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东去,天气渐渐变得寒冷。龙叔说,那是因为他们离月亮愈来愈近。月亮是冰做的,但在上面却生长着绿的树,雪白的鹿在草原上迁移,它们的角是透明的,寒玉虎——它们披着蓝白相间的皮毛——躲在树丛中,而月之熊,这高大而凶猛的动物,有时会从月亮上下来,在结冰的大海上游荡,捕食能在冰里游动的何罗鱼。
为了绕过冰冷的月亮,他们不得不改变航向,转向东南方航行。
因为寒冷,下海捕鱼就变成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成福向龙叔打听,能不能捕捉那能在冰里游动的何罗鱼?龙叔看着无边的雪原,道:“何罗鱼只有一个头,却有十个身体,它在冰里游动,疾速如飞,本是很难捕捉得到的,但据我所知,它们一旦游入水中,就会变得异常笨拙。月之熊便是利用了何罗鱼的这一弱点,捕食何罗鱼的,它们跑到冰川的最薄处,挖出洞孔来,在那边坐等不小心游入海水内的何罗鱼,然后趁着它们动弹不得的时候,把它们击杀。”
成福与罗素素商量之后,便停船于冰川旁。这里本就是冰川的边缘,冰并不厚,更有许多的浮冰,到处漂荡。成福与罗素素带着十个船工,到冰川上去,挖出一条三尺多宽、几十丈长的沟渠,然后每数丈派一个船工看守,坐等何罗鱼来。
果然,不久之后,便有一条何罗鱼落入了陷阱。它在冰冷的海水里艰难地摇着尾,却无法移动半分,虽然冰就在它前后不到半尺处,它却怎么也无法再游到冰里去了。成福用一个大桶把何罗鱼捞起,它果然只有一个头,却有着十个身子,它在桶里拍着它的十条尾巴,终于它的一条尾巴碰到了桶壁,它一借力,便从桶里钻了出来,掉在冰上,扑了一下,已消失在冰里了。而那个木桶却仍完好无缺,冰面也仍是一片光滑,并无缺损。
捕到第二条何罗鱼时,成福便换了一个更大的桶。他命两个船工立即把桶抬回船上,以免夜长梦多,再出差错,又让何罗鱼跑了。船上早已备下了一个大水池,船工们把何罗鱼和水一起倒入池中,看到那条鱼浮于水上,便似被水黏住了一般。
那一日他们捕到了五条何罗鱼,每条皆有十几斤重。但出乎意料的是,李炎在吸这些何罗鱼的血时,却碰到了麻烦。原来他像往常一般,举手去抓何罗鱼时,手竟穿过了何罗鱼的身躯,什么也抓不到,他索性把头探入水下,张嘴便咬,却依旧咬了个空,李炎大笑道:“有趣!有趣!”又道:“我就不信我拿你这怪鱼无法!”他寻思了一会,探手入水,再出来时,手中竟已多了一把透明的水剑,他用水剑轻轻把何罗鱼拨得肚子朝上,跟着一刺,何罗鱼的血便喷了出来,李炎张嘴一吸,把那些血全都吸入了嘴中,他接着刺何罗鱼的第二、第三条身子,果然也都有血喷出来,不一会儿,李炎已吸完了一条何罗鱼的血,仍不尽兴,又吸了另一条何罗鱼的血,方才走到船头,盘腿而坐。
而那两条何罗鱼,已被吸得身子干枯,它们慢慢沉入水中,与寻常的鱼,没什么两样了。
后来成福亲眼看到了月之熊杀死何罗鱼的方法,与李炎的方法,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把嘴伸入水中,喝饱了,然后将水从口中喷出,射在何罗鱼的头上,轻易地,便把何罗鱼的头砸烂了。
月亮就在他们前面不远处,一个巨大的冰球,几乎占去了半边夜空。
每个月的月底,草原遮住了整个月亮,使它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冰球,而是一个草球,而其亮度,自然也大大地降低了。月之熊對保持月亮表面的冰原状态有着一种奇妙的嗜好,它们把散于各处的、双角透明的白鹿赶到一处。当这些鹿散于各处时,它们吃草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草生长的速度,但它们聚于一处后,草生长的速度就无法与它们吃草的速度相比了,于是草原开始退缩,冰原露了出来,鹿在月之熊的驱赶下,不断地向草原进攻,同时它们的种群也在成倍地扩张,终于在每个月的月中,月亮上的草被鹿吃光了,冰原完整地显露出来,只有一些零星的树木立在这壮美的冰原之上。月之熊们趁着月亮从海上升起的时候,从月亮上下来,在结了冰的海面上庆祝它们的伟大的胜利。然而,月亮上的白鹿却因为没有草吃而成群地死去,而草也从鹿群最初开始吃草的地方长了出来,它们渐渐地扩张自己的地盘,终于在月末的时候,再一次把冰原完全地吞没了。于是,月之熊们,再一次把散于各处的白鹿驱赶到一处……
