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树人生

轶名

那个狭小逼仄的庭院中央，从容地立着一棵大榕树。春去秋来，高过房顶的茂盛枝叶像是撑起了这方小小空间的天与地，执着地庇护着一寸宁静光阴。

他坐在厅堂一侧的榆木椅上，门大敞着，拐杖倚靠在一旁的茶几上，青瓷杯中的铁观音已有了些许凉意。榕树树荫下，几个孩子在嬉戏打闹，微风轻轻扬起窗帘一角，蝉鸣声此起彼伏，好不聒噪。

初夏午后的阳光是炽烈的。石砖铺成的小路至少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砖缝间长满了青涩的小草，爬山虎蜿蜒盘桓，附着在满是青苔的墙砖上。即使夏天已至，老城区的巷弄却阴凉依旧。有风从深处吹拂而来，带着些许潮湿的气息。

这是我第二次去看他。一年前学校组织的社会实践，让我第一次有机会踏足这片还未立起高楼大厦的土地。那时的我惊诧不已，原来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座城市里，竟也有反差如此强烈的氛围和景象。相较于十三个地铁站开外的市中心，这里静谧、安宁，时光如清澈溪水的涓涓细流，在指缝间缓缓流淌。闭上眼，能听见身后风吹树叶的声音。

他在这里住了许多年。院子里的榕树，还是当年他离家参军前特意种下的。他在树干上刻下记号，期冀着有朝一日重返家乡，这棵树能为他指引回家的方向。

可老房子拆了重建，黄土红砖换了钢筋水泥，他还是没有回来。

他说，很多年前他的小腿被流弹击中，虽然手术及时，但还是落下了后遗症，从此只能倚靠拐杖行走。他退到后方，在医院休养了许久。那时局势已然转好，他也因此没有再上过前线。只是可惜，因为路途遥远，而交通线路又损毁严重，他没能早点回家，看着那棵树长大。

我到的时候，他的老伴儿出去买菜了。他坐在厅堂一侧的榆木椅上，手指微曲，在膝盖上轻轻打着节奏，缓缓唱起二十多年前传唱乡里的歌谣。

他今年已经八十七岁了，记忆力却格外地好。第一次来拜访他的时候，我本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情，带着笔、本子、相机，与同学一道来到这个院子里。老师已与居委会通过电话，他知道我们的到来。然而在他打开大门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目光中有些什么一闪而过，就像眼中落了些许星光，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尽情闪烁。明明有着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历尽沧桑，却掩盖不住蓬勃的生命力。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与我想象的不一样，与我所认识的许多长辈不一样。

沏了茶，摆上我们带来的糕点。第一次见面，他便与我说了许多，从兴趣爱好到趣闻轶事，包括儿女前些天刚送他的一套青瓷茶杯云云。我惊奇地发现，他的内心比我想象的还要富有活力。那些我以为的平凡琐事、家常便饭，在他的叙述里竟变得生动起来，我甚至没有机会向他问出我们准备好的问题。

“我喜欢和年轻人交谈，”他愉快地说，“会让我感觉回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重新找回那个自信从容的年轻人。”

我将这次带来的礼物交给他，是假期去鼓浪屿旅游时挑选的纪念品，他十分高兴。我倚在门边，静静地听他说话。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听力有些下降，他说话的声音比较大，语速缓慢，有时说过的话还会重复两三遍，但嗓音里总有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平静，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打断他的回忆。他在述说过去的故事时，每到动情之处，总会习惯性地眯起眼睛，目光投向门外的榕树，就像那里有他全部的寄托。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風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忘记是在哪里读到的这段话，“永恒”这样的词把树的形象一下子描绘得高大起来。树是安宁的，沉默之中承载着无限旺盛的生命力，为无数生灵带去阴凉；树也是坚定的，傲然屹立，不惧雨雪风霜，无欲无求，向阳生长。

我离开的时候，他目送我走到门口，脸上仍然带着初见时的笑意。一年的光景匆匆逝去，他脸上的皱纹被岁月加深，家里添置了新的家具，院中的榕树又茂盛了许多。可深藏在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没有因为时间的磨蚀而变得黯淡。

远方的地平线已经被夕阳染红，榕树下的孩子依然玩得不亦乐乎。我知道我还会再来，为他，也为这棵见证了沧桑岁月的大榕树。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