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竹
日本在长时间进行了“是否应该实施出入国限制”的议论之后,如今和其他很多国家一样,在日渐严峻的疫情下最终决定设下防线——包括中国在内的超过七十多个国家的入境者禁止入关。
在防疫的这段特殊时期里,大量工作岗位面临被削减,人们响应政府的要求,除了外出采购生活必要物资之外,只能选择在家被动地等待疫情的好转。因为毕业论文研究的是战后电影,这段时间待在家里看了很多战后的老片子。看的同时又一直在想,今天的电影工作者们将来会如何去记录新型冠状病毒时期的人们?有太长的时间,人类没有经历这样一个劫难,它穿越国境,几乎遍布全球,蔓延各个阶层,而且直接危及生命。
想在这个时候聊一聊意大利导演罗塞里尼的《罗马,不设防城市》,因为这部影片的背景。它拍摄于1945年,那一年二战结束,反法西斯同盟战胜了轴心国的法西斯势力,人类终于跨越了一个灭顶之灾的大劫难。而今天我们遭遇的是在二战之后未曾有的全球性的劫难。虽然这一次我们的敌人不是人类自己,而是病毒。但在这个与病毒斗争的过程中,我们所暴露的贪婪、无知、愚昧、排斥等,又直接把斗争对象转向了人类自身,它并不输病毒本身带来的伤害。
这部影片的诞生在电影史上有一个重要的意义——打开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新浪潮运动的大门(创作时期上,维斯康蒂在1943年拍摄的《沉沦》早于罗塞里尼的《罗马,不设防城市》)。
在意大利法西斯登台后,墨索里尼认识到电影艺术对于文化思想发展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把电影作为文化机构,把它当作政治宣传的工具,先后开办了电影节(世界三大电影节之一“威尼斯电影节”便是由墨索里尼创立)、电影学校、电影拍摄基地,同时也有苛刻的检阅制度,比如禁止涉及敏感政治问题。新现实主义运动的电影人活跃在这个背景之下,一开始大多数人是电影评论出身,后来渐渐成为新浪潮运动的中坚力量。除了罗塞里尼,还有维斯康蒂,以及《偷自行车的人》(1948)的导演德·西卡。
为何叫新现实主义?在20世纪30年代,电影因为声音的介入进入一个技术发展的新时期。然而技术的进步并没有带来质的蜕变,反而故事大多趋于室内化,倾向于保守的社会立场,充满了资产阶级的无病呻吟。同时加上政治上的高压,电影一度成了离大众遥不可及、逃避现实的文化产物。而新现实主义电影,则完全打破了这种桎梏,它们走出了室内,把镜头对准了街头的平民百姓,由此赋予了生活的真实性,这在之前的浪漫主义电影里是完全看不到的。
比如这部《罗马,不设防城市》,拍摄于二战将近结束的日子,记录了意大利人民战时的真实生活,街道破落,社会秩序混乱不堪,这与我们印象中那个充满古老神秘色彩、富有宗教帝国风范的罗马完全不符。而贫穷的现实和现状的不公,终于透过银幕真实地展现给了观众。
影片讲述了1943年墨索里尼政权垮台后德占时期的罗马,意大利人如何对德国法西斯进行地下抵抗的故事。看似黑白分明的剧情,但真实地刻画了战时那些不同的人、不同的状态以及不同的选择。虽然从始贯终的主角是几位参与抵抗运动的男性,但在我看来刻画得更加丰富的是女性和孩子。固然,片中具有政治理想的那一方总是男性(反法西斯抵抗者和德国军人),而不管是所谓的“好女人”还是“坏女人”,看似没有宏大的政治抱负,不过是期望在无法预知未来的恶劣状况下可以依靠于心爱的男人,并让对方信任自己。这种期望表现在自己婚礼的前一天,“好女人”拉着神父表述内心的歉意和不安,“坏女人”斥责曾经的恋人“你要是真心爱我,你可以改变我”。她们的选择,都直接决定了主角的命运。而无论最后她们选择忠诚还是出卖,无论具有代表性还是边缘感,都可以看到罗塞里尼在这部正邪分明的作品中不粗糙、不脸谱地对待这些角色,極致刻画她们的强硬与软弱。而影片一开始就被赋予反叛特质的孩子们,则在一个不是大团圆结局的影片中,作为希望的象征出现。最后一个镜头,孩子们目睹神父被处决后互相搭着肩走向罗马城的一幕,亦是罗塞里尼最具代表意义的一个处理,遭受重创后的城市,下一代必会团结一致重建家园。
还有一处令我印象深刻,是两位德国军官的对话。他们说:“意大利人就算是遭受严刑拷打也不招,那就是说一个意大利人并不比我们德国人差,那就是说奴隶民族的血液和优秀民族的血液之间没有什么区别,那我们发动这场战争还有什么意义呢?”可即使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仍然选择灌醉自己然后继续麻木地执行任务。这是罗塞里尼对于民族主义具有反思意义的一场戏。而民族主义直到今天依旧盛行,甚至在部分国家对抗新型冠状病毒的过程中,成了互相之间将疫情政治化最好的武器。
它值得再看,并非片中人物处境跟我们多少有重叠,而是在那样一个时代背景下,罗塞里尼等一众电影人,用最直接而又不煽动、最真实而又有升华的方式,记录下了那个时代的人们,开创了一种在美学上、内涵上全新的态度。这种坦诚的态度,重新定义了电影和生活——电影不是展现生活的华丽橱窗,而是生活的直接介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