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伟 陆汉文
中共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顺应我国国情的变化,审时度势提出了精准扶贫战略。 在这一战略的引导下,扶贫开发手段实现从“大水漫灌”到“精准滴灌”的历史转型,贫困发生率由2012 年末的10.2%减少到2018 年末的1.7%,8 239 万农村贫困人口得以摆脱贫困①陆娅楠:2018 年中国农村减贫1 386 万人,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 02 16(003)。。当前,扶贫工作已进入攻坚拔寨的关键时期,1 660 多万贫困人口主要分布于深度贫困地区,其能否如期脱贫直接关系到2020 年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全面实现。 《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三年行动的指导意见》明确指出,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缺乏问题,成为阻碍深度贫困地区脱贫发展的重要因素。 作为扶贫对象和扶贫主体,贫困人口如若缺失自我发展的动力,即使外部力量的帮扶再强,脱贫致富的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因此,进一步理解和认识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缺失的发生机制,进而采取针对性措施来培育贫困人口的内生动力,对于贯彻落实精准扶贫、精准脱贫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关于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缺乏问题,反贫困的相关研究对其进行重点关注[1-3]。 沈红将贫困视作社区主体发展权利不足的表现,穷人主体性缺失可以解构为决策参与不足、经营管理弱势、文化发展滞后等三个维度[4]。 张永亮从家庭劳动能力、文化素质能力、经济收入能力、经营管理能力、沟通交际能力等五个方面,对贫困农户自我发展能力缺失问题进行了基本评价[5]。 张志胜在回溯主体性概念的基础上,得出贫困人口精神贫困表现为思想观念保守、脱贫志气不足、人生目标模糊的论断[6]。 基于此,通过增强贫困人口的内生动力来摆脱贫困,已然成为学界的共识[7-9]。 在扶贫开发中提升贫困人口的自我发展能力,既是农村反贫困实践的核心任务,又是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坚实基础[10]。 王三秀认为政府主导的贫困治理体系存在诸多问题,反贫困绩效提升的关键之策,在于贫困农户系统化的主体性建设[11]。 薛刚立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的需要,指出内生动力活力是脱贫效果可持续的基本保障[12]。 在激发贫困人口内生动力方面,不同学者从各自视角作出阐释。 楚永生通过民主参与机制、科学管理机制、全方位监督机制的整合,以此形成参与式扶贫模式下贫困人口内生发展能力培育框架[13]。 陆汉文等人提出,只有将贫困人口主体性需求分别从个体和社区层面嵌入农村反贫困实践之中,才能实现贫困人口与外部主体的协商共治[14]。 张蓓以扶志、扶智催生贫困人口的内生动力,积极打造惠民教育、政策宣讲、技能培训、人才支撑等实践路径[15]。
