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眼

2020-01-13 09:48刘琛琛
啄木鸟 2020年1期
关键词:师傅姐姐

刘琛琛

易晓琪抬起头,窗外的阳光打在她的眼睛上,眼前一片金灿灿,像谁撒下了一把碎金箔。徐正旭佝偻着背,拖拖沓沓地逆着金光朝她走来。

什么风把你吹到公司来了?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啦!易晓琪冲徐正旭绽开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

厉总在吗?徐正旭面无表情。

在的在的!易晓琪殷勤地搭讪,你找厉总干吗?还是为佳碧苑业主的事儿?

徐正旭漠然地扫视她一眼,径直朝厉总办公室走去。

真是奇了怪了!张设计师从隔壁格子间探出头来,冲易晓琪挤眉弄眼,易大美女都明送秋波了,徐正旭那块木头还毫无反应,他那方面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滚!易晓琪恼羞成怒,她不再理会张设计师,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极目远眺,整个城市的轮廓尽收眼底,城市里的每一处巢穴,都隐藏着诚壹装饰的商机。近十年来,房地产业发展速度好比坐火箭,诚壹装饰也搭了一把顺风车,生意炙手可热。易晓琪亲眼见证自己的姨父,由一个走街串巷的木工厉师傅,摇身一变,成了衣冠楚楚的装饰公司厉总。

易晓琪刚从财会学校毕业就进了姨父的装饰公司,她从初入职场的大惊小怪,到久经沙场的见怪不怪。如今,周围唯一令她琢磨不透的人,只有徐正旭了。

厲总为人多疑,担心员工里面有同行派来的卧底,三天两头炒员工鱿鱼。徐正旭聘入公司后,设计、画图、施工、监理样样拿手,勉强在公司扎了一阵根。

徐正旭性格内向,易晓琪偏偏对这块木头动了心。旁观者都窥破了易晓琪的心意,但当事人徐正旭不仅不领情,还在两人中间砌起了一道篱笆墙。

是我不够优秀吗?易晓琪破天荒地失去了自信。

易晓琪正胡思乱想时,厉总办公室里突然传来砸碎茶杯的声音。

厉总办公室被围得水泄不通。

徐正旭站在厉总面前,脸色苍白,垂着眼,不吭一声。

骗子!厉总冲人事部门的同事大发脾气,这个骗子你们是怎么审核进来的?敢碰我的瓷儿!

碰什么瓷儿?易晓琪忙插嘴。

厉总严厉地看了易晓琪一眼,问,他还有多少工资没结?

两千来块。易晓琪看着厉总的脸说,上个月佳碧苑的业主投诉瓷砖有色差,拒付尾款。这位业主恰好是由徐正旭负责,所以,您吩咐我扣掉他的工资,他一气之下才辞了职。

辞职的事不必多说!厉总不耐烦地问,奖金扣了没?

易晓琪理直气壮,您只说了扣他工资,又没有说扣他奖金!

吃里扒外!厉总怒不可遏。

围观的同事脸上露出看热闹的喜色。别看易晓琪表面大大咧咧,做起事来却心细如发,让他们榨不出公司一分一毫的油水,这会儿终于能看够易晓琪的笑话了。

徐正旭,你不要太过分哦,不就两千块钱吗?都辞职了,还急赤白脸地回来讨。易晓琪赶忙冲徐正旭吼,希望能打消厉总的怒气。

厉总不怒反笑,你以为他只要两千块?他讹上我了,想让公司赔付两百万!

两百万?周围一片哗然。

不是讹,是正常索赔,假如您不答应,我就立马申请劳动仲裁。徐正旭声音低沉,气势却不弱。

徐正旭口口声声称他得了肺癌,是为公司卖命两年落下的职业病,要求公司承担全部治疗费用。

不怕怒目金刚,只怕眯眼菩萨。徐正旭有备而来,他准备了刚入职时的健康证,以及几天前的医院检查证明。

易晓琪颤着声音问,你真的得了肺癌?

徐正旭别过脸去,说,是的。

易晓琪不知是喜还是忧,喜的是她受徐正旭冷落,大概是他怕病情拖累她;忧的是爱情小鸟刚飞上枝头还没展翅,就遭遇到了猎人的目光。

徐正旭,我当时同意你进公司,是冲何师傅的面儿!何师傅说你有个苦命的姐姐,央求我留下你,只当我做了件善事,没想到,你竟然这样忘恩负义!厉总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便抄起车钥匙,推开徐正旭夺门而出,临走前向众人抛下一句话,烂摊子你们自己收拾!

厉总皈依了佛门,气急败坏也没有忘记将“阿弥陀佛”挂在嘴边。众人大眼瞪小眼,想笑又不敢笑。徐正旭并不追赶,冲着厉总的背影不疾不徐地说,明天我再来找您。

徐正旭理了理衣裳,扬长而去。易晓琪犹豫几秒,冲张设计师喊道,我请个假,你帮我照看下前台!

张设计师阴阳怪气地唱道,果园的哥哥走了桃花运,姐妹三人都看上他……

易晓琪影子一样地跟着徐正旭,他走路她也走路,他坐地铁她也坐地铁。

你没有得肺癌对不对?你只是遇到过不去的坎儿,特别缺钱是吗?你要钱做什么呀?你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助你呀!对了,厉总说你有个苦命的姐姐,到底怎么回事……易晓琪将这些话,反反复复地问了一遍又一遍,她唯恐一旦停下来,她和徐正旭之间就冷场了。

徐正旭突然停住脚,易晓琪撞上他坚硬的后背。徐正旭一字一顿地说,我得没得肺癌关你什么事?不要提我那个姐姐!

喉咙似乎被一只奇怪的生物掐住了,易晓琪只想夺路而逃,该死的,我什么时候这么丢脸过?

是的,我要赶快离开他,走之前最好能抬手甩他一个耳光,他不就仗着我喜欢他吗?触及到“喜欢”两个字,易晓琪的心脏突然颤抖了一下,她飞快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就那么一眼,瞬间便原谅了他的无礼。

他大概好几天没刮胡子了,黑色的硬茬从嘴唇周围钻出来,颓废,消沉,由于消瘦,下巴线条刀削似的明显。他的眼睛并不大,她却能望得很深,深黑色的眼珠有碎钻一般的光芒在跳跃,掩饰着忧伤的底色,她只想扑入他的怀抱,抱着他的腰喃喃地说,不要躲开我,把你的秘密都告诉我。

易晓琪的注视咄咄逼人,徐正旭后退一步,嘴角挂上一丝戏谑,嗯?你打算怎么帮助我?挪用公款还是捐献器官?

