重要的生产基地,村内的水碓、古龙窑群及其作坊被列为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溪头也是革命老区,1935年,粟裕将军率领的中国工农红军入浙第一枪在溪头打响,现有炮台、红军挺进师随军银行、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入浙第一枪纪念碑和纪念亭等革命遗址,其中红军挺进师随军银行已被列入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
小村山水环绕,有宝溪溪、后垟溪两水流经,在村口汇合形成一个深潭,因潭边有十棵百年老树,故名“十树潭”。现在还剩8棵大树,历经岁月风雨,仍然挺拔茁壮。2003年后,笔者开始关注溪头村,曾争取财政资金支持给村子铺了一条彩砖人行道,随后,村民们开始关注公共环境的营造。2009年初夏,溪头村村支书和村主任带着一份图纸找到笔者,说要在村头建一个农民公园,并介绍说图纸是他们从省城拍了几十张照片后叫城里的设计师参照着画的。摊开图纸时,有些令人失望——电脑生成的彩色效果图上,生硬的混凝土墙从溪岸直立而起,向溪面延伸出一个大型的水泥平台,其上建一座仿古的大房子[9]。乡下人都向往城里人的生活,于是不自觉地向城市公园学习,他们并不知道这样的理念不是在建设家乡,反而很有可能是在破坏家乡,最后建设的结果很可能是“城不城、乡不乡”,丧失了乡村的魅力。由于经济发展速度很快,加上乡村建设的政策激励,干部的建设热情高涨,但乡村的主人——村民的认知水平还没来得及跟上。乡村民众有建设家乡的热情,但他们还不是很清楚要怎么建设家乡[9]。
必须改变理念!在决定尝试引入乡村社区营造的理念和做法后,笔者试着给溪头村推荐了在台湾宜兰有着丰富乡村社区营造经验的设计师。和其他设计师不同,这位设计师来到溪头村实地踏勘后,并不是拍些照片、找些资料回去,然后再做好方案送过来。他先给村民们看了刚从台湾带回的纪录片《古川町物语》,一部台湾导演拍摄的介绍日本社区营造的专题片。没想到,这部片子还真地激发了村民参与的热情,村民纷纷围着设计师表达自己的想法,认为自己的家乡也可以建设得很美。理念认同了,接下来的工作就顺利了。设计师也索性在村子住了下来,村“两委”会议室就成了设计工作室。设计师利用村民劳动空闲时间和村民们进行了20多次的深入交谈和沟通。渐渐地,有关公园场地的各种生活记忆和未来设想,在反复的对话中浮现出来[9]。
村民们推翻了原先的公园设计方案,决定就地取材,以溪潭里的卵石为主要材料建设新公园。设计师和村民共同商定,将老祖宗留下的8棵水口大树作为公园景观的主角,并以“八棵树”作为公园的名字。新的公园,不仅承载了村口十树潭的记忆,见证了村庄的变迁,更开启了村民的新生活。被唤醒的村民,想象力和热情都得到极大激发,冒出了各种好想法,经过设计师的梳理和转化,绘就了一幅崭新的图景。在这里,设计师已不是将自己的“好想法”强加给村民的城里人,真正的设计师其实就是它的使用者——溪头村村民,一帮“泥腿”设计师。聘请的设计师只是村民意见的启发者、记录者和引导者,传统设计师不愿或不会采用的“参与式规划”,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实现。这时笔者也意识到,之前我这个“城里人”硬性“送”给村民的彩砖人行道,可能并不是他们真正所需要的。只有把决定权交还给村民,故乡营造才能真正契合村民的生活[10-11]。
村民不仅贡献了建设公园的想法,还主动为公园建设捐款,总计3万余元。相关村民主动拆除了在场地上搭建的临时建筑,一些边角零地也都主动“充公”。有的村民捐出自家庭院的老树桩,有的村民捐出修建凉亭的木构件。更令人感动的是,在施工现场,全村老少开始自发投工投劳。妇女们在女大学生村官的带领下,到附近河滩捡收了2万多颗卵石,村里的石匠、泥水匠、木匠组成了村民施工队。一个乡村公园的建设,能得到村民如此的响应,真是难以想象。与平常美丽乡村建设中遇到的“等、靠、要”状况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村民的家园情怀被点燃,只要加以引导和启发,他们就会找到建设家乡的路子,并自觉投身其中[9]。
按照“八棵树”公园的模式,村里的大会堂修缮、宝溪溪景观提升、村中心活水公园,直至家家户户的庭院改造,纷纷展开,环境的改善进一步激发了村民的自豪感和自信心。溪头村社区营造激发的内生活力,提升了凝聚力,也点燃了乡村发展的信心。在政府引导和村“两委”的努力下,产业复兴计划也启动起来,形成了良性的搅动效应[1]。
