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思成 芮庆林
(1.南京中医药大学,江苏 南京 210029;2.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江苏 南京 210029)
中医关于奔豚气的认识与治疗,从《黄帝内经》时代至今,已有诸多记载。目前学界初步推测奔豚气经络可病于足少阴肾、足厥阴肝、足太阴脾、足阳明胃,以及任督二脉与带脉,最终病于冲脉。其脏腑可病于心肝脾胃,最终病于肾,其邪以寒为主,常杂痰饮瘀血,其本为虚,常呈虚实夹杂之状态。同时笔者认为,奔豚气不仅是一种精神层面的非器质性病变,且与临床许多具体疾病相关。现将奔豚气的历史沿革、疾病特点、病因病机分析、治疗方法做一总结,并附笔者针药结合验案一则,以飨同道。
奔豚一词首见《黄帝内经》“微急为沉厥奔豚”。后《难经》述“肾之积名奔豚,发于少腹,上至心下,若豚状,或上或下无时,久不已,令人喘逆,骨痿,少气”。《金匮要略》则提出现今最为熟知的概念:“奔豚病,从小腹起,上冲咽喉,发作欲死,复还止,皆从恐惊得之”。后世研究,基本上沿袭了类似概念。
奔豚气的常见症状为气冲起于少腹、止于胸咽,而临床观察,可有起于上中脘、颈面部、四肢,甚至二阴等部位,也可止于全身各部,以气上冲为多,也可见其他方向的气冲,甚至可见肢体搏动等异常活动,而其症状,与疾病脏腑经脉的循行密切相关,因此气冲高度或者长度不同,病位不同,表现症状不同。
气逆上冲至头面部,可见头颈部血管搏动,局部震颤,颈部及咽喉部气冲堵塞感等;至心胸,可见胸闷心慌,甚则疼痛憋闷,或者异样的压榨感;至胁肋处,可伴有腹痛、两胁疼胀、头目眩晕、往来寒热等;至中焦,可见气逆梗阻,呃逆哕气,腹中膨闷,肠鸣音亢进,异常蠕动等症状;至下焦,可见脐下悸动,或气窜至腰部及下肢。
奔豚气发作次数不定,严重者一日可达数次。症状持续时间不定,可有瞬间或短时间自行缓解,另则数小时难恢复,需要相关处理才可平定。其发作的昼夜亦无定数,因人之体质、病之邪气而异,具有多样而怪异的症状,而伴随症状也同样广泛。总而言之,具有反复发作、发作时痛苦至极、缓解后如常人的特点,其预后与相关治疗、基础疾病相关。
正如《素问·骨空论》谓“冲脉为病,逆气里急”。因此,冲脉是奔豚气病变的中枢。奔豚气,气冲方向的多变与非特异,虽表面混乱无序,但有一定的规律,即依冲脉循行发作。《灵枢经·逆顺肥瘦》详细叙述“其上者……其下者,注少阴之大络……其下者,并于少阴之经,渗三阴”。而冲脉所联系的经络,在《素问·痿论》记载“与阳明合于宗筋,与肝经下交气街……皆属于带脉,而络于督脉”。足以论冲脉病变,与足少阴肾、足厥阴肝、足太阴脾、足阳明胃等相关,而冲脉为血海,与任、督为“一源三岐”,皆起于胞宫,故与任督带三奇脉也有密切联系。
脏腑病变方面,《灵枢经·海论》记载“冲脉者,为十二经之海……五脏六腑之海也”。后世《证治准绳》言“逆气,五脏皆有”,认为五脏六腑均与之相关;而后世《医学衷中参西录》中详细论述了此病与肝肾、脾胃之气息息相关。
《伤寒论》言“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诊断奔豚气须以突发的气冲之感为核心,有此症状即可诊为奔豚气,其他相关症状可与之共同发生。有相关研究者提出原发、继发性奔豚气病的概念[1]。原发性是指不存在其他中医病证或者器质性疾病,基本相当于现代医学中的癔病、郁症、更年期综合征、惊恐障碍、神经官能症、胃肠功能紊乱、经期呕吐等。而继发性是指还存在奔豚气以外的其他基础疾患,多数急诊患者以气冲感为主诉,如高血压病患者常见气冲上头面,多伴头痛,特别是出现高血压危象之时,临床上笔者曾遇一脑星细胞瘤患者,常自觉有气至胸骨后上奔至头部,随即头晕呕吐感明显。又有短暂性脑缺血病患者,常有颈部热气上冲,伴有头晕,烦躁反复。失眠男性,常有血冲上头,觉亢奋无法入眠,服安眠药无效,只可予相关镇静药物才可平静。经期偏头痛女性,可有气冲心口之感,胸口有顶触感,面红如妆。
