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里美
1
智敏第一次见到那个奇怪的男人,是寒假的时候,在上海电影节。
他蓄须,头发略长,穿一件灰蒙蒙的衬衫,像个潦倒的人。他上台领奖,说自己是一个纪录片导演,拍了十年动物保护题材的纪录片,却从没拿过最佳纪录片奖,这次终于获奖了,却是个最佳配乐奖。
台下传来嬉笑声和稀稀拉拉的掌声。
男人听到笑声,抬头望向观众,原本黯淡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犀利,他忽然提高了声音:
“白鳍豚,因为人类对长江过度开发,在2007年宣告灭绝。
“加勒比僧海豹,一种古老的海豹,对人类很友好,却遭人类食用,2008年宣告灭绝。
“高鼻羚羊,因为羊角的药用价值,遭到大量捕杀,即将灭绝。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关注纪录片本身的内容,没人愿意对那些悲惨的动物投去哪怕一点的注目。这样一个毫无关联的奖,让我觉得,今天来到这里,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台下一片死寂,许多人都像遭到生化武器侵袭般屏住了呼吸。
有人开始发出看笑话似的讥笑。主持人慌忙打圆场,请男人下台就座,但他却径直走出了会场。
他推开大门,白昼的光瞬间涌入漆黑的会场,坐在最后一排的智敏感到视神经一阵刺痛。
智敏揉了揉眼睛,借着这光亮,看到了他清毅的侧颜,和微微泛红的眼角,以及眼角旁一颗微小的泪痣。据说有泪痣的人生来就是感性的人。
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像一颗飞出了黑洞的星星,脱离了暗物质的纠缠,消失在耀目的光亮里。
2
智敏没想到很快又再见到了那个男人。
那是寒假进行到一半时,智敏到舅舅新开的旅社帮忙。她作为前台,每天早晨八点起床,清扫大厅,喂周边的流浪狗,之后开门迎客。由于旅社开在山脚下,这个冬季遭受了暴雪袭击,交通瘫痪,鲜有客人来。长昼寂静,她偶尔感到烦闷,只好一遍遍地看导演诺兰的影片打发时间。
就在这天下午,那个男人,背着大包,一身黑衣,像蝙蝠侠般,风尘仆仆地踏进了旅社。
是他!智敏立刻认出了他,他的头发剪短了,胡须剃掉,显得年轻了很多。
他这样锦衣夜行的装扮,是又要去哪里拍摄吗?智敏暗暗猜测着,接过他的身份证,开始办理入住。
“小姑娘。”男人忽然叫住她。她抬头,四目相对。
“你多找钱了。”男人把智敏多找的纸币礼貌地推回到她面前。
智敏连忙致谢,她不得不承认,此刻的她其实有点莫名的紧张。她暗骂自己好蠢。
“请问店里提供晚餐吗?”男人问。
“目前不提供,因為是新开的旅社,还没有厨师。”
“那附近有餐厅吗?”
“五百米外有一家。”智敏指了一下路。
男人致谢,拿着房卡进入房间。智敏这才暗松一口气坐下来,她盯着电脑里他的名字——郑罗宾,感到有点喜感,和蝙蝠侠的拍档“罗宾”同名。想起电影节时,他怼人的气势,也担得起这名字。
傍晚时,郑罗宾换了身衣服走出来,预备去吃饭。
智敏踌躇片刻,叫住了他:“我想起冷柜里还有一些蔬菜和贝类,可以煮火锅,我一个人吃不了。如果不介意,一起吃吧……”
他刚踏出门外的脚顿住了。他看着这个高中生模样的清丽女孩,迅速考虑了一下,觉得不妥。
但智敏连忙补充说:“那家餐厅太贵了,专宰游客。食材也不新鲜。有客人用餐后,过敏肿成了河豚样。餐厅老板不信,自己试吃,也肿成了河豚样……”她讲述得太过认真,脸不自觉地鼓成了河豚状。他被逗笑。
两人在院里支了桌子,小火锅在寒冷的冬季夜里蒸腾出香气,吃得人微微出汗。智敏觉得自己身边终于有了一点人气,之前几乎每天都是一个人吃饭做事,机械又孤单,活像个机器人。
“你还在读书吧,不能喝这个。”男人盯着智敏面前的啤酒。智敏连忙把酒推开,害怕他又要像电影节上那样怼人。
忽然一阵诡异的妖风把院门吹开,智敏连忙去关门。
突然,身后传来郑罗宾紧张的声音:“喂!快点回来!”
