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一面

敕勒川

童年

七岁那年，我偷了小伙伴大满的一盒蜡笔，

被母亲拽着

去大满家，给他送还并道歉，回来的路上

母亲提溜着我的衣领，黑着脸，像一个

大义灭亲的包公

但母亲没有铡刀，母亲有一根胳膊粗的木棍

胳膊粗的木棍打在我身上比铡刀更锋利

——让你偷！让你偷！让你偷……打到最后

母亲紧紧抱着我，哭了……那是母亲

一生中唯一一次打我……几十年过去了

当初撕心裂肺的疼痛，却成了我此生

最温暖的幸福

如今，无论我做了什么事情，母亲都不再管我

她离开我好多年了，任我怎样恳求

她都不再回来了……偌大的人间，那么多的母亲

没有一个，是我的

画自画像的女儿

——给女儿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她涉世未深，面对生活，还不能

把自己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幸而

她可以用整个青春期来调整自己

当然，还有那些画笔和颜色

她还不能很好地处理那些明暗、繁简和动静关系

对于细节，也有疏漏之处，这说明

她正在成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

不可限量的前途

她还没学会和一张白纸坦然而深刻地交心，她无法

完美地把自己从生活中搬到纸上，她需要

反复练习，不懈努力，才能从众多的自己中

选出那个满意的自己

但她的那一双眼睛让我感动，明亮，清澈，干净

无论是在画上，还是在生活中，而这

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让她总是能够找到

一张白纸以及人间，温暖的一面

生日礼物

你寄来一支钢笔，附带的，你还寄来

一瓶墨水，你安抚过的空气，没有拆封的

秘密，你反复修正过的月光，你身体里

散发出的馨香……这么多的礼物，我需要

仔细清点，用一生的时间，来慢慢安放

这样的生日礼物，的确已不多见，于我，一生

也只有一次，这就像一个错别字，一旦写下

就无法更改……更何况，我得小心，不要划破

一张纸的温暖……一页受伤的纸

会让整个生活疼痛

一定是在某个黄昏，最好有雨落下，我坐在

一盏暗淡的灯下，铺开整个夜晚，我为你写下

这个时代少见的景象：纯手工的爱情，笨拙的思念，白纸黑字的

素朴的日子……而最后，无论我写下什么，写下的

都是你说过的和你将要对我说的——

亲爱的，见字如面……

新衣服

不，不是你穿上了一件新衣服，而是

一件新衣服找到了它的靈魂，因而

一件新衣服才渐渐安静下来，散发出

奕奕的神采，舒适，服帖，动人

如此难得，你成了一件新衣服

刻骨铭心的一部分

一件并非独一无二的新衣服，却成了你

独一无二的选择，这多少有点

像我们的爱情：多年以后，你是否还记得

一件新衣服委身于你时

羞涩慌张的第一次

夜晚降临，一件新衣服静静地站在衣架上

它知道，守候，才是它一生最重要的事情

一件新衣服，让漫长的黑夜，有所松动

让一个人的梦，有了纯棉的质地

电影

他演得如此真实，这是一个病句，他将

一个病句医治得天衣无缝，但他还不能

妙手回天，一个有局限性的人物

才会让人信服，他知道在恰如其分的时刻

犯一两个无伤大局的错误，他知道

如何从虚无中，表达出生活的真实

我们坐在黑暗中，看一束尘埃飘荡的光芒

将生活源源不断地搬到面前，我们相信

我们也曾生活在屏幕上，现在，我们

可以轻松自在地回忆，即使生活不尽如人意

我们也需要忍耐，我们不能

提前退场，这是不道德的，作为观众

我们不能失去本色，并且

在需要流泪的时候，让我们的泪水

看上去和真的一样

面对他人的生活，我们总是束手无策

一块深不见底的银幕，暗藏着无数可能

再见，便是其中之一

写作课，或者人生教育

不要试图篡改生活，生活的眼里

揉不得半点沙子，也不要试图

寻找捷径，你省略掉的，以后需要你

加倍的偿还，不要拿文字跟生活

讨价还价，在生活面前，文字

不堪一击，不要轻信命运，它从没有

露出过和善的面孔，不要相信

时光会从一而终，它会在你不注意的时候

另寻他路，不要试图放声歌唱，要学会

在暗夜里无声地哭泣，你写下的

永远不如沉默

说出的多

不可能每一次都是初恋，但要学会

把自己尽量还原为一张白纸，与文字

做生死之交，与万物

互换灵魂，与你一起，将这残局

默默地收起……亲爱的，即使生活

是一个错别字，也值得你我

全力以赴

有没有这样一个父亲

有没有这样一个父亲，他喝最劣质的酒，他抽

最便宜的烟，两个馒头加一大杯白开水，就是

一顿饭，一件衣服穿好多年，但在你面前

他从没有说过苦，从没有愁眉苦脸过，给你的

永远是温暖的笑脸

有没有这样一个父亲，小时候

你总是看不見他，但每次见到他，他都会

变戏法似的给你惊喜：一小包零食，或者一个玩具

偶尔一次坐在他的肩膀上，你高兴得仿佛坐在了

世界上最高的山顶……的确，在这世上，没有一座山

能够高过父亲

有没有这样一个父亲，他从没有说过爱你

但你需要的，他给你，你不需要的，他也给你

你要星星，他会连月亮一起摘下来给你，你看到的

永远是一个蕴藏着无限能量的父亲，无论什么时候

都可以依靠的一个父亲，你可以在他面前

撒娇、耍无赖、摔盘子……无论你伤害他多少次

他都会原谅你，他都会

像最初的时候，依然深深地爱着你

有没有这样一个父亲，在你结婚的时候，他倾尽

一生所有，为你营造了一个明亮宽敞的家，而他

依然住在矮小的棚屋里，担心着

你的工作、家庭和吃喝拉撒睡，一天一个电话

惹得你有些心烦，觉得这个父亲

是多余的

有没有这样一个父亲，你从没有见他

哭过，但在你出嫁的那一天，他把这个世界

哭得稀里哗啦，把你的一双小手，放在了

另一个男人的手里，你不知道，他交出去的

是他的全世界

有没有这样一个父亲，你和他常常坐在一起

品着茶，喝着酒，闲聊着杂七杂八的事，父子一场

多年后，你们终于成为兄弟，可以赤着膀子

一起面对这个世界

有没有这样一个父亲，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他

老了，头发白了，皱纹堆满了脸庞，头脑也不灵光了

记不得回家的路，也记不得亲戚朋友，但依然记得

你的生日，记得你第一次喊爸爸的模样

有没有这样一个父亲，当你终于有一天

能够给他买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时，他却

不在了……你对着全世界喊爸爸时，再也不会

有人答应了，再也不会有一个人

可以做你的父亲了

有没有这样一个父亲，他去世多年，而你

也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仿佛

他从没有做过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