当被草原覆盖的月亮从海里升起,借着灿烂的星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草是长得如此之高,以至于它们竟能高过那些鹿,而当鹿聚在一起吃草时,它们发出的“喳喳”的声响,船工们在睡梦中,都能听到。
而月亮每次的升起,都让船工们异常惊惧。它先是在大海之下滚动,激起滔天的巨浪,然后,它猛地撑破冰川,探出头来,在它撑破冰川的那一瞬间,“喀喇喇”的尖啸声传向四面八方,冰川破裂,又长又大的裂缝在冰川上蔓延,海水从裂缝之下喷涌而出,足有十几丈高,那些因为不慎而没有避开裂缝的月之熊,被喷射出来的水柱高高地推到了天上,又随着水柱落下,无声无息地,就被淹没于大海之中。但裂缝还在不断地向更远的地方延伸,月亮慢慢地从海里爬了出来,直到它爬出了一半,裂缝的延伸才停止,而后裂缝中的海水又开始迅速地结冰,把裂缝填补起来,当月亮完全悬在冰面上时,裂缝也消失了,冰川上仍然是一望无际的雪白。可那是怎样的奇景啊!巨大的冰球,悬在所有人的头上,慢慢地向天空升去。唯有在此时此地,月光才真正地像银子一样闪亮,而按龙叔的说法,世上的银子其实都是月光所化,不过月光化成白银所需要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不是寻常人所能想象。
唯一让船工们不解的是,当月亮在海水之下滚动时,那些鹿、寒玉虎还有月之熊为什么没有被淹死?即便是龙叔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船朝着东南方向航行了两个月,才绕过了那片月亮冻结的海面,继续向正东方驶去,而在不远的地方,太阳正等着他们的到来。
天气越来越热,海里充塞着各种各样古怪的鱼,有时船会被水草缠住,他们不得不跃入水中,用刀一点一点地把水草砍去,才能继续前行,但行不多远,水草又再一次缠住了他们……成福也不需下海捕鱼了,因为可以很轻易地用网捕到大量的鱼,有时甚至有鱼儿自己跳上船来。天上飞着成群的海鸟,它们环绕海船飞着,根本就不怕人,有时还落在甲板上,争夺船工们网到的鱼。每天夜里都会下一场暴雨,稍稍舒缓一下那难耐的燠热。
太阳已经变得非常大了,每当它从海里升起,整个东方的天空都变得赤红。龙叔令船改向东北方航行,这样一来能抢到从东面吹来的愈来愈强劲的海风,二来也可以避开太阳的酷热。他们想绕过这一片海域,就像他们绕过那片被月亮冻结的海域一样。
有时,太阳升起后不久,会有一种巨大的红蝴蝶掠过天空,落在海上,变成熊熊烈火,把海水烧得通红。龙叔说,这是炎阳火蝶,它们把卵产在太阳上,当太阳升起时,这些卵都孵化了,那些艳红的幼虫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太阳都变成了艳红色。幼虫迅速地长大成炎阳火蝶,炎阳火蝶产下新的卵后,从太阳上飞起,它们或者落到海里,或者撞入云中,大海和云都被它们烧得通红;离太阳较近的云彩,因为有太多的炎阳火蝶撞入而被烧成紫色,而离太阳太远的云彩,则因为撞在上面的炎阳火蝶太少,只是显出淡淡的粉色。太阳因为炎阳火蝶的离开而变得耀眼,到正午的时候,所有的炎阳火蝶都飞走了,这也是太阳最亮最热的时候,而后,卵又开始孵化出来,太阳慢慢地变红,到黄昏时,新的幼虫全都孵化出来了,再一次把太阳遮住,于是太阳又变得通红,炎阳火蝶随着太阳的沉落而成群地飞离,太阳四周的云彩和大海,因它们的燃烧而再一次变得或红或紫,直到太阳完全地沉入海中。