声音在冬季的风里扭曲了频率,智敏没听清,迷惘回头,只见他正冲自己大力招手,像个惊涛骇浪里的船长。
“你说什么?”智敏跟着他,也傻乎乎地招了招手,难道这是演艺界的暗语?
但紧接着郑罗宾疾步向她跑来,指向她身后。
她狐疑转身,突然瞥见黑夜里有个巨大的暗影正凌空向自己急速扑来!足有一米长,青面獠牙,体毛浓密,还发出魔性的粗喘声!
这是什么物种?!她毛骨悚然,拔腿想逃,却在巨大的惊惧里被椅子绊倒在地。
“山野猪,夜晚走动,杂食性动物,什么都吃,但不吃人。”郑罗宾坐在一旁,解惑说,“是被你的火锅吸引来的,看来以后不能在院子里吃饭了。”
“简直像个猪精!”智敏心有余悸地猛然坐起,警觉地打量四周,“它走掉了吗?”
郑罗宾忍笑道:“被我请走了。我对动物还挺有研究的。”
“我知道,你是拍动物纪录片的……”看到他意外的神情,智敏终于坦白说,“其实电影节那天,我也在现场。因为我爱看电影,老师赠我的票。”
“那你以后也考电影学院吧。”郑罗宾笑了,伸手触摸了下智敏的脑门。智敏一怔,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男人气息,他的手像一种古老的玉石,冰冷。但智敏的心忽然变得温暖,自从父母意外过世后,她已经好久没有被人这样关照过了。
第二天,她发现院子的围墙被郑罗宾用砖块加高了。
3
智敏去远处的菜场采购了一番,打算请郑罗宾吃顿好的,表达谢意。
归来时,她忽然注意到山坡上耸动着一个诡异的黑影。舅舅说过,初春时,山上会有冬眠的动物苏醒,所以常有偷猎者来蹲点。
智敏有点生气,这群贪婪的人!她躲到树后,捡了一块碎石,抛向狩猎者,想警告一下他。
伴随着一声哀嚎,一身黑衣的郑罗宾弹起,捂着脑门环视四周。
“怎么是你!”智敏连忙跳出来,跑上山坡致歉。
“嘘,别说话——”忽然郑罗宾示意她蹲下,两人匍匐在草丛里,看到山的另一边,有一队健硕的男人,正浩浩荡荡地向这边走,凶神恶煞的样子。
“快跑。”郑罗宾拉起懵然的智敏。
两人疾步跑下山坡,但智敏不慎被灌木绊倒,一个趔趄,郑罗宾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但他自身也失去了平衡。两人像大雪球一般从山坡上滚了下去,重重摔在雪堆里,就像村上春树小说里的打滚小熊。
回过神来的智敏连忙拂去脸上的雪,发现郑罗宾的嘴和鼻孔里都蓄满了雪,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问她:“你没事吧?”然后不停地打喷嚏。
智敏心里忍不住笑,跟这人在一起怎么总发生惊心动魄的古怪事件呢?
回到旅社后,郑罗宾抱歉地询问智敏是否受伤,但他并没有过多解释刚才事件的缘由。智敏也没有多问,舅舅叮嘱过她,随意探听客人的私事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
智敏下厨请郑罗宾吃了丰盛的一餐,借机向他请教了一些电影方面的知识。她预备今年考“北电”,她已经自学导演课程很久了。她把郑罗宾的指教都逐条认真记录了下来。
一天又一天,开学的日期便临近了,智敏必须离开旅社了。同时,郑罗宾因拍摄任务,也即将启程去外地。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就此分别。
几个月过去,初夏,智敏忽然收到了郑罗宾的快递。
他寄来了一套电影拍摄方面的书籍,还有一张明信片,上面写道:“我今日登船,去一趟南极洲拍摄,大概三个月。回来后带你去片场学习。”
智敏有些雀跃,在台历上做了一个记号,期待这位“郑老师”三个月后归来,带自己长长见识。
从来不关心地理的智敏上网查询了南极的资料,南极洲是一片被冰川覆盖的大陆,风速每秒十八米,是地球上最冷、风暴最多的地区。那里半年都是极夜,一片漆黑。那里有很多奇特的动物。郑罗宾是为了这些动物而去的吧?
