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大学,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成语是汉语在长期使用中历经锤炼而形成的固定短语,是汉语词汇宝库里的精华。它以生动的形式、形象的手法反映着丰富的语言内容,蕴涵着深刻的社会哲理。汉语成语中含有大量由植物语素构成的成语,我们称之为“植物成语”。这些成语除了表达词语本身的概念意义以外,大多负载着民族的道德理想、价值观念、审美意识、民俗风情等文化信息,具有深刻的文化意蕴。
含有植物语素的成语赋有丰富的文化附加义,是一个特殊的语汇群体,在语义表现上有不同于其他语言的独特特点.
汉语中以植物作为语素构成的成语数量众多,它们不是个别和零散的,而是呈现出类聚性与系统性的特点。从分类的角度看,植物成语具有丰富的语义类别,这不仅表现在植物作为整体生态群的民间分类上语义类别齐全,也体现在植物成语在个体植物的分类上,植物的诸多组成要素均构成大量的植物成语,且这些植物成语各有自己的分类义场。
植物作为人类生存的基本物质,很早就是先民分类的对象。卡希尔在《人论》中曾谈及“分类是人类言语的基本特性之一。命名活动本身即依赖于分类的过程。”而“每一种分类都是被特殊的需要所决定和支配的。并且显然地,这些需要是根据人们社会文化生活的不同条件而变换的[1]。”历数我国典籍,《诗经》记载植物一百多种,涉及谷类、蔬菜、纤维、染料、药材、果树等多种植物;《尔雅》将植物分为草木两大类。唐代欧阳询的《艺文类聚》将植物分为草、百谷、果、木四类。取材诸子群经、历代诗赋以及唐初诸家作品的《初学记》(唐· 许坚)则将植物分为草、果木、木三类。明朝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依据植物外形及用途将植物细分为草、木、谷、果、菜等五个部分,其分类比较科学合理,代表了我国民间对植物分类的标准与方法。人们对客观世界的感知和体现促进语言形成的同时,也必然会在语言中得以体现。同植物的民间分类相应,汉语植物成语的语义类别丰富,层次清晰,在草、木、谷、果、菜等五大类别中都有所涉及,如寸草春晖、枯木逢春、不差累黍、让枣推梨、早韭晚菘就分属草类、树木类、谷类、果类、菜类。
作为个体植物,其生命形式一般由根、茎(干)、枝、叶、花、苗、果(实)共同构成,以这些成分作为构词语素的植物成语在汉语中数量很多,形成较为特殊的语汇类聚。例如:含“根”类植物成语“根深蒂固、根深叶茂、寻根究底”;含“花”类植物成语“花容月貌、花香鸟语、残花败柳”;含“叶”类植物成语“粗枝大叶、枯枝败叶、落叶归根”等等,不胜枚举。
从系统关联的角度来看,在很多植物成语中,作为构词成分的植物语素具有一定关联性和系统性,它们在语义上常常形成对举。如:“桃”与“李”对举:李白桃红、桃来李答、桃李春分、以桃代李;“松”与“柏”对举:苍松翠柏、餐松啖柏、松柏寒盟、松柏之志;“兰”与“桂”对举:桂殿兰宫、桂馥兰香、兰桂齐芳、桂折兰摧等。其他如“桑”与“榆”“梓”“荆”与“棘”“枝”与“叶”“花”与“柳”等语义的对举,不一而足。另外,除了语义之间的关联性外,植物成语的语义也呈现出一定的系统性。我们仅以涉“花”类成语为例。植物成语中包含着大量的涉花类成语,花朵艳丽娇嫩,姿态美好,习性各异,相对于植物的其他组合元素具有更显著的外部特征。这些生态特征或生长习性经人类思维加工上升到语言层面,以比拟的方式投射到人或事物概念上,从而形成鲜活的隐喻,构成独特的隐喻系统。相对于涉草类植物成语多以草喻人之平凡、渺小与卑微,涉花类植物成语常以花朵外形映射女子的外貌形态,如以闭月羞花、花容月貌、花枝招展来形容女子姿容的美丽;也以某些花的生长习性隐喻人的道德品性,如以蕙质兰心隐喻高洁雅致的品行、以寒梅傲雪象征坚忍不拔的精神、以秋菊傲霜体现不趋炎附势的品格;还借花之美来喻艺术、思想、言论之精彩,如妙笔生花、花团锦簇、百花齐放…花卉因生长习性的特点被赋予了不同的人格特征和艺术特征,也成为中国文人君子比附自喻的对象和托物寄情的载体。
