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思蓓
我成长在一座沿海小城。小时候从家东边的窗户向外望去时,能看见漫漫的蓝色的海。后来所住的郊区成了城区的一部分,陆续有高楼在或远或近的地方建起,差不多挡住了全部的视野。只是每每在清晨推开窗时,腥咸的海风吹进来,混杂着邻家炒菜的油烟,我才恍然发觉,我仍是一个与海相伴的人。
念中学时,我喜欢在海边闲逛。为了这样的时刻,我会选择放学后坐10路车回家,在临海的那站早早跳下来,然后花半小时慢吞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和读大学时面对的人心复杂不同,中学算是我的纯白年代,每个人心里都单纯清浅到只能盛下一丁点东西。如今回想起来,我曾烦恼的事都那样微不足道,可那些之于当时的我便是沉甸甸的全部。要么是被班主任因为无关紧要的小事批评了一场,要么是数学考试拿了个糟糕的分数,每一样都能让我的心阴阴沉沉,像快要掉下雨来的天空。
每逢这时我便会去海边,看潮涨潮落。通常我会买支冰激凌,坐在海边石头筑成的长椅上,双脚踩着低垂到接近地面的、警示游人莫要再靠近的铁链。工作日,海边只有零星几个在散步的老人,偶尔也有人钓鱼。长长的一根线甩进海里,然后那爷爷便坐在马扎上一动不动了,眼里只有海面泛起的波澜。他的专注有种神奇的魔力,我常在旁边出神地看上许久,一颗焦躁的心慢慢就被海上悄悄推动着的涟漪抚慰得平静下来。
这是海洋带给我的力量,也是与海洋相伴的人们带给我的力量。
看海看得越久,就越能沉心静气,抛掉心头那些莫名而偏激的情绪,学着平和地看待每一件事。曾经我对班主任总是充满敌意,给她的话语挑刺,像一只小刺猬,铆足了一股劲要伤害别人。可念高中后,心态便有了转变。我能从老师们有些唠叨的叮咛声里找到我确实存在的问题,然后努力改进。
一直少不了老师在我考试失利后找我谈话。他们问我犯了什么错误,我往往回答他们粗心、马虎、大意一类的词。他们也会给我相同的答案:“都是借口。”过去我会觉得被误解,为此气愤,跑到海边空旷的沙滩上大喊大叫一通发泄,心里才畅快一些。但潮汐更迭看得多了,便不会对这些话有那么大的抵触情绪。我想他们说得没错,一直没解决的问题不过是搪塞的借口。
我学着将题目通读一遍再下笔,将一颗急急忙忙的心放慢一点,再慢一点。居然真的有了成效——我的数学成绩越来越好,甚至拿了好几次满分,总名次也因之有所跃升。这让我惊喜。很快这样的心态便成了习惯,而因为学习太过忙碌,我不再有时间没完没了地驻留在海边。更多的时候,我只能在回家路上透过车窗玻璃看上几分钟的海。我通常会推开车窗,用力呼吸着它的味道。
之后我远走读书,去到北京。那里没有海,只有冠以一个“海”字的湖,后海、什刹海。周末我常从学校出发坐地铁,四号线转六号线到南锣鼓巷站下,在便利店买一瓶黄瓜味汽水,然后慢慢走到什刹海去。我喜欢坐在边上,看什刹海体校的牌子、其中蹦蹦跳跳的男孩女孩,看把陀螺玩得很转的爷爷奶奶,适时地拍着巴掌赞赏,全身的压力便会烟消云散。想不到,仅仅同“海”挂钩的东西也会带给我这样的快乐。我常会有些恍惚,好像空间倒置,我不在北京而是在家乡。我的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蔚蓝还在,身边也依旧是那个正往鱼钩上挂着蚯蚓的爷爷。然后他奋力一抛,长线落入海水。静坐的他凝视着那一小片海面,犹如老僧入定。
我原先不知道,这片海为什么会带给我如此强大的能量,成为我的岛屿,我的庇护,我的自留地。直到去年夏天,我和朋友阿杉来到海边。我们在一张长凳的两端坐下,谈起中学时光,不自觉地话题就拐到了这片海。我向她倾吐我对它的喜爱,我相信同样在这里长大的她也懂。可是,这看似平平无奇的海面又因何能疗愈我们的焦虑和伤痛,将这些全变成安宁和快乐,让我们走起路来都忍不住一跳一跳,长发飞扬呢?
“小时候我以为,拿着倍数足够的望远镜站在这片海岸上,就能看到美国。”
“我也这么想过,我觉得从这里游过去,就能横渡整片太平洋。”
“后来我发现不可以,”阿杉笑了,“可我依然觉得海是那樣大,那样深。我曾一直游到防鲨网拦住的地方,然后一个猛子扎进去。海好深,我看不到底。和它比起来,我是那样渺小,那样无关紧要。从海里出来后,再看现实中那些琐碎的事,便都觉得不值一提。”
我突然明白了。
那天在斜照的夕阳下,我们拎着鞋子慢慢走在被晒得暖洋洋的沙滩上。我们聊起未来。也许我们都不会在这里定居,所工作的城市甚至找不到海的影子,可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有一片蔚蓝,已经躺在我们的心底。时光的水草从中生长出来,轻轻碰触着我们的心灵。它提醒着我们扎根何处,当之后生活的打磨让我们觉得伤心难过时,它给我们慰藉,并告诉我们快乐的源泉究竟来自何方。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