你以为你躲开我,我就放弃了吗?不,不弄清楚原因,我是不会罢休的。徐正旭,你看似油盐不进,其实懦弱无比,你渴望爱,渴望关怀,却又不敢去触碰它,因为你害怕失去!我不知道你遭遇过什么苦难,但我知道,我和那些人不一样!从小,我见过家族里太多的尔虞我诈,亲情在利益面前灰飞烟灭,唯有真情才是我最看重最想追求的。徐正旭,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你做不出碰瓷儿的事,我相信你!易晓琪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胸脯微微起伏着,徐正旭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脸上又浮起那种熟悉的嘲笑。易晓琪恼火地推了他一把,咬了一下嘴唇接着说,我知道你又想推开我了,也许你想,这个女孩儿怎么这么不矜持,不要脸,甚至认为我不检点。也许现代人都不相信爱情了,你更不相信,但是我信,爱是气味,是注视,是追随。徐正旭,我相信你是一个人品极好的人,一旦你愿意付出,就不会轻言放弃!

不,我不是!徐正旭皱起眉头。

易晓琪怜惜地看着他,像一只母羊盯着她的小羊羔,你为什么忍受厉总的刁难,千方百计留在公司,真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想干一番事业,琢磨出清理甲酫的法子。装修市场这么大,但环保问题是个堵不上的漏洞,黑心的商人花样百出,将废材废料稍微包装,什么颗粒板,强化实木,都胆敢贴上环保卫士、零污染的标签,真正是贼喊捉贼。你当不了捉贼人,便想当一个防贼人,你研究出了除甲酫机,你欣喜若狂!

你怎么知道?徐正旭变成了一只呆鹅。

易晓琪不无得意地笑了一下,说,请何师傅吃酒不是白吃的。

何师傅?徐正旭下意识地转了一下眼珠。

易晓琪声音低沉下去,何师傅的妻子前年得肺尘病死了,还不到五十岁,公司的人都知道。何师傅两口子一直跟着厉总干活,用非常低廉的价格承包下刮墙涂墙的生意。易晓琪顿了顿,接着说,何师傅的手艺超出这个价,我懂,可是谁让咱们装饰公司是家族企业呢,真杀价、假杀价的事儿穿插着干,更何况,何师傅人老实,他离开公司也接不上活……

何师傅妻子的肺塵病也是职业病。徐正旭补充说。

易晓琪嗯了一声,何师傅最近也咳嗽得厉害,我劝他去检查,他说富贵在天,生死有命。

一只口罩都吝啬的公司,何师傅还把他当恩人,连提赔偿都觉得难以启齿。徐正旭满脸嘲弄。

其实你是帮助何师傅筹钱,是吗?易晓琪眼睛亮闪闪的。

徐正旭欲言又止。

易晓琪不再追问这个问题,徐正旭终于肯面对面地同她讲几句话,已经令她非常欢喜。她深吸一口气说,徐正旭,现在我认真地问你,我了解你,那么你愿意了解我更多一点儿吗?

一群麻雀从两人头顶上掠过,留下一串争先恐后的翅膀拍打的声音;抱着小孩儿的年轻妈妈从两人身边经过,嘴里哼着儿歌,徐正旭不由得微笑起来,春日阳光正好,好久没细细体会过这种妥帖的温暖了。

徐正旭含着笑意说,我没有房。

正好免去了房子加名字的烦恼。碧桂园那对年轻男女,为房子写谁的名字吵得你死我活,婚礼都延后了。

我也没有车。

太好了,我不用担心会出车祸。绿城那对中年夫妇,好好开着自己的车呢,被发疯的大货车拦腰辗了,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

我连存款也没有。

爱情已经有了,面包还会远吗?

我……我还有肺癌。徐正旭犹豫着,眼睛盯着地面。

没关系。易晓琪拉起徐正旭的手,温和又坚定地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定会好起来的,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刻,我也希望最后陪着你的人是我。

徐正旭的胸膛里似乎鼓起来了一条帆,漂在海上迎着风,呼啦啦地唱起了歌。易晓琪的眼睛熠熠发光,蕴藏着无限的期盼和力量。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又猛地将徐正旭拽回到八岁那年的盛夏。徐正旭!是妈妈在悲号。徐正旭!是爸爸在暴跳。是徐正旭干的,是徐正旭干的……无数纷乱的脚步在他的脑海里踩踏,人越聚越多,声音越来越大……

你怎么了?易晓琪惊觉他的手在剧烈颤抖,在抽离。她焦急地想抓住他,可是他力大无比!

徐正旭甩开她的手,目光轻飘飘地向她身后望去。

你在看什么?

看你身后是不是长着一对翅膀。

翅膀?

你是天使下凡、圣母转世吗?徐正旭毫不留情地嘲讽。

全身的血液朝脸上涌去,易晓琪只觉得面皮快被撑爆开来,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想讲句什么玩笑话化解掉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徐正旭却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穿过好几条街,徐正旭回头张皇地搜寻,她并没有跟上来。他有一些失落,又有一丝庆幸。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肚子深处开始隐隐作痛,像有一只隐形的手揉搓着五脏六腑。徐正旭捂着肚子,挣扎着挪到花坛边坐下,咬着嘴唇不让呻吟飘出来。一只马蜂嗡嗡嗡嗡,在他的耳旁来回飞舞,轰也轰不走,他的意识渐渐有一些涣散。

父亲临死前,大概也是这般痛苦吧!他的脸蜡黄,皮包着骨,颧骨耸立着,只有两只眼珠无力地转动。父亲患了肺癌。为了延长父亲的性命,一家人做了很多努力,中医西医,拜神求佛,种种方法都试了个遍。没用的。姐姐冷笑着说,都是命。你还像不像个做女儿的样子!母亲气得嘴唇发抖。假如我像个做女儿的样子,父亲的病难道就能好?姐姐满不在乎。母亲的巴掌扬起来,到底又放了下去,她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起来。

哭声像一条条绳索,将徐正旭紧紧地捆绑,一层,又一层。他尝试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扛起这个家,力量却远远不够。有一天,姐姐神秘兮兮地告诉徐正旭,知道吗?咱们的爷爷也是肺癌走的,弟弟,你也要多多关注自己的身体哦!喉咙仿佛被一双手死死掐住了,无法喘过气来,徐正旭瞪着姐姐,说不出一句话,姐姐哈哈大笑。自那以后,徐正旭开始觉得肚子疼,哪怕是在睡梦中,身体里也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他拼尽力气搬石头,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父亲临死前,将儿女唤到床畔,他将姐姐的手塞到徐正旭掌心,虚弱地看着徐正旭的眼睛说,一定要照顾好姐姐。没过几年,母亲便改嫁了,她临走前也再三叮嘱徐正旭,一定要照顾好姐姐。