希望他保重身体,拍摄顺利。
4
智敏不知道的是,郑罗宾的这趟旅程凶险异常,稍有不慎,就可能再也无法返程。
郑罗宾去南极洲,不仅是拍摄,更是要阻止一群偷猎者的暴行——他跟踪这群人已经很久了,住在智敏的旅社也是为了追踪这群人。这群人每年都会私自乘船去往南极洲,大肆捕鲸,残忍屠戮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动物,提炼鱼油等。
尽管每年都有动物保护协会出面阻止,却屡禁不止。于是郑罗宾打算混进这群人中间,找机会从内部瓦解他们,彻底毁掉他们的计划。
郑罗宾几经周折,通过一个老船长的反复面试后,终于在一个阴天顺利登船。
船开始向南半球航行,途经印尼、澳洲,然后穿越西风带,最终才能抵达南极洲。全程最少需要一个月。
船上跟偷猎者共度的日子真是难熬。
他有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盗梦空间》里的那个梦境世界,一切都是假象,但吃不到新鲜蔬菜导致的口腔溃疡又在时刻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为疏解焦虑,郑罗宾有时会和船上一个瘦瘦的朝鲜青年聊天,青年也是第一次登船,说这么做可以为生病的爸爸多赚点医药费。青年有把吉他,会唱民谣,这给同样喜欢音乐的郑罗宾带来了一丝精神慰藉。
可随着漫长的航行,青年的心态也崩溃了,他常会如困兽般哀嚎几声,还神经质般地“咣咣”敲甲板。
最难熬时,郑罗宾就会戴上耳机,看手机里的视频——那是在旅社时,智敏在他的指导下拍摄的一部小短片。
智敏虽然才十七岁,却天赋惊人。郑罗宾只简短地讲述了一些拍摄技巧,她就很快参透了,拍出来的片子充满了灵气,不亚于电影学院的科班生。
拍电影是讲究天赋的。智敏很有天赋。郑罗宾像发掘到了一颗珍贵的钻石,想收她为徒。他相信假以时日,她就会绽放光芒。
小短片的结尾,是智敏的笑脸,她有双麋鹿般澄澈的圆眼睛,笑起来充满元气又明朗。
他望着屏幕上智敏干净的笑颜,焦虑逐渐得到了缓解。他觉得心很宁静。
5
智敏坐在台历前,计算着郑罗宾的船行驶到哪里了,大概马上就要驶进南极洲了吧。
她猜测他是否瘦了,是否在大西洋炽烈的海风里变黑了,他是否遇到风浪,會不会遇到海盗。
正想着,突然手肘碰翻了桌上一件东西,她连忙爱惜地捡起,那是郑罗宾离开旅社时送她的礼物——一套野外防身用品。
郑罗宾离开那天,拿了一套野外防身用品送给智敏,叮嘱她说:“如果野猪再来袭击,跑不掉就爬树,猪不会爬树的。记住千万不要和猪对视,它会认为你在挑衅它。”
“谁会挑衅猪呢?”智敏笑道。
智敏在他的背包里塞了一些零食,陪他步行了一段路程,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寂静的灰色公路尽头。
她怅然地站在寒风中很久,像失去了一个老师或者老朋友那样的失落、孤独。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大步追上郑罗宾,告诉他一件事情——其实他们之间早有渊源。其实从很久前,智敏就知道他了。她是他的粉丝,第一次在国家地理频道看到他的纪录片时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她非常喜欢他拍的那些富有诗意又充满悲悯的片子,买过他发售的所有DVD。因父母的离去,她险些患上抑郁症,夜不能眠,是那些充满力量与哲学观的纪录片,陪伴她度过了无数个难熬的长夜。
她关注他足有五年了,终于委托老师帮她弄到了一张上海电影节的门票,只为能见他一面。
当他第一次踏进她的旅社时,她的心跳几乎停止,他就像上天的礼物,忽然降落在她的生活里,这样奇迹般的机缘令她惊喜又感激。
但她不敢贸然打搅这样一个心有热血、有更高精神追求的前辈。她想等他从南极洲归来,卸下繁忙的工作后,再寻找时机把这份隐藏许久的渊源,向他传达。
她认为,她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可以向他学习、向他靠近。
6
郑罗宾的船经过漫长的航行,终于驶入了苍茫的南极洲。
此时极夜来临,天地漆黑一片,只有几颗星星点缀在头顶,给出一点微光。
此时的郑罗宾,因为长时间没有摄入淡水和蔬菜,眉毛与睫毛都脱落了大半,容貌枯槁,模样足足老了十岁。
夜晚他失眠了,裹着羽绒服站在甲板上,望着无垠的海洋深深叹一口气。虽然已经驶入了南极洲,但鲸鱼群一直没有出现,不知道船上这群人还要在这里蹲守多久?他暗暗期待可以尽快返航,离开这个糟糕的地方。
朝鲜青年也失眠了,他揉着眼睛走出来抱怨:“我要得夜盲症了,南极太折磨人了!我真不该上船,我想回家!”
