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往事并不如烟

2020-01-13 10:39陆昕
中国收藏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师傅藏书聊天

十几年前,我曾经写过一本《闲话藏书》,反响还不错。卖完后编辑建议我再写一本类似的,所以前几年又出了一本《藏书小识》,将《闲话藏书》中重要的部分重新组合,并且加入了一些新的文章。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回想起了不少与中国书店老师傅们打交道的往事,一切似乎都发生在昨天。

启功先生的一番话

从我的祖父陆宗达那一辈开始,我们家就与这些老师傅有了交往,再到父亲和我,算起来三代人的这种交往已有百年。打从中国书店最老的师傅起,直到年青一代,很多都很熟。尤其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去中国书店,像孔里千这样的老师傅常常感慨:“当年你爷爷和爸爸老来这儿买书,现在你又来。”也许是他们也觉得跟我们家有渊源,所以彼此之间很有话聊。

再有,我也是教书人,又由于家世的关系,像历史文化这样的话题,人家开了头我还可以接一下茬,这样一来二往,大家的了解就比较深入了。事实上,我买得并不多,有时候圈子里的藏友也挺纳闷儿,说你怎么每次一去书店,不是冲着好书赶上去就买,反而老是逮着师傅们聊天?我说一是自己的经济条件有限,二是跟他们聊天挺有意思,很受益。

早些年,中国书店当时的经理沈望舒先生曾托付我一件事:他想做一本关于书店老师傅们的回忆录,让我帮着请启功先生给题个书名。启先生听说后非常高兴,当时就给写了,还一边写一边对我说,可不能小瞧了中国书店的这些老师傅,人家一生对古书过眼无数。从营生上说,他们是咱们这些教师的衣食父母;为国家保存古籍,他们又是文化上的有功之臣。

启先生的这番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可惜的是,这本回忆录始终没有成形。曾听沈先生提起,老师傅们虽然经历丰富,但只能口述,得依靠旁人记录整理,因此比较难办。后来我跟老师傅们说起启先生的称赞,他们却说自己只是点书皮子上的功夫,“你们研究内容,才真是做学问。”这当然是谦虚了,谁又能说他们不是行家呢?

“三门”的大人物

相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活跃在京城的淘书人,一定对“三门”这个词心领神会。它指的就是中国书店第三门市部。从书店的西廊、东廊往后走,简称去“三门”,里面都是外人难见的好书。当年在“三门”坐镇的有两位大人物:一位是雷梦水师傅,另一位是马春槐师傅。

雷师傅更年长一些,所以相比起来见到他的次数要少一些。他们两位都跟我父亲熟悉,常与我聊一些我们家的事。雷师傅对古书十分有见识,样子也很有特色,总是弯着点儿腰,胳膊上永远套着两个蓝布袖套,见人就微笑,嘴上老说“好好好”,和蔼中又带着点儿谦卑。

比起雷师傅,马师傅则显得粗犷,性格跟雷师傅形成了明显的对照——雷师傅特别谦和,马师傅则是那种好像一言不合就要跟人吵起来似的。马师傅特有意思,他有个特点,比如说一本书标价2000元,卖出去后他就直摇头说“卖低了”;但要是真搁那儿仨月半年,他又跟人感叹“没人买,没人要”。时间一长,大家都对他这行为感到奇怪,到底是要干嘛?其实我能理解这种心情,他太爱书了,书搁这儿他看着高兴,卖出去了就難受,我觉得他更适合去图书馆当管理员。

有一次我去“三门”,正好这两位师傅都在,我们仨就在那儿聊天。说到兴头上,雷师傅指着马师傅对我说:“小陆你知道吗?他会写字,那些很少见的书他都抄。”然后又比了比下面的桌子,“我告诉你,他抄的书都有这么高了。”马师傅不说话,就在那儿哈哈地乐。

马师傅还有个本事,他会写书根,即线装书下端的切口部分,通常用来写书名、卷次和册数。当时能写书根的人很少了,正好我家还有点儿书需要写书根,就想麻烦马师傅,他也爽快地答应了。但是后来他病了,最后那几年我们还有联系,他跟我说:“陆昕,你帮帮我。”“行,您说让我帮什么?”可他又没了下文。不久后听说他走了,这个疑惑再也没法解开,想起他我心里就很惆怅。

“各色”的徐师傅

印象十分深刻的还有徐元勋师傅。他也是中国书店的老人。他徒弟告诉我,徐师傅眼力很高,店里也很重视他,但他这个人有脾气,甚至有些“各色”。比如说,他特别爱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他徒弟要真学不精、理解不了,他还真着急上火,常常发脾气,他是真心在教;但等教会了,他又爱往往绕上这么一句。

徐师傅在店里一直不是很得意。上世纪90年代,海淀图书城成立了中国书店的分店,他被调了过去。那边我也常去,遇见就跟他聊。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有时候正和我聊着,情绪就突然变得有些激动(起因是说到旧时常把贩书的人称为书估,有鄙视之意),“都说卖书贱,怎么了?你们不也会为一两块钱的多少争个脸红脖子粗吗?说自己是文化人,为争一本好书,也没见你们有多潇洒!”再深聊下去,我就发现他也有自己的“问题”。比如他爱聊国计民生,而且是真当回事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当然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应该,但是当身边的人都只顾埋首干本职工作时,你却老是就这样的话题高谈阔论,往往就容易显得不太合群,日子久了难免与别人生出距离感。我想,有些时候他不大能处理好人际关系,或许就与此有关。

后来,海淀的分店他也不干了,自己在什刹海开了个小店,我仍然有空就去找他,内心深处是很尊敬他的。他不仅有着满肚子的版本知识,起码还是个不愿意从俗的人。记得有一个阴天,我俩从店里出来,站在什刹海边聊天。当时风吹着杨柳,望过去河面灰蒙蒙一片,我们从书聊到人,不知怎的又聊到人生,徐师傅忽然之间有些伤感,说:“我这一辈子过得庸庸碌碌,人也快走到头了。”我很想安慰他,然而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再后来连这个小店也关了。他家住在人民商场附近,见我去看他,他特别热情,知道我没去过隆福寺旁边的中国书店,便张罗着带我去。到书店后,他让管事的师傅“拿些好的、便宜的给小陆看看。”但当时隆福寺店的这位师傅跟我几乎不认识,因此我们也就大概逛了一圈便回去了。看徐师傅有些失望,我赶紧解释说我不为买书,“是来看您的”。他想了想,拿出一摞大概七八本,“你看看,要不要?”

我看那意思是要送给我,就象征性地拿了一本写上世纪30年代北平逸事的书。毕竟人家一辈子靠卖书为生,这都是他的身家,他是好意,但我肯定不能全拿。

“这剩下的你不要了?”

“您先留着吧。”

“那你不要我就收起来了。”他反而有些不高兴。性格使然,如今回忆起他,总让我心中隐隐有些难过。

类似这样的往事还有很多。他们的确不该被淹没在文化的长河中。

写给《中国收藏》读者的一句话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经典家训之一。而对此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陆昕或许有着自己更深的体会。他的祖父是著名训诂学家陆宗达先生。从祖父、父亲到他,一家三代人都在与读书、藏书、做学问打交道,是不折不扣的“书香世家”,在藏书界颇有名望。陆昕先后著有《月落集》《乌啼集》《霜天集》《京华忆前尘》《祖父陆宗达及其师友》《诗书继世——启功》《民国名人传记丛书——黄侃》《闲话藏书》《藏书小识》《50后的青春》等多部作品,特别是当中对长辈和往事的追忆,他真挚生动的文风很受读者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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