偶尔,在夜幕降临之后,仍有一两只炎阳火蝶在大海之上飞舞,它们壮美的双翼在暗夜里缓缓舞动,带起一阵阵炎热的风,那翅膀上闪耀的火光,令月亮都变得黯淡了。也有极小的炎阳火蝶,成群地在船桅上飞过,凡是被它们碰到的地方,立时就被烧成焦炭,幸好这样的炎阳火蝶并不多,更多的炎阳火蝶只是缓缓掠过海船的上空,远远地落在海面上,海船对于它们,便如蚊蝇一样的渺小。但龙叔仍然极度小心,每天黄昏,他都亲自掌舵,又令一个目力好的船工到桅梢上去,远远看见炎阳火蝶飞来了,便大声提醒。有一天,一只炎阳火蝶落在了距他们非常近的地方,所有人都吓得跑到甲板上,以为海船已经被炎阳火蝶撞到了,船上燃起了大火,但海船实际上只是被炎阳火蝶火红的双翅映得通红罢了。那只炎阳火蝶庞大无比的头颅就在距左舷不到二十里的地方,它的长长的触角伸了过来,仿佛就在船头,他们看到它的卷曲的嘴,还有它的眼睛,里面排列着一个一个的小眼——说它小,也不过是相对而言罢了,如果真的挖出来,或许也有一只大象那么大吧!李炎背着手站在船头,罗素素和成福站在他的身后,李炎喟然叹道:“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却只有半天的生命!”罗素素和成福都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才对。这时火已经燃起来了,先从炎阳火蝶的翅尖,然后慢慢地蔓延到它的腹部、胸部和头部,它的长足痛苦地扑打着海水,卷曲的长嘴也不断地伸缩着。“它原来也是知道痛苦的啊!”李炎说罢,便转身走入船舱中,似乎不忍心看炎阳火蝶自焚而死的惨况。火继续燃烧,一直到月亮升起,才完全地熄灭。
每天清晨,海水的流速都会显著地加快,那是因为太阳从海底向海面升起时,蒸发了大量的海水。巨大的气泡从海底冒出来,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将海里的鱼和在海面上飞行的水鸟炸为齑粉,那些水泡之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即便是最大的炎阳火蝶,也无法将它填满,一直到太阳升起在海面上,仍然有气泡不断地从海底冒出来,阳光照在气泡的表面,闪烁出绚烂的色彩,便是最美的彩虹,也无法与之相比。龙叔总是十分小心地不让海流把船只卷进去,因为,虽然有着从东方吹过来的海风,也无法抵抗这强劲的海流,一旦被卷进去,就只能无可奈何地向太阳的方向驶去,直到被烧成灰烬。
虽然如此,有一天晚上,他们还是被卷入了那强劲的海流之中。是被一条他们网到的大鱼拖进去的,船工们拼命地绞动云车,试图把网收上来,但船仍然被那网中的鱼拖得飞速地向东方滑去,龙叔大叫道:“要被拖进去啦!砍断网索!”但船工们犹豫着,龙叔急了起来,又叫道:“你们想被烧成灰吗?快砍!”就在船工们俯身去寻找斧头的时候,李炎跃了过来,运掌如刀,“哧哧”两声,把网索砍断了。船猛地一轻,慢了下来,船上的人都是一个趔趄。鱼网像石头一样沉入了水中,不久之后,在数里之外,一条大鱼从海里跃了出来,炫耀似的在月光下展现它的光滑优美的身躯,和仍然缠绕在它身上的鱼网。
龙叔已令船工们拿起船桨,拼命地向西划去,但海流实在太强劲了,船挣扎了一下,仍是向东漂去了。李炎把一个船工赶开,自己拿起船桨划起来,船似乎停了一下,然后渐渐地向偏西的方向行去,但也只支撑了数里,虽然李炎仍有余力,船工们却已精疲力竭,船抖了两抖,终于再一次改变了航向,而且这一次因为没有船工们划桨,比前一次漂得更为疾速。李炎大喝一声,挣破了衣衫,露出满身肌肉,拼尽全力划去,可是以一己之力,又怎能与大海相抗,船在海面上转了两圈,仍然向东漂去了,而且愈漂愈快。