通过上述论述可以看出,学者们对于贫困人口内生动力问题展开了深入细致的研究。 特别是在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的意涵阐释、问题特征以及政策效果等方面,取得了丰富的研究成果。 关于破解内生动力缺失路径的讨论也具有一定启发性,由此形成的分析性概念,如节点治理[16]、团体赋权[17]、志智制立体扶贫[18]等,为后续研究提供了借鉴参考。 然而,前述关于贫困人口内生动力问题的研究普遍存在两个根本性缺陷:一方面,把贫困人口内生动力不足当做一个同质性问题,侧重问题的笼统概括性分析,缺乏从理论层面对问题进行分门别类的细致审视,难以形成对于贫困人口内生动力问题的完整认识;另一方面,将贫困人口内生动力不足视作一个先验性问题,认为内生动力不足自然存在于农村社会,是农户(尤其是贫困农户)的本质性特征,主要对问题的实践表现与可能影响作出静态结果描述,过程分析环节的缺乏致使其无法形成对于问题介入策略的针对性探讨。 在此基础之上,如何有效规避上述研究缺陷的同时,进一步实现对于贫困人口内生动力问题的科学理解和认识,成为本文拟关注的核心议题。
对于贫困概念的理解最初沿着西姆博·朗特里(Seebohm Rowntree)的研究传统展开,一个家庭的总收入如果无法维持家庭人口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那么这个家庭就会陷入于贫困之中[19]83。在生存能力无差异的前提下,根据收入或消费标准设定贫困线,成为识别贫困人口并提供社会救济的重要标尺。 承继自朗特里的研究,彼得·汤森(Peter Townsend)进一步扩大了贫困意涵,认为贫困的核心特征不在于基本生存物质匮乏的“绝对剥夺”,而是由于社会资源的缺失被排除在常规生活方式之外的“相对剥夺”[20]35。 从绝对贫困转向相对贫困,虽然拓展了贫困对象范围,但本质上仍然是以收入为核心来判断和评价贫困。 阿玛蒂亚·森(Amartya Sen)突破传统收入贫困概念,认为对贫困的实质性衡量必须使用有关反映可行能力的指标[21]4。 穷人因缺乏教育、医疗、公共服务、社会保障等“可行能力”构成要件,以致失去生活的实质自由与自我发展的基础。 基于森的能力贫困理论,对于贫困内涵的理解,实现了从一维到多维、从工具性到发展性的根本转变,贫困人口内生动力问题开始受到重点关注。 进一步分析,反贫困实践的核心在于提高贫困人口的可行能力,即通过激发其多元性的内在发展需求,发挥主观创造力来改善自身政治权利状况,进而实现可持续脱贫。
可以看出,伴随贫困理论的发展演进,贫困人口内生动力问题进入人们的研究视野,并逐步占据显要位置。 所谓贫困人口内生动力,是指贫困人口为了满足收入和权利在内的多元化(基本)需求,利用自身知识或技能主动链接社会资源,并使资源转化成能够持续脱贫发展的潜在行动趋向力。 森对贫困的理解重点落在能够达到且确实重视的实质自由中的机会上,强调贫困根源于可行能力的剥夺,基本需求的匮乏仅是贫困的表征现象而已[22]468。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内生发展动力是对森的可行能力的继承与深化,其主要包括两个发生层面:发展目标实现的“需求”,以及满足此种需求的“手段”。 一方面,贫困人口是否存在发展目标实现的主观需要,是内生动力得以顺利启动的基础;另一方面,贫困人口的技能和知识能否使他们的需求转化成现实,则是其内生动力得以持续作用的保障。 两者并非呈现出简单并列的关系,而是具有发生学上的先后次序,即只有确认存在贫困人口的“需求”之后,“手段”才具有指向性和实践意义。 这意味着从“需求”出发,对贫困人口的行为动机进行分析,成为理解内生动力缺乏问题的关键。
贫困落后既是一些能够描绘社会经济状况的统计指标,也是一种个体心理状态的反映。 在贫困治理场域内,贫困人口往往兼具扶贫主体与扶贫客体的双重角色。 主体和客体是相互对应的概念范畴,通过实践活动才能得以有效连接[23]。 作为扶贫主体,贫困人口在反贫困实践活动中属于主动的一方,具有自主性和能动性的特征,需要对个体自身的贫困问题承担治理责任;作为扶贫客体,贫困人口又属于反贫困实践活动所指向的对象,具有被动性与客观性的特征,需要接受外部社会主体或环境的塑造和影响。 这种主客体的双重角色特征,意味着贫困人口的内生动力问题存在两个责任主体:单个的贫困者“个体”,以及作用于贫困者的“社会”。 两者处于平等并列关系,在重要性程度上并无高低之分。 循着此种理论分析逻辑,贫困人口在实践过程中之所以缺乏内生动力,可能主要根源于个人问题的“道德化”,抑或贫困问题“社会结构化”的结果。 通过个体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分析,建构起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的培育策略,才具有现实操作意义。
