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
在北方民族,特别是阿尔泰语系民族的记忆中,有一个“世界生命树”和“宇宙中心树”的概念。这些民族长期生活在北方原始森林中,崇拜苍天、高山和树木,认为树是天空的支柱、神灵的居所,也是男性的象征、通往上界的天梯。许多民族神话传说中,树是人类的始母。哈萨克族的创始祖迦萨甘,在大地中心栽下一棵“生命树”。树长大后结出茂密的灵魂,每一片树叶都代表一个人的灵魂。新生命诞生就会长出一片新叶;有人死去,一片树叶便枯萎飘落。人死后,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存在,并保佑自己的子孙后代。事实上,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都是一个“世界中心”。因为地球是圆的,再者,植物世界不像我们人类,有中心、边缘之分。谁也不能说欧美的树就是世界中心树,非洲的树却是世界边缘树了。植物是我们的亲戚、亲人,站在原地不动,但对世界有足够的洞察,它们用“静”来看世界的“动”。每一种植物都是地域的,但它的“地域性”往往是其“世界性”之所在。植物的地域性,比人类的地域性更具一种超越性。民族和民族精神往往与某一些或某一种特定植物紧密相连。水稻和茶树,是中国影响世界的标志性植物;银杏和牡丹,是中国呼声最高的国树、国花;梅兰竹菊,是中国人感物喻志的象征。再譬如,当我们提到白桦树时,就会不由自主想到俄罗斯。白桦树扎根于俄罗斯大地的辽阔、寒冷和苦难中,它理解母性、人道、悲悯的力量和要义。俄罗斯灵魂曾在荒原上放逐、游荡,最终有了归宿:栖息在圣母和始母般的白桦树上,寓居于白桦树银柱般的躯干中。英国诗人丁尼生说:“当你从头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我还想起一位法国植物学家的话,他说人类至少可以从一棵树身上学到三种美德:抬头仰看天空和流云;學会伫立不动;懂得怎样一声不吭。2009 年我完成对新疆 20多种植物的实地考察,出版了《植物传奇》一书,今年在一所大学开设“丝绸之路上的植物”公选课,在关注疫情、上网课的间隙写了一些植物诗,也整理了前几年的相关作品。用这些作品为植物塑像,物心合一,同时反观自己的沉思和想象。
选自《诗刊》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