船工们大汗淋漓,看着东方的天空慢慢露出鱼肚白来,都沉默无语。谁都知道,这样漂下去将正好冲入即将升起的太阳之中,李炎的几个侍妾想到死期将至,竟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李炎站在船头楼上,突然哈哈大笑,道:“能死在太阳中,也不枉了,你们又哭什么!”他又指着东方道:“看看此时的美景,天下之人,有谁似我等这般幸运!”太阳已浮起了一小块在海面上,水泡从海底升起,又接连不断地炸开,发出雷一样的轰响,船上的人,除了李炎之外,都捂住了耳朵。炎阳火蝶从太阳上飞了起来,或是向天上飞去,或是远远地落在了他们后面的海上。太阳出来得愈来愈多,看得出是一个庞大无比的炽热火球,上面伏着无数的炎阳火蝶,一层一层地堆积起来,竟不知有几亿万只。
龙叔是飞走的,这似乎不可思議,但他真的是飞走的。他站在船头,肩上插着两个巨大的翅膀,他的手就套在翅膀下面,他用力地扇动双翅,竟真的飞了起来,虽然看上去有些笨拙可笑,但毕竟是真的飞起来了。后来成福回忆起来,他以前不断地收集雷民的翅翎,大约是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吧!在灿烂的星光下,龙叔摇摇晃晃地飞去,他仍是向东方飞的,这是唯一有可能活下去的方向,西方是茫无涯际的、黑沉沉的大海,南方和北方更不可预知,而东方——说不定,归墟就在星星的后面。
龙叔飞走之后,李炎便来吸罗素素的血了,因为除了成福和李炎之外,船上已再无别人,而李炎大约还希望成福能替他捉到鱼吧!
那时李炎已处于一种完全疯狂的状态,他的嘴唇上还沾着别人的血,手颤抖着,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罗素素似乎早已知道有这一天,当李炎咬上她的咽喉的时候,她居然还抬手去抚摸李炎的头。
成福胆战心惊地在旁边看着,当李炎离开时,他甚至还朝着成福笑了一下。成福扶起罗素素的时候,她还没有死,她用眼睛示意成福去看她的右手,在那里,一只干枯的小鱼,静静地躺着,让成福惊讶的是,那只小鱼,身上真的有五种颜色。然后,船上就只有成福和李炎两个人了。成福一直守在罗素素的尸体旁,他似乎不想采取任何的行动来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只是想像罗素素那样,静静地等着李炎来吸自己的血。
从船舱中看出去,星星竟灿烂得有些刺目了,一颗颗星星紧密地排列着,看上去不像是星星,竟像是一朵朵的花。成福想起龙叔曾经说过的,他说星星并不是星星,而是花,是一种名叫龙骨星兰的花,它们生长在银河里,一亿年一开花,一亿年一结果,在花丛之间,生活着一种寿命漫长的人类,他们骑着巨鲸在银河里游弋,一亿年对他们而言,只是像春天或秋天这样的一个季节罢了,他们种植和收获龙骨星兰,并用龙骨星兰制出各种奇妙的物品,有酒,有香料,有镜子,也有剑……
“银河不是从北向南流的吗?为什么在极东的地方能碰到银河呢?”有一个船工不解地问。龙叔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难道,极东之处,便是极南之处,也是极北之处、极西之处?那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呢?”“嘿嘿嘿……”众人都笑起来,没有人能够想象出这样一个神奇的世界。
而如今,龙骨星兰真的就在不远处了,罗素素死了三天以后,成福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些星星真的都是美丽的花了,有的在盛放着,有的却是含苞待吐,还有的,却只是花蕾,它们的色彩亦是各不相同,有银白,有橙红,有柳黄,有天青,有淡金……银河的水像薄雾一样流淌着,茂密的龙骨星兰随着水流轻轻地摇摆,它们的叶片长长的,细细的,就像是人间的荇草。
就在成福为龙骨星兰而痴迷的时候,李炎来了。他似乎已经镇定下来了。“能在这样的美景里死去,夫复何求!”