意义的整体性是成语的一个重要特点,这一特点在植物成语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汉语中不少成语其语义仅仅停留在字面上,成语的语义即构词语素意义的简单相加,因此往往只具有表层意义而没有深层寓意。植物成语的意义大多具有双层性,在指实的表象之下,往往借助植物的某些属性或特征,用隐曲的方式表露人们真实的情感。因此,植物成语整体的意义并非组成成分意义的简单总和,而是更高一级的概括与抽象。“梨花带雨”描述的是春日被雨水沾湿的梨花,比喻的却是女子落泪令人爱怜的样子。“昙花一现”则通过“昙花”这种植物花期短的生长特性来比喻事物的乍现即逝。可以说,植物成语的字面意义常具有比喻或联想作用,借字面意义曲折反映其深层的真实含义,体现出整体性、象征性、隐喻性的语义文化特点,需要人们整体去理解和把握。
汉语植物成语表现出的类聚性和系统性、整体义和象征义的语义特点,需要借助植物自身所具有的习性特征,根据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而构成广泛的联想,而这种联想又与中华传统文化、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审美心理相契合,成为反映中华文明的一面镜子。“词义是语言文化内涵的显著表征。一种语言的词义系统蕴含着该民族对世界的系统认识和价值评定,蕴含着该民族的全部文化和历史[2]”。那么,植物成语语义形成特点背后的生成因素又是什么?
中国处于半封闭的温带大陆型社会地理环境中,土地广袤辽阔,南北地域植物数量众多,种类多样。由采集业以及狩猎业演变而来的农业在古老的中国最早得到发展,人与植物的关系在远古时期也已经建立起来。早在七千年前的新时期时代,我国先民就已经开始了对农作物的栽培。根据文字记载,远在公元前1600年开始的商代,农业便已经成为早期华夏先民最基本的生存手段。作为植物的一个种类,殷墟甲骨卜辞中就有不少与农作物有关的记载。植物广泛存在于人们日常的生产生活中,甚至被赋予某种象征意义,进入人们的信仰和习俗中。《诗经》中大量植物被援引入诗,用隐曲的方式表达人们丰富的内心和情感世界。《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诗句托物起兴,借采摘卷耳这一活动来表达对远方君子的思念之情。花椒在我国自古就是香料。《离骚》“杂申椒与菌桂,怀椒糈而要之”,其中的“申椒”即花椒。花椒结实时,果实繁多,于是,人们常用花椒的果实来比喻子孙的繁盛。《唐风·椒聊》“椒蓼之实,繁衍盈升”便是这种文化现象的佐证。闻一多在《风诗类钞》中这样解释“椒类多子,所以古人常用来比女人。椒类中有一种结实聚生成房的,一房椒叫作椒房。汉朝人借‘椒房’这个名词来称呼他们皇后所住的房室,正取其多子的吉祥意义[3]。”
在中国传统的农耕社会中,以种植为基础的农业是华夏民族经济生产生活的中心内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当时社会大众的典型生活,“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古代读书人的人生理想与追求;甚至连统治阶层,也要举行帝亲耕、后亲蚕的特殊仪式,以表达对农业的重视。《吕氏春秋·上农》“天子亲率诸侯耕帝籍田……以教民尊地产也;后妃率九嫔蚕于郊,桑于公田,是以春秋冬夏皆有麻枲丝茧之功,以力妇教也。”农耕文明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阶层,涉及各个领域,成为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延续下来的一种文化形态。这种文化形态必然会催生出一批反映农耕社会生产生活的植物成语,而借助植物词语的语义内容来表达思想,寄托感情和抒发理想也成为汉民族的一种文化常态。
