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泽秋
一
孙小萌今天又跟我炫耀了。
她一大早来到学校就神秘地凑到我旁边,眨着眼睛问我:“你猜我姐又送我什么了。”
“ 什么?”我没好气地问。自从我和孙小萌成了“宇宙最佳好拍档”,每次她姐姐送给她什么东西,她就要跟我炫耀一番。昨天是孙小萌的生日,不用说,她姐姐肯定又送给她好东西了。
孫小萌理所当然地无视了我的不耐烦,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用两只手捧着放在我鼻子下面,说:“好不好看?”
我耷拉着眼皮往下一瞄,只看到一坨五颜六色的东西。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 我和我姐姐呀!”孙小萌特别骄傲地抬着头。我凑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用橡皮泥捏成的两个小人。那两个小人瞪着圆圆的眼睛,肉红色的皮肤,乍一看活像是两头小猪!我心想,这玩意儿做得可真难看。
我正想着该怎么搪塞孙小萌,沈北北从后面走了过来。她背着包走过我和孙小萌的座位,斜着眼睛瞟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就一甩头扬着脸走过去了。我看着她高挑的背影,狠狠地嚼嘴里的口香糖,故意大声地对孙小萌说:“真好看!你姐姐真是太好了,我真羡慕你。我姐姐可从来不会送我什么东西。”
沈北北的脚步似乎顿了顿,她的耳朵尖慢慢地红了。但是很快,她就再次扬起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孙小萌有点尴尬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北北,知趣地收起盒子,拿出课本假装看书。
我叫沈南南,沈北北是我姐姐。我猜我老爸老妈给我们起这样的名字,可能就是早早预料到我们姐妹俩必将“分道扬镳”。沈北北是他们的好女儿,是老师眼里的乖学生。我是学校里不学无术的存在,班主任隔三岔五就要找我谈话,老爸老妈见了我也老是“苦口婆心”地说:“你要多向你姐姐学学!”我和沈北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的呢?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叫她姐姐,她不再叫我妹妹的呢?记不得了,但是……应该很久了吧。
我立起书,偷偷地从侧面看沈北北。她托着脸,好像在发呆。其实没有人知道我有多渴望和沈北北再回到原来的那种关系,那种亲密的姐妹关系,那种可以无话不谈、分享快乐和悲伤的关系。
?二
我穿着崭新的裙子,窝在沙发里呆呆地看着那些在我家客厅里蹦来蹦去的人。孙小萌在唱歌,她的声音自从变声以后就有点儿奇怪,唱起歌来实在让人想捂耳朵。我的生日蛋糕还完完整整地摆在桌子上,孙小萌一个劲儿吵着让我切蛋糕,但是我不想切。
“哎,你在等谁呢?”见我不停地往门口看,孙小萌跳到沙发上,揽着我的肩膀问。
我在等谁呢?我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手指头。这是我第一个没有沈北北在场的生日。我曾经多么喜欢过生日啊。过生日的时候,我可以和沈北北一起吃掉同一个生日蛋糕;可以尽情地往沈北北的脸上抹奶油,然后让她也把我抹成一个“大花猫”;我们可以在生日宴开始的时候互送礼物,一起吹灭蛋糕上的蜡烛;我们可以面对面许愿,然后同时睁开眼睛冲对方做鬼脸;我们可以钻进被窝里说很久很久的悄悄话,直到困得睁不开眼睛。可是今天沈北北没有回来,我们俩共同的生日蛋糕,要让我一个人吃掉。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向大门,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可还是希望沈北北能在下一秒出现在门口。她现在在哪里呢?她在和谁庆祝自己的生日呢?我攥了攥握在手中的小礼盒——那是我想要送给沈北北的礼物。
“你姐姐呢?”孙小萌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东张西望地寻找。
我猛地回过神来,打了一个激灵,把手中的礼盒推到身后的角落,撇着嘴说:“谁管得着她呀!”
“你俩不是孪生姐妹吗?她怎么不回来过生日?”孙小萌挠挠头,有些奇怪。
“我才不想和她一起过生日呢!她爱上哪儿过就上哪儿过去。”我翻了个白眼,提高音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随你喽。”孙小萌耸耸肩膀,跳下沙发,又加入了“鬼哭狼嚎”的队伍。
我叹了口气。孙小萌伸出胳膊来招呼我过去。我摆手拒绝,然后光着脚走到卧室的窗户边,掏出手机来胡乱地翻看页面,手指却一次一次地点到通信簿。好几次摁下沈北北的号码,却又在最后一秒挂断。我扯下头上的生日帽,咬着指甲抬头看窗外的星星,心情糟透了。
手机铃是在突然间响起来的。欢快的铃声打破这寂静,我猛地一晃脑袋,在看到来电人是谁时忽然有点慌张。轻轻地摁下接听键,沈北北的声音从嘈杂的背景音中传来。
“沈南南吗?”她小声地问,好像有点犹豫。
“嗯。”我佯装冷漠地回答。
“那个……你不用等我了。我在外面,要晚点儿才能回去。”她的声音更小了。
“谁也没说要等你啊!”我用力地握着手机,“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她似乎沉默了一会儿,手机里只传来其他人的笑闹声。我有点儿紧张地等着,黑暗中只听到我的呼吸声。直到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好像在叫沈北北:“别打电话了!快过来呀!”