成福仿佛突然从梦中醒过来,他害怕得浑身战栗。李炎猛地扑过来,把他压在身下,张嘴咬住了他的喉咙,随后便发出了满足的呻吟。但这呻吟声突然中断了,成福使劲地推开李炎,一只手捂住喉咙处的伤口,不让血再流出来。李炎已经死了,他仰面躺在地上,小腹处插着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正是李炎给成福捉鱼用的那把青铜匕首。
就在成福与李炎生死相搏的时候,一朵龙骨星兰凋谢了,它飘落下来,梦一样地燃烧,拖曳着长长的光痕,在海面上无声无息地消失。后来的时间,成福着迷于看龙骨星兰的凋谢,无论是一朵、两朵、三朵……还是千百朵龙骨星兰同时的凋谢,都让他像喝醉了酒一样兴奋。当然,千百朵龙骨星兰同时凋谢是极少的事,但当它发生的时候,世间还有什么美景能和它相比呢?连荒凉的大海也被它们临死前的光芒铺染得绚丽无比了,那雨一样落下的龙骨星兰啊!而在此时,在这些龙骨星兰凋谢的同时,在遥远的人间,又有多少人,匆匆地许下了他们的愿望!
龙骨星兰凋谢的时候,也是它们香气最为浓郁的时候。虽然即使是平时,它们的香气也会凝成各种颜色的露水,从银河上落下,在海面上珍珠一样地滚动,可是,当千百朵龙骨星兰同时凋谢时,那就真的是在下一场香雨了,整条船都被这香雨浇透了。成福有时会想,如果把这条船带回去,那么自己大约会成为世间最富有的人吧!这些浸透了龙骨星兰的香气的木头,每一块都是无价之宝!
偶尔,成福能够看到那骑着巨鲸在龙骨星兰之间游弋的寿命漫长的星农,成福拼命地挥舞着双手,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但对他们而言,这艘船一定是太小了,更不用说在船上无可奈何地挥手的成福了,他们继续用长长的镰刀收割成熟的龙骨星兰,并把它们扎成一束束的,就像人间的农夫收割稻谷一样,他们也把那一束束的龙骨星兰堆在巨鲸的背上,然后,驾驭着巨鲸向银河的深处游去。
他们总是孤独地来去,成福从来就没有见到有两个星农同时出现在银河上。有时成福能够听到他们唱歌,那总是在他们收获完龙骨星兰向银河的深处游去的时候,青铜一样的歌声在海天之间回响,节奏缓慢到了极致,以至于在成福听来,他们实际上是一直在唱着同一个音,根本就没有变化,但这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太过漫长吧!或许他们的一首歌尚未唱完,人间便已是几度的沧海桑田了!