汉语植物成语常常借助隐喻的方式,将自然植物界与人体、人类社会相对应,用植物概念来隐喻人的生命历程或与人紧密相关的社会事物。“梨花带雨”,字面上描述雨打梨花,实则隐喻美女伤心落泪、惹人爱怜的姿态。“金枝玉叶”以美好的花树枝叶来比喻皇族子孙以及出身高贵的人。“松柏后凋”本是植物生长的特定规律,却用以比喻志士在艰危的境况中奋斗到最后。“寸草春晖”则比喻子女报答不尽父母的养育之恩…隐喻作为一种符号性的活动,是建立在联想的心理基础之上的,这种联想却又根植于文化传统并受其激发、引导和制约。汉语植物成语在语义上将植物与人及与人密切相关的事物作比,是受中国文化传统中“天人合一”观念的深刻影响,是“天人合一”观念影响下宇宙自然观的现实投影。
“天人合一”观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也是中国哲学最基本最重要的命题。它强调人与天道本质的生养、赞化、共运的关系,即人与自然同是天造之物,禀一脉之气而生,因此人与天地万物一样,都是生命的主体,人与自然同类同构。在“天人合一”观念的影响下,人与自然是物我合一、物我交融的和谐与统一,而非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这种万物一体、平等和谐的天人合一观念将植物与人类赋予了相似的情感,植物的特性与人的形态、秉性相比附,人自身的思想与愿望投射到各种植物身上,从而导致了人的自然化和自然的人格化。无论是用“花容月貌”“梨花带雨”“芙蓉出水”“弱柳扶风”等植物姿容、形态来表现人的外在之美,还是用“玉洁松贞”“黄花晚节”“兰质蕙心”“梅妻鹤子”等植物特性寄托人对美好道德、情操的向往与追求,都是通过植物的拟人化来展现人与自然的平等和谐的思想观念。
汉语植物成语往往具有深层次的语义内涵,这种语义内涵的形成受到儒家尚“德”思想的深刻影响,是汉民族伦理道德观念传播与巩固的必然要求[6]。
古代的中国,社会秩序依靠建立在封建宗法社会基础之上的伦理道德来维系,因此,整个社会都高度重视伦理道德的教育。儒家思想在中国古代长期占有统治地位,其倡导的伦理道德规范,为历代统治者所推崇并积极倡导。儒家讲究德性的培养,认为仁、义、礼、智、信是评判一个人德性优劣重要标准,只有具有这些高贵品质的人才是“仁人义士”“谦谦君子”,才能受到社会的尊敬和人们的敬仰。而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观又使人们在观察和认识周遭世界时“万事皆备于我”,因此,才会将人与自然植物界进行联想比附,让植物的某些特点与人的道德属性相关联,在欣赏利用植物的同时,赋予它们种种精神意义,使它们成为儒家推崇的德性的象征[7]。于是,松柏的不畏严寒对应了人的顽强坚韧,莲花的出淤泥而不染象征了人的洁身自好,兰花的空谷幽香化身谦谦君子的美好情操。植物的美不仅仅出于它的自然属性,更重要的是它蕴含的道德意义。借助于被情感化和人格化了的植物这一载体,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深入人心。
汉语植物词语的语义具有浓厚的人文性,展示出生动鲜活的社会生活画卷,“民族语言是民族文化的载体,语言本身也是一种文化现象。语义的人文性,是民族语言文化内涵的直接反映[4]。”植物成语的文化语义与汉民族的物质文化系统与观念文化系统密切相关,不同的文化观念和思维方式正是这种民族文化系统催生的必然结果,它引导和制约着人们的联想,也必然会影响语言的表达和语义发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