当然要照顾好姐姐。因为,他欠姐姐的。

徐正旭欠姐姐一双眼睛。

姐姐的眼睛长年累月微闭着,偶尔掀开一下,便露出骇人的灰白。出事以后,徐正旭再也不敢正眼看姐姐,那两处凹陷的窟窿里面,像藏着冷飕飕的锋利暗器,看一眼,机关便秒速启动,密密麻麻的针尖般的无形暗器劈头盖脸地朝他射来,他紧闭着眼睛,动弹不得。

徐正旭害怕照镜子,他怕见到镜中自己的那双眼睛,假如姐姐的眼睛还在,会不会也长成这种模样?他怕与人对视,无论是谁的眼睛,里面都像盘踞着两条狡猾的小蛇,它们会出其不意地蹿出来,尖利的毒牙死死咬在心尖上,不松口。

让徐正旭感到意外的是易晓琪的眼睛。易晓琪热情、直率,甚至有种咄咄逼人的强势,可是她的那双眼睛,极有分寸,每每在徐正旭稍有不安时就闪开了,躲避得恰到好处。徐正旭鼓起勇气正视过,他惊讶地发现那双眼睛里面没有蛇,反而是两汪清泉,能洗涤他一切的罪恶,能原谅他所有的鲁莽。

梦很快惊醒,徐正旭警觉地发现,易晓琪的眼神似曾相识——像极了姐姐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直都在,永远凝固在他八岁的记忆里。

那年的夏天离奇地热,土地干涸已久,现出一道道扭曲的裂缝,有愚蠢的蚯蚓在烈日下暴死,有徒劳的知了在树枝上嘶叫,村里那条肮脏的黑色流浪狗,吐着猩红的舌头,躺在墙角短浅的阴影里喘粗气。徐正旭踮着脚尖,在滚烫的泥土上行走。三伏天的中午,周围都没有人,只有他和那条热得半死的流浪狗。徐正旭无所事事,寻到一块碎红砖,眯起眼睛,瞄准目标,冷不丁朝流浪狗掷去。

流浪狗嗷的一声惨叫,翻身而起,朝徐正旭晃着尾巴汪汪乱叫,狗叫声打破了沉闷的中午。姐姐在屋里大叫,弟弟!你别吵我瞌睡!天这么热瞎闹什么呀!

破姐姐,烂姐姐!徐正旭绕着屋子乱叫,然而姐姐不搭理他。徐正旭悻悻离开前屋,来到后院,他又看到那只流浪狗在红砖角落翘起一只后腿,往地上滋尿,地面冒起热浪,留下一摊深色的尿渍。冲啊!徐正旭抄起晾衣架当武器,大呼小叫地朝狗冲去,狗吓得慌不择路,一头扎进石灰堆里,扑腾起一阵白色的粉末。

不揍你飞上天了是不?姐姐怒气冲冲地拎一把扫帚,朝徐正旭奔过来。徐正旭来了劲儿,举着晾衣架围着半截红砖绕来绕去,嘴里嗒嗒嗒地模仿着枪声。后院里的红砖和石灰是准备砌围墙用的,免得流浪猫狗老跑进后院偷食撒尿,这会儿成了徐正旭的避难所。姐姐装腔作势追了两圈,便作罢,汗水沿着额角滴下来,姐姐抬起手,擦着汗,汗水又揉进眼睛里,涩涩地疼。

姐姐!徐正旭喊道。姐姐放下手,循声望去,见徐正旭的身一晃,手一扬,一团白雾迎面扑来。

中招啦,中招啦!徐正旭喜滋滋地嚷道。

姐姐蹲到地上,拼命地揉眼睛。

水……水……姐姐揉着眼睛大声呼叫。

像受到惊吓似的,四面八方的蝉不约而同地轰鸣起来,太阳泼辣辣地照下来,热得叫人觉得恍惚。

不给你,就不给你!徐正旭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但他不是轻易投降的小孩儿。

姐姐便站起来,摸索着自己找水。这个年方十二岁的姑娘只觉得眼睛疼痛难当,万千根针扎一般难受,比汗水滴进眼睛里痛一千倍,一万倍。她以为手揉一揉就好了,水冲一冲就好了,痛忍一忍就好了,等痛过去了,再向爸爸妈妈告状不迟。谁都想不到,姐姐的眼睛从这个酷热的中午开始,瞎掉了。

时间真的会冲淡一切记忆吗?不,绝不是这样。徐正旭一旦闭上眼睛,那个中午便在脑海中纤毫毕现。头顶的烈日、暴死的蚯蚓、聒噪的知了、空气中的热浪、流浪狗背部一小块掉毛的皮肤、赤脚踩在地面的灼热、掷石灰的力度,还有姐姐的那一双晶亮的眼睛,都像一排排钉子,牢牢固固地钉在心上。日子久了,钉子生锈了、腐朽了,却一个都不少地扎在记忆里,不仅丝毫没有松动的痕迹,反而与血肉长在一起,越陷越深。

徐正旭挨了“人生”中最狂风骤雨般的毒打,父亲叫嚣着要挖了他的双眼赔给姐姐。对八岁的孩子来说,早早地用上“人生”一词是不是过于草率呢?不,绝不是这样。徐正旭的美好人生在八岁那年便定格了,以后活着的每一秒,他只是行走在陆地上的鱼,周围的声音潮水般退去,景物只剩下大致的轮廓。他所有敏锐的感官都奉献在八岁以前,相比姐姐,他更似一个视力不济双耳失聪的人。

双眼缠着纱布的姐姐日夜哭泣,她担心学校的开学典礼,老师安排了她在升旗仪式上领唱国歌呢!她还是班上的文艺委员,假如她住院影响上学,班歌由谁起头呢?时间煎熬地度过去,姐姐终于接受了眼伤失学的事实。姐姐只沉默了几个月,便重新振作起来,姐姐说,没事的,我的眼睛总有一天会治好的。

总有一天会治好的,姐姐盼了二十多年,从未放弃过希望。每一年,姐姐都会问相似的问题:

我在广播里听说,心脏能移植了,心脏都能移植了,眼睛移植还会远吗?