对于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的强调,意在表明贫困人口能够对整个反贫困进程产生实质性影响。在明确贫困人口主体地位的同时,理解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缺乏的生成逻辑,成为反贫制度创新的关键环节。 通过上述理论分析可以发现,贫困人口缺乏内生动力并非反贫实践的应然结果,可能受到个体内部要素或外部社会环境的影响,并在“需求”上展现出不同类型内生动力缺乏的真实样态。据此,本文以个体和社会之间的互动为研究线索,立足于贫困人口是否存在发展“需求”,得出内生动力缺乏的类型学意义上的初步框架(第一层次)。 在此基础之上,充分考虑贫困人口在扶贫场域中的实践特点,将缺乏内生动力的贫困个体嵌入到脱贫攻坚的社会实践中(第二层次),概括出内生动力缺乏的四种常见类型:目标缺失型、文化取向型、信心不足型以及“等靠要”型(如图1)①目标缺失型、文化取向型、信心不足型、“等靠要”型等四种内生动力缺失类型的划分,最初源于陆汉文在《人民日报》的观点阐述,具体参阅顾仲阳.脱贫如何不降标准不吊胃口. 人民日报,2018 01 29(23)。。在这里,需要有两点进一步作出说明。 第一,分析框架中每一种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缺乏的类型,实质上是将现象主要特点加以抽象后的理想类型。 现实中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的缺乏,除了受其所在表格区域主要因素的影响之外,可能还有其他区域次要因素的存在,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于每种类型核心特征的认识与把握。 第二,分析框架中每一种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缺乏的类型不仅仅是理论建构的结果,更具有明确的实践指向。 结合贫困人口的实践表现,从问题所在区域的主要维度对内生动力缺乏的生成机制展开过程分析,进而提出问题解决的有效对策,是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缺乏类型建构的最终归宿。
图1 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缺乏的类型建构
目标缺失型内生动力不足,是指个体的生活目标模糊或幻灭,没有个人认为值得奋斗的目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成为当事人具有内在合理性的选择。 目标对于个人而言意义重要,明确的目标和信仰,为个人完成自己的人生任务指明了方向。 恩格斯指出,“人们通过每一个人追求他自己的、自觉期望的目的而创造自己的历史”[24]342。 进一步理解,生活目标的缺失属于个人事项,由此造成的内生动力缺乏仅限于农村社区中的部分贫困人口。 这类贫困人口可能在成长的某个阶段遭遇过重大挫折,一系列的生活目标(如娶妻、生子)不再构成自己的人生任务,努力完成此项任务的需求自然也会随之消解,从而在现实世界中展现出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得过且过的生活状态。例如,农村光棍成为当今扶贫的重要对象,想娶媳妇而不成的“光棍”,他们曾经围绕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编织过美好的人生目标,并为此努力奋斗。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目标与自己渐行渐远,直至幻灭消失。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他们来说,自我约束、勤俭持家、认真劳动等生活内容,全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进而丧失了经营自我或家庭的动力。