乡村社区营造,激活了“没落”的乡村青瓷传统产业,村里早已熄火的17座龙窑,有3座重新点火开窑,每年烧制10余窑。通过传统青瓷文化的挖掘,“龙窑开窑”成了对现代都市人极具吸引力的乡村旅游大热点。成功的游客导入,实现了乡村传统手工业与乡村旅游业的对接,并带活了乡村农副产品销售、民宿农家乐产业、餐饮业,带动了一二三产业叠加的“六次”产业发展,实现了绿水青山到金山银山的价值转换。溪头村的变化,吸引了外出村民返乡创业,也吸引了外来的乡村创业者。到2019年底,溪头村已拥有民宿农家乐床位数494张,餐位数3 300个。2019年,溪头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1 985元,略高于所在丽水市(地级市)平均水平。
山村的发展,得到了外界的关注和肯定。2011年,溪头村乡村干群获得“浙江省革命老区创业创新先进集体”荣誉称号;2013年,溪头村获“浙江最美村庄”称号,成为全省20强之一,是丽水市唯一获此殊荣的村庄;2014年,获中国人居环境范例奖;2016年9月28日,成功举办国际竹建筑双年展;2017年,被评为浙江省首批10个森林文化小镇,并成功创建为国家4 A级景区;2018年,通过国家级美丽宜居示范村试点督查,全国乡村春晚大集选址在溪头村举行;2019年,被评为第二批浙江省旅游风情小镇。十多年来,溪头村从青壮年纷纷外迁、无人问津的“空心化”边远山村,一路成长为吸引乡村创客的热土,从2014年统计起年平均接待游客4.8万人次,到2019年累计接待国内外游客28万人次。一个不足千人的偏僻小山村,在干部群众的共同努力下,“走”出了山坳,“走”向了城市,还“走”向了国际,完成了蝶变。当然,乡村建设不可能一劳永逸,面对新时代,溪头人又将面临新一轮的创业。
乡村振兴战略的总要求中,将“产业兴旺”摆在第一位,是科学的顶层设计。没有社区经济的发展,缺乏活力的社区也终会走向衰退。打通社区营造和社区经营之间的通路,才能保障乡村社区的可持续发展[12]。
村民外迁谋求发展,造成乡村空心化,根本原因是工业化、城市化造成生产要素向城市单向流动,乡村经济凋敝,失去了活力。虽然城镇化率还将继续提高,但乡村作为城市的有益补充,自然仍有其存在的价值和发展的空间。乡村社区营造不应仅是出于生活情怀的感性之举,而是为了乡村可持续发展的理性思考与实践。资本和人才的“上山下乡”,应当是冲着美好发展愿景的谋定而后动。溪头村的村民从环境营造入手,收获了美丽环境,更收获了美丽经济,从而成就了美丽乡村,最终走上了可持续发展之路。正因为契合了发展的逻辑,才形成了看似自然而然的发展路径。
社区营造,首先是“人”的营造。在许多乡村,由于村民对村干部“染指”乡村建设工程承包颇有看法,潜意识中认为一定存在利益“黑箱”,从而导致信任危机,社区营造也往往会难以推动,甚或不了了之。溪头村“两委”干部,深谙要凝聚民心、发挥引领作用,就必须斩断可能存在的干部利益“链条”,主动将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打破“黑箱”。支部发挥战斗堡垒作用,党员发挥先锋示范作用。从2009年开始,溪头村的所有建设工程,村干部一律不承包或不参与利益分配,一直持续到现在。此举的影响力是极其深远的,甚至可以说是决定了溪头村后续乡村建设工程能否良性开展的关键举措。村民不仅没有了猜忌,还主动与村干部配合,干群齐心协力管好项目、参与建设,完成了最关键的“人”的营造。这也是乡村社区营造和乡村振兴中,非常重要的工作“密码”。通过“人”的营造,才能带动“文、地、产、景”等几个要素的联动发展[12]。
乡村社区营造,与完全由财政项目投资带动的自上而下的“嵌入式”乡村建设模式不同,乡村民众在自下而上的公共环境改造中,从冷眼旁观者转变成热心参与者,实现了“参与式规划”,扭转了生硬的机械式乡村更新局面,实现了有机更新,从而搅动了干群共同营造乡村社区的“溪头活水”[12-13]。
同样是财政投资带动,如果政府官员一味的是“不放心”,从而“不放手”,就难以激发村民的主动性与积极性,也就不可能实现参与式规划。在大量的乡村建设实践中,不难看到,一个充满长官意志色彩的乡村规划,一个充斥着城市思维的乡村规划,最终都会因水土不服而难以真正落地。宝贵的财政资金不仅未能发挥其“撬动”作用,反而造出一大堆毫无生机可言的乡村人造景观,这样的景象并不鲜见。溪头村的成功实践,可以为广大乡村的“参与式规划”提供样板示范。
解决好“三农”问题是全党工作的重中之重,没有农业农村的现代化就没有国家的现代化,乡村发展备受关注[12]。在溪头村的实践中,从政府领导的推介、启发,到有经验的社区营造专业工作者等外部人力资源的介入和引领,到乡村民众的觉醒,再到乡村本土精英的回归与持续推动,溪头村的社区营造走上了可持续发展的良性道路。社区营造凝聚起来的民心和信心,又转化成了乡村经济社会发展的共识和行动力,最终破译乡村振兴的“密码”。这是一条可以复制和推广的乡村振兴经验和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