听收音机了吗?断掉的指头能缝在肚子里生长,等长好了,再从肚子里拿出来,手指头就能接活了,医术越来越先进了,我总算有盼头了。

前不久英国成功实施了一例换头手术呢!头都能换了,换眼睛应该快了吧!

……

姐姐失明后,从来没有责骂过徐正旭一句,她坚信科技能让她重见光明。父亲、母亲、徐正旭都小心翼翼,避免在姐姐面前提起任何与眼睛有关的东西。徐正旭有一回粗心,早上刚起床感叹了一句今天的天空真蓝。父亲狠狠地瞪他,母亲把碗筷拍在桌上叮当响。姐姐悠悠地说,蓝色是什么颜色?我都快忘了呢!

徐正旭的言语越来越少,姐姐也很少同他说话。父母亲相繼离开后,家里只剩下徐正旭和姐姐,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像上演着一幕幕哑剧。

适合盲人的工作不多,姐姐都一一尝试过,她试着给人按摩正骨,没做多久,说受不了人身上的一股子臭味;她又学风水算命,学着学着就伤心起来,说可找着罪魁祸首了,当年红砖和石灰摆放的地方,恰好是家神爷居住的地方,压得家神爷不能翻身,他能不把祸事降临在家里头吗?

唯有唱歌时的姐姐是最放松的,她跟着收音机听上三五遍,成调的曲儿就从她的嘴里飘出来了。曾经有个小伙子循着歌声找到家里,一见唱歌的是个瞎子,扭头就走掉了。

此时姐姐在干什么呢?徐正旭满头大汗蹲在路边,看一看时间,已近中午,必须掐分掐秒赶回去做饭了。他忍着痛楚站起来,拦了辆车,快赶到家门口时,刺骨的痛楚终于过去。徐正旭擦了把汗,顺路买了些姐姐爱吃的菜。进门之前,徐正旭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姐姐又在学唱一首新歌:

眼前的黑不是黑

你说的白是什么白

人们说的天空蓝

是我记忆中那团白云背后的蓝天

我望向你的脸

却只能看见一片虚无

是不是上帝在我眼前遮住了帘

忘了掀开

……

姐姐的歌声一句,又一句,鞭打着徐正旭的耳膜,他被抽得头昏眼花。不知谁家炒着辣椒,呛人的油烟充斥在逼仄的楼道里,憋得人喘不过气来。徐正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脑子里似乎有无数碎片在搅动。楼道上有脚步声传来,徐正旭忙重重地咳嗽一声,掏出钥匙,塞进锁眼里,姐姐的歌声戛然而止。

徐正旭闪进屋里,放下手里的蔬菜,有蒜苗、姜、菠菜,还有一条鲫鱼。姐姐摸索着走过来,踢倒了墙角的猫碗,剩饭菜撒了一地。让我来。徐正旭赶忙迎上去,将姐姐牵到沙发上,悄无声息地将剩饭菜收拾干净。

姐姐伸出手,徐正旭便将蒜苗和菠菜搁到姐姐手边,姐姐摸到一根蒜苗,凭手感摘起菜来。姐弟俩默不作声,各做各的事情。猫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蹲到姐姐脚上,细声细气地喵了几声。姐姐突然停下手,侧耳听了一阵,说,老何来了。

徐正旭打开门,楼道里空荡荡的,还残留着未散尽的呛人油烟,哪有何师傅的影子?自从姐姐拒绝何师傅后,何师傅便很少上门。姐姐是伤了何师傅的心了,姐姐将何师傅送的上百张CD扔了一地。

就算我瞎了,也不想找一个老头子。姐姐冷漠地说。何师傅看上去不老。徐正旭干巴巴地解释。欺负我看不见?姐姐冷笑,眼皮不停地翻动。徐正旭垂下头,不敢多说一句。姐姐反而凑近来,得意地说,别人都不知道,我可知道,老男人的身上都有一股子酸朽味,难闻得要命。

何师傅送的礼物里,姐姐只留下了猫咪。猫咪,只有你不会嫌弃我,也不会想方设法把我塞给别人,对不对呀?姐姐呼唤着猫咪。

后来,徐正旭便替姐姐婉拒了何师傅。何师傅倒没说什么,徐正旭却是恼恨了好久,也不知道在恼谁。

剖好洗净的鱼扔下锅,鱼在锅里徒劳地跳了两下,终于停歇了,鱼的眼球蒙上一层灰白的颜色。徐正旭抓起一把蒜苗,将整个鱼头盖得严严实实。姐姐突然又说,老何来了。这一回,老何是真的来了,手里还拎着两瓶稻花香白酒。或许,刚才老何也来了,只是觉得吃饭时间去别人家,空着手不像话,调头买酒去了,老何就是这样一个谨慎的人。

煎好的鱼端上桌来,老何已经斟满了酒,还给姐姐倒了一杯酸奶。桌上已经摆好了粉丝凉拌菠菜,蒜苗炒鸡蛋,油炸花生米。姐姐早已避入卧室,徐正旭唤姐姐吃饭,迟迟不见应声。她就这么个怪脾气!徐正旭小声冲老何解释。

老何为什么来找他,徐正旭心知肚明,这一回,不是为了姐姐。果然,一口酒闷下去,老何便开门见山了。老何说,小徐你不能这样,你碰厉总的瓷儿,不是打我的脸吗?想当初,我介绍你到公司,在厉总面前,将你夸得跟神仙下凡似的。

没办法,我病了,癌。徐正旭扫了一眼卧室门,跟老何耳语。

老何并不吃惊,显然有备而来。老何说,你缺钙我信,得癌,我可不信!老何想了想,又说,你若真病了,这是命,砸锅卖铁弄钱去,讹上恩人是什么道理?人穷志不能短。

猫咪围着桌腿不停地打转,嗷呜叫着很是贪婪,徐正旭夹断鱼尾,扔到猫碗里,叫声立马停止了。阳光从窗缝里漏进来,洒了一饭桌,将酒瓶、饭菜照得明晃晃的。

就数太阳对我最慷慨了。徐正旭苦笑着。他借着酒意,将厉总公司上上下下滥竽充数、克扣工钱、违规操作等黑心赚钱的手段宣泄了一通。徐正旭说,你将厉总当恩人,帮公司卖命,他却将咱们当傻子一样。

老何生气了,将酒杯往桌上一顿,说,别挂羊头卖狗肉了,你说你是劫富济贫,我说你是坑蒙拐骗。他违规,你直接检举就好,干吗拖我下水?