进一步分析,在功名、子嗣以及现世生活成为熟人社会的评判标准背景下,伴随人生任务的消解,贫困人口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基础,呈现出布迪厄意义上的“区隔”状态。 个体在认同上开始进行自我区分,表现为不会寻求村庄社会对于自己的身份认同和价值肯定,不会为了“有面子”而参与村庄的各项事务,更不会关注自己在村庄其他人心目中的位置和形象。 这种自我区分不仅使得贫困人口自愿退出村庄竞争,还弱化了其在村庄中的网络人情联系。 贫困人口和村庄其他人于是减少生产生活上的合作,由此出现的社区隔离致使贫困人口进一步丧失发展机会。 更为严重的是,贫困个体由于人生任务消解所采取的上述适应性策略,逐渐内化生成附着于自身的惯习,具体体现为自我放弃的知觉、对自己的消极评判,以及避免人际互动等心理图式。 惯习一旦生成,便组织、支配着个体的实践活动,持续固化个体在场域中的位置认同。 因此,上述贫困人口在惯习引导下不断进行着贫困再生产,从而对生活展现出一种无欲无求的消极型“满意”状态。
顾名思义,所谓文化取向型内生动力缺乏,是指人们生活在疏远物质财富的群体性文化之中,此种文化价值观的长期内化,使得外部世界所定义的“贫困”状态在当地社会被认为是世世代代皆如此的“正常”状态,并不会产生想要摆脱这种状态的强烈需求和愿望。 外部文化环境对于人们内生动力有效发挥的阻碍,主要集中在发生区域性贫困的地区,特别是深度贫困地区。 这些地区往往具有一些共同特点,如地形地貌复杂、环境相对封闭、少数民族聚居等。 受语言不通、交通不便以及市场可及性差等因素影响,人们世代居住于此,并形成特殊的宗教传统与民族习惯。 在上述文化价值观念的引导下,他们不太在意外部世界如何发展变化,彼此之间同质性较高,更不觉得自身生活在何等艰苦的物质条件之下,吃饱穿暖有房住就可以,比较认可自己目前所处的生活状态。 以笔者调研的西藏阿里牧区为例,恶劣的自然环境与长期的封闭落后孕育出相适应的生活哲学及价值观,牧民习惯于依照季节进行迁徙放牧,夏季居住在毡账之中,冬季迁居到山下简易民房,他们不觉得自己的居住条件有什么不好。 而且牧民普遍受到“惜杀惜售、畜多为富”等传统观念的影响,虽养畜但不出栏,除了满足自身肉奶品的需求之外,很难从蓄养牲畜方面直接增加家庭收入,他们不觉得额外费工夫赚钱有什么必要。
造成上述贫困人口内生动缺乏的文化价值观念因素,被美国人类学家奥斯卡·刘易斯概括成“贫困文化”。 作为一种描述特定社会现象的概念模型,“贫困文化”表达着在既有社会发展的特殊历史脉络之中,穷人所共享的能够区分于社会主流文化价值观念的生活模式,本质上是一种具备稳定结构与生活理性的社会亚文化[25]。 贫困人口在社会亚文化设定的生活轨道上自觉甘愿地生活,难以有效理解外部主流文化的价值规范及其生活方式,使得自身无法创造更多的社会价值来摆脱当前的贫困状态。 更为重要的是,贫困人口的子女依然生活在这种独特的文化环境之中,他们的行为规范和价值观念伴随日常生活的互动过程进一步强化,内生发展动力不足自然延伸至下一代,进而导致贫困问题的代际传递。 正如刘易斯(Lewis)所言:“孩子往往在6 ~7 岁时就已经完成贫困亚文化的基本观念的内化,从而在心理上不准备接受可能改善他们生活状态的一系列变迁条件或机会,以此造成贫困的恶性循环。”[26]27
信心不足型内生动力缺乏,是指那些受到诸如结构条件、能力机会的限制,虽然具有脱贫发展的意愿,但他们觉得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摆脱不了失败落后的命运,于是失去社会认同感,降低生活期望值,贬低他人的成功模式并自我边缘化,以便维持心理平衡,实现自我保护。 与目标缺失型、文化取向型等内生动力缺乏相比,在人们具备发展需求的前提下,发展信心的缺失是个体和社会要素共同建构的结果,主要存在于那些在经济社会竞争中被边缘化的群体之中。 进一步理解,这类贫困人口拥有明确的生活目标,然而由于自身能力和社会条件所限而害怕燃起过高的希望,通过减少社会参与来避免挫败和被剥夺的感觉,因此不会主动要求参与扶贫实践的决策、管理与监督过程。 以产业扶贫为例,除了外部帮扶主体(政府、企业或社区组织)进行资源投入与设施配套外,往往还需农户本身具备一定的产业承接能力,如基本的土地、技能、资本或社会关系网络等。 对于贫困人口来说,正是由于缺乏上述能力造成现在的贫困状态,为了防止再次失败而选择消极应对,甚至是抵制扶贫项目。