临床上,心衰、冠心病、风心病、不稳定型心绞痛与哮喘患者也多见胸中气上冲而难呼吸之感,与气喘类似,且发作时多有血氧分压降低,可能与“邪浊”上冲,“清阳之气”不足有关。部分发作之际,及时吸氧治疗,可有缓解。笔者曾遇一阵发性心动过速年轻女性,自觉每次心跳急剧加速,便伴胸腹部、头颈部、大腿根部血管剧烈搏动感,这与奔豚气也有相似之处。
除此之外,临床上胃肠道疾病也多伴发,曾遇十二指肠炎部炎性增生患者,无明显器质性病变,但易发胸闷气喘、咽喉发紧,服用胃药后症状可缓解。胃癌根治术后伴腹部转移患者,时觉有气从脐下冲上咽喉,伴有腹中翻动作呕、嗳气等,同时外科腹部手术后的病患也常会出现腹部气冲向上之感,可能为脾胃之气因手术而受损,中枢升降不畅,气机上逆而致,特别是出血量比较大的患者,容易出现此类“奔豚气”,或与血去气无所附,同时阴液亏损,阳无所依而上奔所致。
相关记载[2]还可见如外伤性头痛、甲亢、腹膜感染、腹型癫痫、慢性胆囊炎、胆石症、血卟啉病、慢性肾衰竭、术后肠粘连或大出血等临床上各科各类疾病。申广生等以奔豚汤治疗气郁化火型小儿抽动症,取得了良好的临床效果[3]。吴少东等在比较奔豚气与胸痹时认为中医的奔豚气可用西医治疗,效果良好[4]。而西医疾病伴有相关症状,也可用中医的方法治疗,但面对急危重症时,应把奔豚气与相关疾病结合辨证,既要抓住奔豚气之病机,同时重视重症的抢救治疗。如张馨运用奔豚汤治疗心绞痛,对照发现可明显减少西药使用及疼痛发生率[5]。
已故中医大家李可先生言“一切沉寒痼冷诸症危重阶段,尤以风心病心衰阶段多见。患者常觉有冷气从脐下沿腹正中线向上攻冲奔迫,阵阵发作,冲至咽喉大汗淋漓,人即昏厥,类似奔豚气”[6]。笔者在临床运用与学习中发现,临床许多急危重症可见类似相关症状,诊治之时,可参考诊之。
《金匮要略》述此病因有三,一是发汗太过,即“发汗后,烧针令其汗,针处被寒,核起而赤者,必发奔豚”。成无己认为汗损心阳,肾气之浊气趁虚上乘。黄元御则认为此为寒邪致心气伤,脾陷而清阳不升,甲木肝之气不舒散而欲动,乙木胆火上逆,而共为奔豚。同样是汗出太过,可致水饮上泛冲心,如“发汗后,脐下悸者,欲作奔豚”。此多为体内水饮之邪重,汗出太过而损伤心阳,致水邪悸动,上逆阳位,故以茯苓大枣健脾逐水而安养心神,桂枝甘草温补心阳而降逆冲气。二是皆从惊恐得之,《素问·举痛论》谓“惊则心无所倚……故气乱矣”。巢元方在《诸病源候论》中述“夫奔豚气者,起于惊恐忧思”,皆是心神不安,心气虚损,肾之积寒,上乘心位而致之,可知此病的发生,情志是重要的因素。杨志敏教授[7]从奔豚角度来论治惊恐障碍,取得了良好的临床疗效。三是肝郁气逆,如《金匮要略》奔豚汤主治往来寒热、伴腹痛明显的奔豚气,《金匮要略心典》谓“此奔豚气之发于肝郁……气通于少阳也”。肝主谋虑,胆主决断,疏泄失调皆可造成肝之气血不畅,《灵枢经·本神》谓“肝气虚则恐,实则怒”。其中怒易使气上,恐易使气下,气乱而奔,上冲而发,因周身之侧为肝经所过,可见气由胁肋上冲,易有头部胀痛,面红目赤等肝郁气逆之象。