两人又红着脸争辩了一番,老何出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我听易晓琪说,你那清除甲酫的机器不是搞出来了吗?不如你将这机器卖给公司,我再求求厉总,说不定能挺过一阵。

徐正旭放下筷子,长叹一声,唉,别提了。

当甲酫测试仪的数值在眼前稳定下降,徐正旭的心脏激动得快跃出胸腔,老天终于厚待了他一回,能替自己和姐姐谋一份好的保障。徐正旭藏藏掖掖,想独享这份喜悦更久一点儿,喜悦在他沉闷得密不透风的生活里,是多么稀缺的氧气啊!

上扬的眉梢出卖了徐正旭,易晓琪敏锐地发现了他身上的变化,她暗恋的人正像阳光中的芝麻,一节一节地长高了。易晓琪联想到徐正旭几乎每天都泡在工地上,往家具、地板上刷一种自制的奇怪涂料。有人问他干什么呢?他含混说替客户保养家具,方便介绍下一位客户。别人信了这套说辞,可瞒不过易晓琪的眼睛。

仿佛一株未来得及结出果实便遭遇了狂风暴雨夭折的植物,徐正旭突然蔫了。上天自以为很幽默,总喜欢跟人类开些一点儿都不好笑的玩笑,还买一送一。先是徐正旭在持续观测中,发现甲酫清除只是治标不治本,隔不了三五天,甲酫又会卷土重来。紧接着,医院又检查出徐正旭肺部阴影疑似癌细胞,建議住院观察。

要想得到活命的机会,徐正旭就必须将甲酫机投入市场,哪怕他被迫接受了无法改变的事实——清除甲醛的唯一方法,便是开窗通风,他发明出来的机器,也只是废铁一堆。徐正旭心里挣扎了很久,这片市场多么巨大,多么诱人,哪怕暂时将甲酫封闭三五天左右,也足以蒙蔽很多人自掏腰包。赚钱,应该像厉总那样不择手段,厚黑学才是商人的成功之道,何况,他和姐姐都非常需要钱。

良心最终占了上风,徐正旭不相信,不相信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只是坑害人,他已经坑害了姐姐的一生,难道还要去坑害更多的人吗?

焦虑了一个多月,徐正旭最终冷静下来。他惊讶地发现,他一点儿都不惧怕死,甚至隐隐地有些期待,假如死能够豁免他的过失,令他得到解脱,为什么不快点儿呢?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姐姐。

姐姐不肯嫁人和工作,认为徐正旭供养她一辈子理所当然。这种想法,姐姐从来不说,徐正旭也心如明镜。姐姐不曾原谅过他一秒,他也没有放过自己一分。

万不得已,徐正旭终于想出一条路,去劫厉总赚的黑心钱。倘若有一天,自己不在世上了,给姐姐留下一笔钱也是好的。

老何,照顾好我姐姐。徐正旭醉了,他拽住老何的手,使劲晃着。老何诚实善良,总有一天,姐姐会接受他,哪怕她再不情愿,好歹也吃不了亏,人活着,不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妥协吗?

那你怎么办?老何扶起歪歪倒倒的徐正旭。

趁两人不留神,猫咪蹿到饭桌上,将剩下的半条鱼叼着就跑,老何大声呵斥,手指扫到猫咪的半截尾巴。姐姐闻声从卧室出来,猫咪跳到姐姐头上,将刚梳整齐的头发挠得纷乱。老何拘谨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打翻在地上的碗碟。

徐正旭瘫倒在沙发上,笑着嘟哝,大不了,与厉总的车来个擦肩而过。

宿醉的滋味着实难受,整个脑袋变成了石头,每一秒钟都头痛欲裂。徐正旭昏昏沉沉地起床,用冷水浇了满头满脸。

成不成,就在今天了。徐正旭把胡子刮干净,又从里到外换了一套干净衣裳。临出门前,徐正旭犹豫了几秒,站回镜子前面,鼓起勇气,细细地打量起镜中人。

镜子里的他一脸疲惫,额头已经浮现出几道浅浅的皱纹。他的眼睛,原来是这种形状,眼头高,眼尾垂,像一条逆流向上的鱼。

这也是姐姐的眼睛。徐正旭想。

为了姐姐,今天不成也得成,不就是到黄泉路上逛一逛吗?徐正旭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

姐姐,我走了。徐正旭向姐姐告别。姐姐的头发乱蓬蓬的,穿一件宽大的半旧T恤衫,她左手端着猫碗,右手端着一碗剩饭菜。

猫咪喵喵叫了几声,姐姐好像没有听见。

徐正旭默默带上门。

好几周没下雨,空气干燥得要冒出火来,拥堵的车流延绵成一张网,将整个城市笼罩得透不过气,喇叭声长一声短一声地鸣叫着,又没入更稠密的喧嚣。

徐正旭盯着自己的脚尖,在车流中穿插而过,仰起头时,装饰公司的大楼已近在咫尺。

陆陆续续有人从大楼门口穿进穿出,有面生的人,也有熟悉的人。徐正旭已经到车库观察了一番,厉总锃亮的宝马X系停在二十一号车位。中午厉总应酬多,他必会开车出来。

地下车库的出入口并列,只用一道栏杆隔着,有一个极陡的陡坡,徐正旭的计划是藏在出口处,待宝马加大油门上坡时,他出其不意冲出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正午,厉总不出所料出现在公司门口,他穿一件黑格子衬衣,藏青裤子,棕色皮鞋,腕上戴一串偌大的佛珠。徐正旭舔一舔干干的嘴唇,藏得更隐秘了些。

厉总目不转睛地经过车库门口。徐正旭屏住呼吸,此刻他的感官突然变得敏锐,鼻子里飘入一股怪味,大概就是姐姐所说的中老年男人身上的酸朽味。徐正旭准备尾随上去,一个熟悉的女声钻入耳朵,姨父!

是易曉琪,她穿着一件黄色连衣裙,小跑着跟上厉总,边走边打着手势说着些什么。没待易晓琪说完,厉总便拔高嗓门吼,什么事都要我出头,要你们做什么!