青年颓然倚到郑罗宾身上。
郑罗宾小心地整理了衣服,在衣服里,他藏了微型摄像机,以便能第一时间拍下那群人捕鲸的影像。
青年打开一罐可乐,突然,一声惊雷般的轰鸣滚过头顶。郑罗宾一惊,那是捕鲸炮的声音。
“鲸来啦!”船长的声音因兴奋而激动。瞬间,捕鲸炮在海面掀起排山倒海的轰鸣。
郑罗宾简直要失聪,他知道,他终于等到了。
他紧张地趴到船边,探头看向黑色的水底——此刻捕鲸炮正在水底运行,迅猛地击中了一头头鲸的身躯,联结弹头的铁链卡住其骨骼将这数十吨重的庞然大物猛然拉出水面,悬吊在南极洲高空冷冽的风里。
巨大的鲸摇摇晃晃,在空中绝望地哀鸣。
郑罗宾见过无数次人类对动物的屠杀,但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还是首次目睹。他僵在原地,几乎忘记了拍摄。忽然,他看到从一只鲸的腹腔内掉出一团东西,坠入水中,倏然不见。
他感到头脑轰鸣,他知道,那是鲸的幼崽,哺乳动物,胎生,每胎产一仔。与人类相同。
朝鲜青年的衣服被鲜血染红,他惊恐地脱掉衣服,目瞪口呆地看着空中的鲸。船长经过,骂骂咧咧地踹了青年和郑罗宾几脚,让二人赶紧干活。
两人摔倒在滑腻的甲板上。
郑罗宾踉蹌站起,擦了把脸,在阵阵腥气里,他发现自己已经踉跄走到了船舱的主控室。
郑罗宾撞开门,用力推开了开船的大副。他上前紧张地按动操控杆,想停止捕鲸炮的运行。之前他曾试过偷偷潜入这里,想提前破坏掉捕鲸系统,可主控室一直有人监守,他没有机会下手。
突然,他头顶挨了一记闷棍,疼痛剧烈,他感到力量渐失,船长趁机抓住了他。
此时,船身开始莫名晃动起来,他们猝不及防地同时滚出了船舱,摔在甲板上,接着又被颠簸的船身甩飞到了空中——那一刻,在空中的郑罗宾看到海面上有数千头鲸正齐心协力地将这艘捕鲸船掀翻,顶飞。他希望这艘船能飞出这片海域,飞离地球表面,擦过平流层,熊熊燃烧,再也不要回到这片海域。
过了一会,天地突然亮如白昼。极夜过去了。太阳从玫瑰色的云层中挺身而出,熠熠生辉照耀着海面。
战斗终于结束了。
郑罗宾呼出一口气,露出笑容,他眼前倏地浮现智敏的笑脸——他想起了她被野猪吓到时的滑稽样子;想起三个月后要带她去片场学习的承诺;想起她送别他时黯然的神情,那时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想要说什么。
他很想知道答案。他还想知道,为什么她放到他背包里的那些零食都是他日常喜爱的,她似乎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难道她早就认识他了吗?
他想要立刻就见到她,把他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可他还能再见到她吗?
编辑/谭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