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 园

木尔喵

搬入新居整一年，上个月终于把床下压着的几箱杂志卖掉了。

那些杂志里有一半是我小时候费功夫“偷”来的，开箱上秤时好几次出现反悔不卖的念头，所以一本本拿起来翻看，翻到最后突然想起一个“伟大梦想”。

其实是小时候的事了。

我家住在草原，许多年里只订过两种杂志，一种是给我读的《儿童画报》，另一种是给哥哥读的《童话大王》。不过我读《儿童画报》时还不太识字，故事全靠看图瞎猜，翻来覆去看的次数多了，自己竟然编出十几种情节。那些明丽鲜艳的图画长腿似的从扑棱棱响的书页上跑出来，由一个专门给孩子织梦的小精灵调遣至我的梦里。

我知道，那个小精灵就住在窗台上的旧暖瓶里，因为每到夜里，暖瓶总发出噗噗噗的声音。他大概是很怕羞的，所以总也不让我看见，但他一定像我一样喜欢晴天，喜欢吃糖。每天晚上我睡着之后他就偷偷出来，拿着妈妈织毛衣用的那种竹签，把带着粉红色领结的兔先生和拘谨的猪大婶织进我的梦里。

直到我开始掉牙，小精灵搬家了，他背着竹签，像电视里的剑客一样严肃，身后是从《儿童画报》里走出来的动物朋友们，大家站成一排握手道别，场面动人。那之后旧暖瓶不再说话了，《儿童画报》里的朋友们也陆陆续续从我梦里消失。不过，不用担心，因为我学会了很多字，看图写话每次都能得一百分。

这时候开始，哥哥决定把他的《童话大王》借给我看。当时我以为我们的杂志是同期订阅的，但其实我七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十七八岁，杂志订阅时间足足比我早了十年，那些《童话大王》是他与童年挽手告别时留下的纪念品。

哥哥十分宝贝这些杂志，不许我用油手翻，更不许我碰坏订书钉，折损书页。规定太严苛，我总也做不到，所以不久之后他就在一家人面前宣布：永远不再借杂志给我。

他生气，我也生气，当天中午就偷了他书包里张惠妹的磁带，站在背人的地方，把里面的黑塑料条揪出来一圈一圈绕在胳膊上。冷静下来以后，我决定给皮皮鲁写封信。

当时我读的《童话大王》里有一个专栏是《皮皮鲁信箱》，我虽然不认识郑渊洁，但十分有信心地觉得凭着我对皮皮鲁的喜爱，一定会收到回信。后来那封信没有寄出去，因为我写到一半细读几遍后，觉得头皮发紧，突然就羞于继续表达了。而且，我知道了那些杂志是十年前的。

不过我盯着那盘被破坏的磁带，暗中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自己打通杂志最后的订阅电话，订够整套《童话大王》。这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梦想。

这个想法直到我读四年级时依然存在，甚至更为强烈了，所以我开始去偷哥哥的杂志。哥哥有个带锁的小柜子，他把唯一的钥匙藏得死死的，而皮皮鲁们就藏在他的柜子里。

偷东西是不愉快的，我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梅花锥把柜门上的合页拧开，过程中几次停下动作，抖着手细听屋里的动静。还好，直到偷窃结束，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人出现。我不敢全拿，随便摸出几本塞进书包里，然后像耗子落跑似的匆匆蹿出去。

那几本杂志里有一个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故事叫《红塔乐园》，皮皮鲁把自己和朋友们缩小，建立了一座乐园，在乐园里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老师和功课，是我做梦都想拥有的乐园。我蹲在院里，直到中暑，鼻血弄脏了杂志封面，突然开始号啕大哭。

哭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弄脏书害怕哥哥责罚，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已经足够大，能够实实在在地明白，红塔乐园是绝不存在的。

家人听到我的哭声跑出来，我在混乱中还记得抽抽噎噎把有生以来第一个梦想宣之于众：总有一天，我会拥有整套《童话大王》。

妈妈或许是为了安慰我，她说：长大以后，你想要什么都行。

后来我继续偷哥哥的杂志，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知道我已经开始思考成长。

没错，长大以后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因为长大以后就没有功课和老师，没有爸爸和妈妈。长大就是乐园。

那一刻，我以为只要我等待得足够久，所有的心愿都会实现。所以，我心甘情愿地等待。

直到长大，始而回眸，童年才是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