易晓琪焦急地解释着,厉总不耐烦地打断她。易晓琪跺了一下脚,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来。

路过车库门口时,易晓琪忽地慢下脚步,左右张望了几下,徐正旭更紧地贴在角落处,像一只隐匿的壁虎。

如他所愿,易晓琪未作久留,她很快拐了个弯,明黄色的身影消失了。

再见,易晓琪。徐正旭默默向易晓琪道别。他隐隐地觉得亏欠易晓琪,甚至还对不起厉总。不过,为了姐姐,还有什么不能割舍呢?何况厉总吃撑太多,不利于他积福,我碰他的瓷儿,是助他修行。徐正旭再一次强行说服自己,打起精神,盯紧车库出口。

大失所望的是,宝马迟迟不见踪迹。莫非狡兔三窟?徐正旭焦躁起来,不,绝对不可能,徐正旭很熟悉车库地形,车库仅有一个出入口。

徐正旭潜入车库,远远的,他依稀看到二十一号车位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半敞着车门,泊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狐狸,大概又在跟谁煲电话粥吧!徐正旭打算返回潜伏点,目光一扫,心突然漏跳半拍,车头处赫然遗落着一只棕色皮鞋。

徐正旭忙跑过去,又看到断线的佛珠滚了一地。

厉总仰卧在驾驶室的座椅上,翻着眼珠,右脸抽搐成狰狞的模样。

喂,120,快……快救人!徐正旭颤抖着双手拨通电话,惊惶得声音变了调。

事情发生得措手不及,厉总中风了,居然比徐正旭抢先一步进了医院。

犹如猎豹失去了它的目标,徐正旭茫然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回家的路遥远又漫长,深一脚浅一脚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徐正旭迷迷糊糊地推开门,看到姐姐又抚摸着猫咪,坐在阳台上发呆,斜阳将她佝偻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撞到家具的拐角处,像被人拉扯了一样扭曲着。徐正旭关上房门,将自己摔到床上,蒙着头睡了两天两夜。他听到姐姐在客厅气恼地叫外卖,不知隔了多少个钟头,又听到何师傅结结巴巴的声音,大概是拎着苹果来看他和姐姐。何师傅和姐姐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些什么,声音破破碎碎地飘入他的耳朵,他将整个脑袋蒙在被子里,全部都懒得理会。

他做了一个极长的梦,梦里他不停歇地奔跑,右手举着一个冰凉的晾衣架,跑过长城跑过沙漠跑过城堡,跑过半人高的红砖墙,每一处红砖墙旁边都有一堆石灰。有只背部掉毛的黑狗在追咬他,几乎咬到他的脚跟儿。他气喘吁吁,不停地跑,像一只没有腿的鸟儿。突然看到易晓琪在前面,笑着向他伸出手,她穿着一件黑乎乎的裙子,他忙伸出手,刚触碰到她的指尖,黑狗就蹿上来了,他惊慌地丢下她,继续不要命地跑,前方一片黑茫茫,没有尽头,他感觉自己快虚脱了,嗓子干得冒烟,水……水……他痛苦地呻吟着,却恐惧地听见了姐姐的声音,姐姐捂着眼睛痛苦地喊,水……水……

徐正旭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他似乎真的听到了姐姐的声音。

姐姐,你在叫我?徐正旭收拢思绪,疑惑地问。姐姐用空杯子敲打着饭桌,咚咚作响,姐姐大声说,是呀,我快渴死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先顾着照顾姐姐呀,哪怕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徐正旭起来手忙脚乱地烧开水,姐姐翻着眼皮,露出死鱼肚般的眼白。徐正旭小心翼翼地将调好的温开水杯送到姐姐手里。

姐姐捧着水杯,抿了一小口水,又说,我头有点儿痛,你帮我按一按脑袋吧!

徐正旭愣住了。

姐姐突如其来的信任,令徐正旭不知所措。多少年了,姐姐极少求他帮助。

某一年夏天,姐姐卧室的空调坏了,她默不作声,直到绯红的湿疹布满在姐姐脸上,徐正旭才发现自己的失误。姐姐身上的湿疹反反复复,缠了好几个月才消停。徐正旭多次向姐姐道歉,姐姐用长长的指甲挠着皮肤,一下,又一下,一声不吭。

姐姐磕磕绊绊地走向她的卧室,徐正旭亦步亦趋地守护在姐姐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你想找什么?我来找。徐正旭问。姐姐侧着耳朵,自顾摸索着,抽屉里的杂物互相摩擦,索索地响。

姐姐不答话,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姐姐终于摸出一把扁长的牛角梳子。

脑袋右边痛。姐姐说。她将牛角梳递给徐正旭。

徐正旭赶忙接过梳子,紧握在手心,几乎落下泪来。

徐正旭握着梳子的手颤抖着,在姐姐的发丝里轻轻梳着,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只听见梳子游走的声音。

姐姐。

嗯?

疼吗?

很疼。

梳子停顿了一下,又像一根羽毛一样在姐姐头上轻轻滑过。

还疼吗?

姐姐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疼了。

有液体滴到姐姐头发上,徐正旭抽着鼻子说,对不起。

室内寂静极了,像尘封千年的墓穴,良久有断断续续的歌声响起:

你是我的眼

带我领略四季的变换

你是我的眼

带我穿越拥挤的人潮

你是我的眼

带我阅读浩瀚的书海

因为你是我的眼

让我看见这世界就在我眼前

……

徐正旭默默地听着,帮姐姐梳理着头发,当姐姐哼唱第三遍时,徐正旭说,姐姐,我就是你的眼。

姐姐细哼一声,缓缓站起来,从抽屉里摸到一根橡皮筋,将头发绑成结结实实的马尾。

弟弟,老何什么都跟我说了,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眼。姐姐说。

姐姐在何师傅的帮助下,成了一名“流浪歌手”,她将徐正旭的医院诊断书摆在地上,到地铁入口唱,商场门口唱,公园里唱,学校周围唱……姐姐旁若无人地歌唱,她站在哪儿,哪儿就变成了辽阔无边的舞台中心。姐姐看不见,无边无际的黑暗便是她唯一的聽众。

人们好奇地发现了这个土里土气的妇女,貌不惊人,甚至有一些丑陋,居然拥有一副惊人的好嗓子。

她低吟浅唱时,人们想起荷叶上滚动的露珠;她引吭高歌时,人们情不自禁地仰起头,看一看天空是否有鸿雁飞过;她哼起忧伤的情歌,白发苍苍的老人会清晰回忆起情人年轻时的模样;她的节奏变得轻快,号啕大哭的婴儿也会破涕为笑。

姐姐瞎掉的眼睛,更为她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大家惋惜地议论,因为她的声音过分美妙,所以上天才夺走了她的一双妙目。

有人拍下她的视频,转发到网络上,凡是点开视频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转发。姐姐凹陷的眼睛与惊艳的歌喉形成了鲜明对比,看啊,女瞎子带来了天边的歌。