另一学说,关于寒气致病学说,源于《素问·举痈论》“寒气客于冲脉……脉不通则气因之”,明确提出乃寒入冲脉也。奔豚肾积之中的“积”,《灵枢经·百病始生篇》指为“卒然外中御寒……而积皆成矣”。同时《难经》也明确提出“积者,阴气也”。可见其病邪以寒邪为主。中医大家李可先生认为,当从肾阳肾阴综合辨证,当以肾阳虚衰为本,但肾之阴阳两虚,肾之封藏、固守、纳气之效均可受损,故同时李老也认为一部分患者乃阴虚于下,冲脉不安其位,可予三甲复脉汤等滋养真阴,潜阳定风[6]。现代对主要中医古籍记载奔豚气治疗方药的相关研究统计发现[8],前四类药物为补虚、温里、理气、活血化瘀类,由上可知,温阳祛寒是自古以来的一项重要治则,而阳虚寒凝是主要病机,也与肾积之认识一致。
故从脏腑经络辨析奔豚气,其病变经络可病于足少阴肾、足厥阴肝、足太阴脾、足阳明胃,以及任督二脉与带脉,最终病于冲脉,其脏腑可病于心肝脾胃,最终病于肾,其邪以寒为主,常杂痰饮瘀血,其本为虚,常呈虚实夹杂之状态。
6.1 方药方剂 《神农本草经》已有豚卵、独活、杏核治疗“贲豚”的相关记载,又有牡桂、白芝、五味子、石钟乳、太乙余食、菖蒲等主治上气咳逆。《金匮要略》中,以清肝化痰理气为其治法。以奔豚汤加减;表证汗太过而伤阳,风邪仍在,内寒上冲者,以桂枝加桂汤为主;水饮内动的“欲作奔豚”者,以苓桂甘枣汤主之。《活人方》以人参、云茯苓、熟附子、肉桂、福泽泻、洋沉香等治疗寒性奔豚。《千金·卷十七》的奔气汤,由吴茱萸、石膏、人参、半夏、川芎、桂心、芍药、葛根组成,治疗肝寒之奔豚;后世著作均有相关记载。已故中医大家李可先生[6],提倡运用温氏奔豚汤,由生附子、红参、肉桂、怀牛膝、洋沉香、阳春砂仁、福泽泻、怀山药、云茯苓、炙甘草组成,同时认为加油桂粉、沉香粉、煅紫石英是安镇冲脉的效药,并提出如果定时而发,可于发作前1 h服,常可截断病情发展。
6.2 针灸相关疗法 本病治疗可选用公孙穴、内关穴,二者共用,可降冲理气,缓解胸闷心悸,咽喉胸口堵塞、窒息之感。百会穴总调人体之阳气,可安神理气,使气机升降有序。膻中穴一方面是心包募穴,又是八会之气会穴,可调一身之气机。鸠尾穴是气机之要道,透刺二穴,既是近治,又可协同增强疗效,如苏鑫童等以二穴透刺治疗奔豚气,疗效良好[9]。
关元为冲脉之源起,任脉与三阴经均会于此,是冲脉循行的重要节点。气海,如其名,为气聚之海,双向调节气机的运动,可使冲气归于丹田,《针灸甲乙经·卷十二》[10]云“奔豚泄气……气穴主之”。天枢是人体气机升降的枢纽,正如《针灸甲乙经》记载天枢穴的作用“腹胀肠鸣,气上冲胸,不能久立,气疝烦呕,面肿奔豚”。太冲为肝经之原穴,阳陵泉为胆经之合穴,二者共用,可疏肝理气。足三里为胃经合穴,为补益气血的要穴,田珊珊等便以足三里为基础的足太阴脾经为主治疗奔豚气,疗效显著[11]。
三阴交为肝脾肾三经交会之处,亦可三经同调,正如李文颖等[12]以意气针法治疗奔豚气时,主穴便是三阴交、太冲、内关、关元。王倩等[13]治疗奔豚气时在健脾基础上加用四关穴,疗效明确,同时针对胸腹部的奔豚气,也可选取T5~7之夹脊穴,能有效调节相关节段神经功能。刘希茹等在治疗一例奔豚病时便主要取上述穴位,治疗效果十分明显[14]。
总之,临床可根据辨证,在上述主穴基础上,再以肾俞、命门助阳散寒;以水分、中脘温阳利水;或以期门、阳陵泉、行间调肝清热;兼心阳不振者配心俞、至阳;兼心神失养者配神门、四神针;也可根据实际情况,加以艾灸等各类针灸综合疗法。王东岩教授[15]在治疗一例肝郁型奔豚气时,取穴主要为百会、膻中、关元、气海、天枢、公孙、内关、太冲。配合热敏灸关元、气海、天枢,疗效显著。单秋华教授在治疗肝气上逆兼心神不安的奔豚气时,在主穴关元、膻中、天枢、气海、三阴交、足三里、太冲的基础上,重点取百会、四神聪、神门等,临床效果良好[16]。