从理论上讲,如若贫困人口缺乏脱贫发展的自信心,即便政府与社会对他们进行再多的物质帮扶,也仅仅是舒缓一时之困,无法彻底拔掉他们的“穷根”[6]。 失去脱贫发展信心的贫困人口,认为自己现有的能力或处境难以支撑其有效参与扶贫项目,尤其是开发式扶贫项目。 他们害怕承担经营(市场)风险,不愿意接触并尝试新鲜事物,对市场变迁和社会发展的反应滞后。 这种无效参与的自我预期,最终消解了贫困人口在扶贫实践中的能动性和创造性。
从个体与社会互动过程看,即便没有开展扶贫工作,也会存在目标缺失型、文化取向型、信心不足型等三类内生动力缺乏的贫困人口。 在此基础上,依然遵循个体与社会互动的分析逻辑,在当前超常规的脱贫攻坚战背景下,地方政府、扶贫组织、驻村干部等外部帮扶力量的主体责任日益凸显,上述三种内生动力缺乏的贫困个体自然嵌入扶贫场域之中。 面对这些缺乏主动性的贫困人口,外部帮扶力量往往倾向于自行制定扶贫策略并实施扶贫项目,使得贫困人口更加被动地参与脱贫攻坚的实践进程。 长此以往,贫困人口不仅不会认可扶贫项目中的帮扶措施,而且还会觉得扶贫项目就是外部帮扶力量(政府)的一项工作,自己属于脱贫攻坚工作的“旁观者”。 至于村庄上马何种扶贫项目、采取何种措施实现怎样的目标,都是政府或村干部一厢情愿的主意,因而在贫困人口潜意识中才会产生羊是“工作队的羊”、鸡是“帮扶人的鸡”等想法,对于扶贫项目的实际运作过程表现出冷漠、无所谓的态度。 更有甚者,个别农户恃“贫”而骄,带着“贫困户”的帽子索要钱物,甚至为了达到目的而无理要挟扶贫干部,如“你在上面立了脱贫军令状,如果完不成这个任务,上头会找你麻烦”①张志峰:激发脱贫的内生动力,人民日报,2016 08 27(001)。。
在这种背景下,外部帮扶力量与贫困人口始终处于一种恶性博弈的状态,互动结果就是在扶贫工作中出现了贫困人口的“等靠要”现象,据此可将贫困人口的上述行为表现概括成“等靠要”型内生动力缺乏。 进一步理解,目标缺失型、文化取向型、信心不足型等三种内生动力缺乏虽然都体现为个体主动性不足,但三者具有不同的形成过程和发生机制。 然而,外部帮扶力量在扶贫过程中没有对上述三种个体主动性不足进行区别对待,使得外部的帮扶措施与贫困人口的脱贫要求存在明显“错位”,无法针对性地提升贫困人口的内生动力。 贫困个体在脱贫攻坚实践中的主动性依然不足,扶贫事务或项目逐渐演变成外部帮扶主体的“独角戏”,贫困人口处于被动在场抑或缺席的状态。
贫困问题既体现在物质层面,又表现为精神层面。 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的缺乏,成为阻碍脱贫攻坚工作顺利推进的重要因素。 实践表明,作为贫困治理的主要力量,贫困人口的内生动力如果被有效激发出来,其治贫、脱贫的积极性、主动性以及创造性得以充分发挥,就能获得事半功倍的减贫成效。
目标缺失型内生动力缺乏的不足在于贫困人口个体缺乏生活目标,其治理须以重新确立生活目标为根本,如若找不到有效目标,各种扶贫措施无异于治标不治本,贫困人口仍处于“扶不起、富不了”的状态。 只有提升这部分个体的“精神力”,让他们充分“认识到自身的光彩,才会有自尊心,才会有蓬勃奋进的动力”[27]22。 具体而言,在给予基本救济、解决“两不愁、三保障”的基础上,重点探索建立点对点的精神扶贫制度,改善贫困人口的内在精神状态。 可考虑设立村级社会工作岗位,以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聘请专业社会工作者到户到人开展工作,利用社会工作者善于重视微观服务对象的优势视角,帮助生活目标模糊或幻灭的贫困个体寻找确定新的生活目标。 新目标可以是个人或家庭指向的(如“光棍”找到媳妇),但更多情况下可能是社区或社会指向的,如引导生活目标幻灭的贫困个体在解决社会问题、环境问题等公益活动中找到新的人生价值。 另一方面,为了保障社会工作能够有效解决贫困人口的内生动力缺乏问题,在乡、县以及更高的层面,可建立村级社会工作者协会及相应的支撑配套体系,使得社会工作和政府扶贫各部门在制度与工作机制上实现有序对接,从而为村级社会工作者提供资源、能力建设等方面支持。