厉总歪着半边脸躺在病床上,他听到视频里传出姐姐的歌声,眼角里溢出亮晶晶的泪花,嘴角也流出湿答答的口水。

易晓琪被厉总叫到医院,厉总抽搐着半边脸,兴奋又艰难地交代着什么,易晓琪连猜带蒙,总算弄懂了厉总的意思,厉总要给徐正旭捐款。

厉总说,绝好的宣传机会呀,你们将公司的招牌和慰问费做成醒目的牌匾,和姐姐的视频一起红透网络。

大大小小的捐款像雪花一样地飞过来,徐正旭的治疗有了指望。何师傅颤抖地帮姐姐算钱,喃喃自语,我的天,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

何师傅核对好金额,将银行卡塞入姐姐手里。

徐正旭嘿嘿地笑,心情前所未有地轻松,就算治疗失败,他也无牵无挂了,姐姐多棒啊!何师傅拿胳膊肘撞徐正旭一下,说,傻笑什么?瞧你多怂,除甲酫的技术捣鼓两年多,还不如你姐姐亮两个月嗓子。

姐姐也抿着嘴笑了,她盘着双腿坐在地板上,用那把牛角梳子细细地梳着头发,猫咪也歪着脑袋打量姐姐,重新认识女主人似的。

徐正旭说,姐姐,你这会儿好像一条美人鱼。

美人鱼?是不是被巫婆毒哑嗓子的那条?

我是另一条被毒瞎了眼睛的美人鱼。姐姐难得开了句玩笑。

徐正旭心一紧,抬眼观察姐姐,姐姐却若无其事地笑着,她的眼窝依旧塌陷,可徐正旭分明发现了一抹异彩水草。

姐姐。

嗯?

我打算明天就入院,医院打过好多次电话了。

你放心去,我会继续唱歌,直到你的身体好起来。

姐姐。

嗯?

徐正旭嗫嚅着嘴唇,想掏心掏肺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他拉过姐姐的手,紧紧地握着。

十一

徐正旭感觉自己漂浮在海面上,身体随着海浪一起一伏,前所未有的轻盈。地平线上有一轮明黄的太阳,温暖,却并不刺眼。阳光掉到海水上,碎了,金子一样漂浮在海面上,他好像躺在星河里。空气里有看不见的精灵在歌唱,仔细一听,却是海水拍打的声音。他的身体越来越轻,心上的石头不见了,肺上的石头也消失了。他变成了一条晶莹剔透的鱼。起风了,海浪大了起来,他的身体颠簸着……

快醒一醒!有人摇晃着徐正旭的身体。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易晓琪、何师傅、姐姐,还有陈教授。

陈教授刚检查完徐正旭的身体,他皱着眉,微微摇头,眼镜片反射出微弱的蓝光。

摇头意味着什么?

弟弟现在怎么样?姐姐抓住何师傅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问。

何师傅面色沉重地轻拍姐姐的手背。

病房里寂静得令人窒息,只听得壁钟咔嚓咔嚓旋转的声音,陈教授扶了扶眼镜,似乎在考虑如何开口。

陈教授是徐正旭的主治医师,也是医院最好的主刀医生。陈教授听说他的患者是最近在网络上爆红的女盲人的弟弟,二话不说,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正式入院前,院长也出现了。院长是个儒雅的人,他与姐姐合了影,又与徐正旭亲切握了手,感谢他们对医院的信任。

徐正旭的诊治过程万人瞩目,关系着医院在患者中的口碑。院长和陈教授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院长交代陈教授,徐正旭的每一项检查,务必由陈教授亲自把关。

等待抽血结果时,易晓琪也来了。

徐正旭睃一眼何师傅,何师傅故意看向窗外。

重色忘友。徐正旭笑着心里轻哼一声。

易晓琪大大方方地牵住徐正旭的手,极其自然,像熟悉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徐正旭舔着嘴唇,想把手抽出来,易晓琪把他抓得更紧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

不论结果如何,徐正旭已经无比满足,亲情、爱情、友情失而复得,别无所求。

徐正旭刚从放射室里被推出来,和其他人的紧张不同,他平静地望着陈教授,仿佛看着一个判官,等待他下达生死命令。

医生……姐姐又忍不住追问。

陈教授望着众人,严肃地说,请你们等一等,最好哪里都不要去。

莫非癌细胞已然扩散,命不久矣了吗?徐正旭嘴边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要不,我们到外面去谈吧!姐姐面色苍白地想站起来,何师傅忙扶起姐姐,飞快地看了眼徐正旭。

不用,你们就在这儿等我。陈教授挥一挥右手,又坚决地说,对,哪儿都别去,等着我。

陈教授很快出去了。

大家相对无言。

徐正旭干笑一声,说,看来我马上要去另一个世界旅游了。

呸呸,别瞎说,陈教授让我们等结果呢!易晓琪心存一丝乐观,声音却有些发颤。

姐姐,你以后不用到坟前看我,免得劳累,你只需要唱一首《你是我的眼》,我就能感受到你在我身边。徐正旭这会儿特别想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姐姐说,好。

你也跟着他胡闹。何师傅扯了扯姐姐的袖子。

徐正旭还想继续交代些什么,陈教授推门进来了,他后面还跟着七八个专家医生,院长也脸色凝重地进来了。

十二

易晓琪一看到这阵仗,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她跑出门,找到一处偏僻角落,一边帮姐姐在网络上直播着消息,一边忍不住落下泪来。

徐正旭被七八个专家围在中间,翻的翻眼皮,摸的摸脾脏。他们把徐正旭过往的检查结果在手里轮番传来传去,又与最新检查结果反复比对。

罕见,真是太罕见了!每个专家都感叹道。

我从医这么久,从未见过这种病例。陈教授摩挲着下巴。

其他专家一致点头。

姐姐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倒在地。何师傅搀扶住姐姐,别过脸去,叹了一口气。

莫非癌细胞演变成了什么新型病毒吗?这下连徐正旭也不淡定了。

陈教授慢慢整理着病历,专家们都将目光移向院长。

院长深吸一口气,说,这种病例,我们只是在医学著作中见过,没想到现实中真的会发生。

专家们点头,概率极小,像中彩票一樣,但不代表没有。

院长又扶了扶眼镜,说,但是有炎症,需要持续消炎。

徐正旭和何师傅看着这群人,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研讨什么。

最后院长挤出一个笑脸,拍了拍徐正旭的肩膀,说,小伙子,恭喜你,你的癌症自愈了,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犹如惊梦乍醒,震得徐正旭魂飞魄散,一遍又一遍地问,怎么可能!