与星农最近的一次接触,是在成福进入银河之后。海船在龙骨星兰巨大的球茎之间穿行,那些球茎上盘绕着许多巨龙的尸骸,大约星农们是用这些巨龙来做龙骨星兰的肥料吧!而这或许便是龙骨星兰被称之为龙骨星兰的原因。银河的水十分稀薄,在成福看来,甚至都不能称为水,而只能称为雾,真想不通那些巨鲸是如何在这样稀薄的水里游动的。正是在这样稀薄的水里,成福遇上了一个星农,这也是他见到的最后一个星农。他正骑在驮着高高的龙骨星兰的巨鲸的背上,往银河的深处游去,他似乎看到了海船,于是伸出他的手掌,想把海船捞在手中。但对成福和他的船而言,星农的动作实在太慢了,而激起的水流又把成福更快地向银河的深处推去,成福看到星农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眼中满是迷惑。
因为没有日夜之分,成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长的时间,才穿过银河。在银河的另一头,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到的不再是永恒的黑夜,而是無边无际的微光。船航行得愈来愈快,不久之后,简直是在呼啸着向前飞驰了。成福紧紧地抓住船舷,生怕自己会飞出去,突然,他觉得自己真的飞出去了,他惊叫起来,却发现自己其实还在船上,而这艘船,正在这无边的微光中飞行着。
这一回,时间好像真的是静止了。四周总是毫无变化的微茫的光,无论船飞行了多久,也没有丁点儿的变化。可是有一次,很偶然的,成福到船尾去,却猛地发现,在那微光中,似乎立着一堵水的墙。这墙仿佛是立在天地之间的,向上看,看不到顶,向下看,也没有底,向左向右看,亦是没有边际,这水无休无止地落着,没有些微的声响。
成福有些迟钝了,他想世间怎会有如此巨大的瀑布,难道它真的是立在南北两极之间?不过它必定是有顶的吧!因为自己正是从它的最高处落下来的,那么说,自己也不是在飞了,而是在下落!可它究竟有没有底呢?如果有底,那么这样多的水落在上面,必定要发出轰响才对,可自己却是什么也听不到,如果它没有底……可是,又怎会有一个瀑布,是没有底的呢?
他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有时,他的心思也会飘逸出去,想到罗素素,想到月之熊、何罗鱼、炎阳火蝶、巨鲸……那些似乎都是非常遥远的事了。突然有一刻,他明白过来,这不正是归墟吗?原来自己真的找到了归墟!他兴奋地大叫,在船头和船尾之间奔跑,期待着那些能在海潮上飞行的仙人们来迎接自己,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船还是在下落、下落……瀑布还是没有声响,四周还是无边的微光。渐渐地,他绝望了,只是每天坐在船头,肚子饿了,就去啃几块鱼干,对一切都不再关心。
船落下去,落下去……
(节选,有删改)
赏析
了解中国奇幻文学的读者肯定对九州这一设想不陌生。起始于本世纪初的东方奇幻大陆,经过众多作家的添砖加瓦,慢慢自成体系,虽然其发展受累于各位主创之间的纷争,但依然可谓当代中国奇幻的代表。九州世界里的主要作品既拥有大量读者,也在影视改编方面获得各方认可。九州世界当年以《九州幻想》杂志为载体与大众见面,而本期我们将读到《九州幻想》前执行主编骑桶人的成名作《归墟》。骑桶人虽然早早就与一众九州主创相识相知,甚至成了同事,也开始在九州框架内进行创作,但他的主要作品仍自成体系。同是东方奇幻,骑桶人的作品继承了《山海经》等经典之作的基本元素,但跳出了既有设定,甚至不一定遵循文章自有逻辑,他的作品以绮丽宏大的想象力取胜,宛如后现代主义作品。从古典传说中走出来的奇幻生物,作者以大片的色彩涂抹其上,让读者不由得屏住呼吸,被意象砸得眼花缭乱。
《归墟》一文能很好地总结骑桶人的风格。并没有多么华丽的词汇,也没有多么复杂的寫作技巧和不断反转的情节,但简单的字句描绘出最瑰丽的画面——这是从未有人见过的美景。巨鲸、鲛人、月亮上的野兽、太阳上的蝴蝶、占据天幕的瀑布、在银河间穿梭的星农……有读者对《归墟》的评价是故事性弱,确实如此。《归墟》虽然由故事串起,但更像是借着讲故事的名义写了一篇游记。或许对于骑桶人来说,写作的目的并不是讲一个多么复杂的故事,而是讲述自己一个奇诡的梦。
它的价值不在于精巧的情节、饱满的人物,而在于造梦,在于唤醒人们内心对冒险与未知的向往。或许正是这种向往,驱使早期智人走出非洲,逐渐遍布全球;也是这种向往,在大航海的时代鼓舞人们赌上性命,开拓新的疆域;也是同样的向往,如今仍不断激励我们挑战星空,向外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