我吓了一跳。沈北北简短地说:“那我先挂了。”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电话里就只剩下“嘟嘟”的忙音。我看向屏幕,几个字显眼地摆在屏幕上:通话结束。
我关上手机倚着窗户,冰冷的玻璃慢慢地降低我的体温,心里却止不住地懊恼。她和她的朋友在一起——陌生的、她没有向我提过的朋友。
是我的语气太生硬了吗……我忽然后悔刚才对北北说的话,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外面又传来孙小萌叫我的声音,我吸了口气,推开门走出去。
“你在这儿啊,我还以为你上哪儿去了呢。”一开门就看到孙小萌的脸。见了我,她笑得很灿烂,回过头对那群又唱又跳的人说:“寿星来了,我们分蛋糕吧!”
大家欢呼起来。孙小萌把我推到蛋糕前,催促道:“快切吧,快切吧!大家都等着呢!”
我不情愿地走到蛋糕旁,拿起塑料刀子。刀子重重地落下,蛋糕在发出很小的一声“噗”后立刻被切成两半,溅起的奶油飞到我脸上。
身后立即又传来一片欢呼声。
三
我托着脸,皱着眉听班主任表扬沈北北。
“沈北北同学这次考试是我们班第一名。大家都看看她平时是怎么做的。”班主任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遍教室,“尤其是某些同学。”他边说边“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托着脸,翻个白眼故意不看他。
“沈南南,下课去我办公室!”班主任一拍讲台大声说。
我无奈地放下手,低头的瞬间看到左前方的沈北北正回头看我。目光交会的时候,她轻微地皱了皱眉头,然后急忙转过头去。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眼里,是担心吗?
怎么可能?我自嘲地低下头。说不定她正笑话我考得这么差呢。我“哗啦哗啦”地翻课本,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心不在焉地听完班主任的讲话,我照着早已烂熟于心的模子又写了一篇保证书给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心慌——回家后,爸妈又会怎样说呢?我真的不想他们再拿我和沈北北比较了。
我拿出手机飞快地拨了孙小萌的号码。电话很久才接通,孙小萌的声音特别小,话语间还有些犹豫的味道,似乎也是因为考得太差被爸妈骂了。“是南南?”
“当然是我啦!”我大声道,“要不要出来溜达溜达?”
我没太在意她的迟疑。照往常,我一开口她一定会同意,可是这次孙小萌却好长时间都没说话。我甚至有种手机没信号的感觉。她慢吞吞地在电话那头说:“那个……南南,我这回不是考得太差吗?我妈说……我以后都不能出去玩了。对不起……”
我“咕咚”咽了下口水,尽量用如常的口气打断她的话:“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我自己走走也可以。那我先挂了啊。”我放下手机,在孙小萌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之前摁下挂断键。黑掉的屏幕上映出我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遗弃了一样。不死心地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我终于背起书包,低着头快步走开。
下午的公园里有很多人。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林荫小道上,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儿的。沉重的书包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身后传来熟悉的欢笑声,回过头却只看到不认识的孩子在玩捉迷藏。
我呆呆地看着那两个孩子,怎么也移不开视线。很久之前,我和沈北北也是那样的两个孩子。黄昏的时候,我们会手拉着手跑到这座公园里来。那时候她已经跑得比我快很多,拉着我的手几次快要分开。每次感到她牵着我的手松了,我就会紧紧地抓上去,有点惊慌地说:“姐姐,别放开我!”她回过头来冲着我笑,乌黑的头发飞扬起来。橘黄色的晚霞映着她红扑扑的脸,她拉紧我的手,喘着气说:“我怎么会放开你呢,你看,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的。”
我攥着校服的一角,慢慢地垂下眼帘。待我抬起头来,已天色渐晚。仍然是一样的时间,来到这里的,却只有我一个了。
我转过身,继续往公园深处走去。身边的人已经开始变少,我却还不想离开。我荒唐地想,大不了就在这里过夜吧。就这样睡在回忆里,也远比回到家里看父母的冷脸好得多。
我走到公园的秋千上坐下,一点一点地把自己荡得很高。我想我就像是一艘荡在风里的小船,无依无靠,任意飘摇。
我没注意到风渐渐大了,直到抬起头来看到满天黑压压的乌云,才感到有点害怕。秋千慢慢停下,我扶着秋千的链条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双腿早已经麻木。
没关系,只要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就回家。我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却怎么也抑制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悲伤。
“天可真是黑呀……”我抬起头来看天,冷不丁一滴温热的液体从眼角落了下来。
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静止的秋千上,直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我扶着秋千的手狠狠地晃了一下。那呼唤声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急促。我站起来,在转过身去的一秒被来人紧紧地箍住。
“姐……”
四
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脸上。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坐起来,安静的屋子让我有一刹那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一个梦,歪过头去却看到床头上显眼的便签。
我微笑着打开叠好的便签纸,看到北北工整漂亮的字迹:南南,睡醒了别乱走,今天周六,爸妈都不在家,我去买早餐,等我一会儿。
我暗暗地笑她把我当作小孩子对待,心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手指碰到床头的盒子。我轻轻地把它捧起来,看到盒子的正面同样是工工整整的一句话:给南南的生日禮物。
我愣了一下,又想起那天我对孙小萌说的话。我小心地打开盒子,看到那里面放着两个小小的泥塑女孩。两个女孩有着一样的脸,脸上挂着同样的笑。她们一只手拉在一起,一只手比成爱心的形状。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轻轻地碰了碰那两个显然比例不太协调的小人,心里却想,这可比孙小萌她姐姐做得好看多了。
阳光照耀着我的脸,整个屋子都暖融融的。我抬起头,迎上明亮的日光,笑得愈发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