陈教授说,我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陈教授扭头看院长,欲言又止。

徐正旭翻身下床,和姐姐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何师傅搓着双手,看着姐弟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待他们的情绪平静下来,院长亲自为他们倒水,示意他们坐下,然后搬一把椅子,坐在他们对面。陈教授和几个专家站在院长身后,互相交换着眼色。

徐正旭发现院长的态度不同寻常,问,您要说什么事?

院长手指叩着膝盖,深吸一口气,说,现在外面围了很多爱心人士,还有几家知名媒体。

哪来的爱心人士和媒体?徐正旭问。

姐姐舔了一下嘴唇,说,刚才陈教授替你诊治的时候,我请晓琪帮我网络直播了,来者都是好心人。

陈教授嚅嗫着说,院方也请来了记者。

院长瞪了陈教授一眼,陈教授立马噤声。

让好心人跟着高兴一把,那是喜事啊!何师傅乐呵呵的。

舆论是把双刃剑。院长一边思考一边说,毕竟,癌症自愈的案例过于罕见,全世界都屈指可数,恐怕说出去,大家都不会相信。

包括我们都不敢相信!陈教授重重地跟了一句。

姐姐刚缓和过来的脸色,一层一层刷白。她镇静一会儿后缓缓地说,人们会怀疑我在诈捐。

院长看着姐姐,心想,这个妇女是个盲人,没想到心眼倒是亮堂。

大家都沉默了,徐正旭刚想说我们可以把捐款退回去,只听姐姐冷笑一声,究竟是癌症自愈,还是院方误诊呢?

院长腾地站起来,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病历一大摞,次次误诊不成?

谁知道呢?或许你们声称的美国进口医疗机器没擦干净。姐姐异常冷静。

徐正旭吃惊地看着姐姐。姐姐的嘴像刀子一样尖锐,他早有见识,没想到她一张利嘴对付起见多识广的院长,也毫不逊色。

姐姐接着说,我不仅不是诈捐,还会找你们赔付精神损失费。

室内安静得可怕,谁也不再出声。

不要胡搅蛮缠。院长重新坐下,挺直脊背,我们有专门的医疗事故鉴定小组、法律顾问,你们赖上医院误诊,绝对零胜算。

我姐姐可是网络红人,知名草根歌手。徐正旭喘过一口气,本能地保护起姐姐来。

是的……何师傅虽木讷,但也懂得同自己人站在一条阵线。

有话好好说,我们需要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陈教授连忙站起来,将凉透的茶水倒掉,重新续上水。

趁着陈教授倒茶的工夫,院长回头看了看几位专家,几个人微微点头。

陈教授搁下最后一只茶杯,也冲院长点了点头,站到院长旁边。

院长干笑一声,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咱们不必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院长身体前倾,降低声音,说,经过院方领导小组集体讨论,现在咱们来商量双赢的解决办法。

姐姐伸出手,何师傅连忙将茶杯递到姐姐手里,姐姐咕咚喝一口水,问,怎么双赢?

院长犹豫几秒,斩釘截铁地说,继续手术。

什么?徐正旭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茶杯撞翻在地,茶水和茶叶泼了一地。

十三

姐姐端着茶杯坐着,纹丝不动,只有茶水泛起微微的涟渏。

我们院方会减免你们所有的手术费用,你们只需要对此事守口如瓶。更重要的是,你们绝不会遭受诈捐的猜忌,以及逐笔退还捐款的麻烦。院长谆谆诱导。

院方自然也有好处的,多一个震惊全国的成功治愈癌症的案例。姐姐笑了。

我只听到你的歌声妙不可言,没想到人更冰雪聪明。院长也笑。

不,我不同意!徐正旭说,此时他的心跳如鼓。

这……恐怕不好吧!这瓷儿碰大了啊,碰大了!何师傅还是不停地搓着双手,一会儿看姐姐,一会儿看徐正旭。

姐姐将脸转向徐正旭,翻了翻变形已久的眼皮。

徐正旭分明又被两支暗器击中了心脏,惊得动弹不得。

麻烦你们先出去,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姐姐起身送客。

院长握住姐姐的手,暗中使劲,一下,又一下。

兴师动众前来的专家小组,悄无声息地掩门出去了。

徐正旭垂着头,胸口上下起伏。

弟弟,别怕。姐姐摸索着走过来,拥抱住徐正旭说,只是象征性地割一道伤口,不会很疼。

可是我怕。徐正旭鼻子发酸。

姐姐放开徐正旭,声音变得冷冰冰的,你能有我疼?

徐正旭愣住了,他瞬间被拖回八岁的记忆,压抑得透不过一丝气来。

姐姐的两只眼眶黑黝黝的,深不见底,我好不容易才触摸到属于我的光明,我不想再回到冰冷又黑暗的海底去了。

弟弟,帮我。姐姐的声音低沉下去,像一只来自海底深处的神秘动物,绝望,努力,带着令人拒绝不了的蛊惑。

你……你让我一个人想一想。徐正旭艰难地开口。

姐姐伸出手,摸索到自己的拐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咱们家的猫咪养不熟,跑掉好几天了,它发情了,跟着公猫走了,连一只畜生都懂得顺应自己的本能……姐姐叹了一口气,跌跌撞撞地开门出去了。

何师傅冲徐正旭嚷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你碰瓷儿老拖上我!

易晓琪在门外同姐姐撞了个满怀,她想去牵姐姐,姐姐却甩开她的手走了。易晓琪的眼睛肿成了桃子,她疑惑地问何师傅,这是怎么了,人都到哪儿去了?

何师傅跺一下脚,追着姐姐出去了。

徐正旭拉开窗帘,望向窗外,阴天,天空积满了厚厚的乌云。此刻,他的思绪如万马奔腾,他曾经想用除甲酫机发财骗人,想用性命要挟厉总,如今好不容易柳暗花明,难道又要炮制一个谎言蒙哄善良的人们吗?

不要怕,你不要怕,有我呢!易晓琪捧起徐正旭的脸,像母亲一样看着自己的孩子,眼泪又止不住地刷刷流下来。

姐姐泪流不止的双眼突地又浮现在徐正旭的脑海,扎得他鲜血淋漓。

滚!你以为你是天使吗?是圣母吗?徐正旭推开易晓琪,无比暴躁。

又怎么了?易晓琪瞪大双眼,她实在不明白徐正旭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

徐正旭喘着气,扶着窗台,他看到密布的乌云中间撕开一道缝隙,天光从缝隙中漏下来,好像一只天眼,冷冷地看着这个魔幻的人间。

责任编辑/张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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