患某,女性,44岁,2017年8月12日来诊,诉甲状腺次全切除术后,出现甲减,易出发心慌,伴冷汗淋漓,规律服用优甲乐后症状消失。后因劳累烦忧过度,出现心慌心悸、气短,极度紧张、恐惧,自觉气从肚脐处上冲咽喉,发作欲死,发作时四肢厥逆冰冷,约30 min后可慢慢缓解,1~3日发作1次,住院全面体检,后诊断为焦虑状态,建议去精神科治疗,平素月经正常,大小便正常。舌脉:舌淡胖,苔根之处白而滑腻,舌下络脉正常。脉左右细滑无力。同时见面色白,褐斑明显。
笔者四诊合参,诊为奔豚气。患者平素脾肾阳虚,易使痰饮内生、四肢冰凉,忧思伤心神,疲累伤脾胃,心阳损耗,中焦气机不降,痰饮阴邪逆犯心宫,故见上症,予温氏奔豚汤合瓜蒌薤白白酒汤、甘麦大枣汤加减,温肾脾之阳,化痰饮之实邪,平烦忧之心神。组方:制附子 15 g,干姜 15 g,茯神 30 g,沉香 6 g(后下),砂仁 6 g(后下),肉桂10 g(后下),山药30 g,怀牛膝15 g,炙甘草15 g,小麦50 g,大枣30 g,生龙骨30 g,生牡蛎30 g,活磁石30 g,泽泻15 g,桂枝15 g,薤白15 g,全瓜蒌15 g,生晒参15 g。7剂,加冷水2 000 mL,最后10 min下砂仁,肉桂,沉香,小火煮取600 mL,分3次饭前温服。药渣复渣泡脚。
针灸治疗:取百会、四神冲、印堂、内关、大陵宁心安神降逆,取天枢、中脘、气海、关元、公孙、足三里健脾温肾降逆,再取阳陵泉、三阴交、太冲疏肝降气,手法以平补平泻为主,以得气为准,再以关元悬灸30 min,双侧内关、三阴交各悬灸15 min。
患者二诊(2017年8月20日)之时诉:服中药后第1日腹泻8次,第2天腹泻5次,第3天腹泻4次,近2 d大便日3次,均为稀水样,无明显腹痛乏力等不适,近几天心慌、手脚冰冷未发作,气上冲感只发作1次,睡眠改善,心中恐惧、紧张感均减轻。舌质暗红苔薄润,根稍腻,舌络正常。脉弦滑无力。结合患者症状改善,判定患者腹泻为治疗后的排病反应,为正复邪去之表现,在上方基础上加予厚朴15 g温中理气。第三诊方药同前,至第四诊(2017年9月6日),患者诉睡眠明显改善,可以连续睡8 h以上,大便日2~3次,可成形。上周气上冲咽喉发作1次,至小区散步之后可自行缓解,舌质暗红,苔根薄白腻,舌络正常。脉沉细弦滑。治疗至此,患者腹泻已平,为体内实邪渐去,仍服前方。至第七诊(2017年10月14日),期间口服中药40余剂,针灸10次,病情平稳,偶有短暂轻微发作,5 min左右便自行缓解,后以上方制丸剂调服,近日因月经问题再次就诊之际,诉之后气冲之症状无再发,甲状腺功能亦无异常。
按语:该患者脾肾阳虚为主,水液运化不及而痰饮内生,中焦枢纽之气机顺降不利,痰饮阴邪,随气上犯心宫,病变经络则以冲脉为本,涉及肝脾肾经,治疗上,以制附子、肉桂、干姜、牛膝等温肾脾之阳,以治其本,配山药、生晒参健脾和运中焦,以使脾胃中枢恢复升降之机,再以砂仁、泽泻、瓜蒌薤白化痰饮实邪,辅以龙骨、牡蛎、桂枝、小麦安神养心。针刺取百会、四神冲、印堂、中脘、气海、关元以调任督;内关、大陵以调手少阴心经,取天枢、公孙、足三里以调足阳明脾经,再取阳陵泉、三阴交、太冲以调足厥阴肝经,针药结合,标本兼治,虚实同调,以平诸症。
奔豚气是急诊常见的症状,而临床上出现类似“奔豚气”症状的疾病繁多,既有非器质性的精神类疾病,亦有难以明确诊断的疑难杂症,对此二者,均可从“奔豚气”角度辨证论治,针药结合治疗效果良好,但现今大多数研究立足于零散的个案研究及个人经验,缺少多中心、大数据的临床对照试验研究,缺少深入的机制研究,同时针灸及药物的治疗也未有相对统一的认识。笔者认为,在今后的临床运用及研究中,应明确相关的临床诊断,立足于辨证论治,合理采取如针灸、方药等综合治疗手段,并在多中心及数据的基础上,形成区域性的专家与诊疗共识,并不断深入与完善机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