贫困人口之所以产生文化取向型内生动力不足,症结在于贫困社区积淀形成的独特文化和精神,其治理须与文化建设及价值观塑造相结合。 从短期来看,重点应在于发挥村级组织(核心是党组织)的引领作用,提升开展集体活动的能力。 一方面,在第一书记、驻村干部的协助下,建立健全村级组织的制度规范,将贫困人口组织起来从事具体的脱贫攻坚行动,如建立经济合作社、成立劳务输出队等;另一方面,注重挖掘和培养村庄内部人才,并将其充实到村级组织之中,增强村级组织带动农户的可持续性。 通过村级组织的主体性建设,用集体的理性思考、科学决策、共同行动引领个人认知与行为。 在使贫困社区人们的生活条件得到有效改善的同时,重点将长期占据人们心灵的贫困文化与思想挤到角落中去,让其没有发挥作用的空间,在“搁置”中弱化、钝化。 从长期来看,重点应在于推进传统思想和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培育现代意识与科学精神,剔除“甘于贫困”的落后意识,引入相信发展、拥抱发展、期待发展的价值观和生活哲学。 这是一个较长的历史过程,现代生产经营方式、不断改善的物质生活、大众传播、人口流动与人际互动、青少年学校教育等都是推进该历史进程的重要力量,保持和维护一个开放、理性和日趋现代化的全国大环境是至关重要的前提。
贫困人口的信心不足型内生动力缺乏,其治理须以帮助贫困人口融入发展大潮和重新树立发展信心为根本。 由于这类贫困人口不相信外部帮扶力量能够助其脱困,在工作中要特别注意避免采取简单、粗暴方法,把建立其与外部世界特别是直接帮扶者之间的相互信任关系摆在重要位置。进一步分析,首先要给贫困人口施以关心和尊重,使其认识到自己并没有被社会排斥、被他人看不起,从思想上淡化他们的贫困意识和自卑心理,明确自己可以利用或倚靠的发展资源,进而重拾生活目标,重新树立发展信心。 其次是通过身边人特别是相互信任的身边人,密切对接贫困人口的发展需求,重点关注贫困人口的个体需求差异,并对他们的问题进行贫困影响评价。 带动贫困人口从实现小目标开始,一步步融入到农村脱贫攻坚的大潮之中。 在这个过程中,建立健全制度化的支撑体系与机制至关重要,既包括精心安排从事到户到人思想工作的主体,可以是村干部、乡贤、第一书记、帮扶责任人、驻村工作队队员,也可以是专业社会工作者,扶“斗志”特别强调这一工作的持续性,用以激发贫困人口参与扶贫的热情;还包括带动贫困人口实现小目标和后续目标所需的相关支持,如生产经营或创业贷款、技术服务、农业保险等,扶“智”用以解决约束目标实现的关键问题,帮助他们提升自我发展的能力。
贫困人口之所以产生“等靠要”型内生动力缺乏,既与贫困人口自身的主动性不足有关,也源于外部帮扶力量将主动性不足视作同质化问题,未能准确找到问题解决的着力点。 因而治理的关键在于,需要区分、确定贫困人口“等靠要”现象生成的差异化路径,以此采取针对性的治理措施(前文已叙)。 除此之外,外部帮扶力量也要积极转变扶贫工作思路,一方面,在尊重贫困人口主体地位的基础上,了解贫困人口的行为偏好与利益诉求,建立贫困人口利益表达的长效机制,从而使得扶贫措施真正符合他们的实际状况;另一方面,进一步完善扶贫工作制度,重视制度建设对于改善地方政府扶贫工作作风的重要作用。 例如,扶贫项目实施前,明确细化项目资金的实施目标、工作程序、受益群体等事项,在工作程序中增加征询贫困人口意见建议这一环节;扶贫项目实施中,加强基层扶贫工作的巡视检查力度,突出如何调动贫困人口积极主动性这一核心问题;扶贫项目实施后,完善扶贫考核评估制度,将扶贫干部的工作政绩与贫困人口的利益密联系起来,适当增加贫困人口脱贫能力的获得感在扶贫考核评估中的比重。
瞄准贫困人口并产生显著的减贫实效,构成了精准扶贫战略的核心内容。 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的缺乏,无疑约束着精准扶贫战略的实施效果。 关于贫困人口的内生动力缺乏,多数研究将其作为同质性与先验性的问题进行分析讨论,未能系统解释并揭开问题发生机制的“黑箱”,使得研究结果多悬浮于扶贫实践。 本研究聚焦于类型学的分析思路,将个体和社会之间的互动线索贯穿全文,从贫困人口的“需求”面出发,构建出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缺乏类型的初步框架(第一层次);以此为基础,结合贫困人口在扶贫过程中的实践表现,将内生动力缺乏的贫困个体嵌入到农村扶贫场域(第二层次),对其与外部帮扶力量的互动建构过程进行重点关注。 由此总结归纳出四种内生动力缺乏的类型:目标缺失型内生动力不足,源于贫困个体生活目标的缺失,实现目标的发展需求自然无从谈起,因而需要帮助贫困人口重新确立人生任务;文化取向型内生动力缺乏,主要由社会层面的贫困文化所引起,贫困人口在这种文化背景下难以产生摆脱贫困状态的强烈需求,因而需要从贫困文化改造上进行精准施策;信心不足型内生动力缺乏,指的是虽然贫困人口存在发展需求,但对于通过个人努力和社会帮扶实现脱贫始终抱有消极态度,因而需要帮助贫困人口重新树立自我脱贫信心;“等靠要”型内生动力缺乏,是上述三类贫困个体参与脱贫攻坚实践的产物,外部帮扶力量将其视作同质性群体,先入为主地开展扶贫工作,造成了“等靠要”,需要在对目标缺失型、文化取向型、信心不足型进行区分的基础上,分类施策。
在农村反贫困实践的相关研究中,有观点将贫困人口视作缺乏生计能力的弱势群体,难以进行自我发展,只能处于无需承担责任义务或采取主动行动的被帮扶的角色地位[11]。 通过本研究可以看出,不论何种类型的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缺乏,单纯在产业发展、就业技能、住房安全、医疗改善、低保兜底等方面进行扶持照顾,不仅不利于问题的解决,而且很容易造成扶贫对象的福利依赖。 学界将扶贫对象的福利依赖,归结为中国传统农村社会中存在的“等靠要”思想[28]。 通过本文分析可以看出,“等靠要”不是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缺乏的原因,也并非中国传统农户的先验性特征,而是贫困个体与扶贫实践相互建构的结果。 进一步理解,中国传统文化中本无“等靠要”思想,历史上因自然灾害、战乱、劳动力缺乏等原因陷入贫困危机的家庭,通常抱持的是听天由命的观念。 当前脱贫攻坚实践中出现的所谓“等靠要”现象,主要是没有对贫困人口的内生动力缺乏问题进行精准治理,转而采用那些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制造出来的。 因为见效慢、工作难,“扶贫先扶志”在地方实践中没有得到真正贯彻落实,反而成为脱贫攻坚的突出短板。
另一方面,关于贫困人口的内生动力问题,学者倾向于从发展手段(能力)层面进行分析,较少关注贫困人口的主观需求。 例如,严伍虎等人将贫困人口的内生动力等同于自我发展能力,并从生存发展能力和自我认知能力两个层面对问题展开论述[29]。 刘司可认为资本、技术、经验、创新能力的不足,使得贫困青年在产业发展中内生增长较为疲软,可从产品、市场、产业要素的整合,以及公共服务政策的优化等方面,对贫困青年的内生发展动力机制进行探究[30]。 基于本文的研究结果,贫困人口的主观需求和发展手段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两者共同构成内生动力的完整发生层次,而且只有在明确贫困人口的主观需求基础之上,贫困人口发展手段的讨论才有意义。 这提示我们:在对贫困人口的内生动力进行研究时,需要确认贫困人口是否存在脱贫发展的主观需求,如若不存在,则首先要在“主观需求”的层次上对问题性质、发生机制做出判断;如若存在,才能够进入“发展手段”层次,对贫困人口的主观需求与现有能力的契合度,阻碍或促进贫困人口发展手段提升的要素等问题进行讨论。 在此基础之上,根据不同情境建构起的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的培育路径,才具有实际针对意义和现实可操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