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一个周末的中午,我和小德打光了身上的游戏币,走到街上。秋老虎发威,阳光扇在脸上,像经久不息的耳光。
小德家住在老街上。我和小德、阿福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我们叽叽喳喳,整天跑来跑去。小德的娘是供销社的售货员,无论上班还是下班,她好像永远在织毛线。她把手头的毛线团一点点喂大,养成男人的毛衣和小德的线裤。小德的爹是电影院的放映员,那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放电影不累,同时受人尊敬。
那是个清秀斯文的男人,脸和鞋子干干净净,说话声音不响,可总能惹得小德咯咯发笑。看见我和阿福,小德大声地炫耀,“我爹又带我看电影啦”“我跟我爹去吃小笼包啦”,或是“我爹带我去游泳啦”。我们听了很烦,因为我们的爹从来不带我们吃小笼包,也不带我们去游泳。于是我们气呼呼地跑开了。
放暑假,小德爹带小德去夏驾河游泳。
河并不宽,小德可以一口气游到对岸,歇一会儿,再游回来。小德爹偶尔也下水,大多数的时候,他坐在岸上,看他的儿子在水里扑腾。
那天小德游了两个来回,觉得有点乏,于是懒洋洋地漂在水面上,眯着眼睛,仰头看那刺眼的太阳。
这时,他感觉小腿肚一阵刺痛,抽筋了。
其实以小德的水平,单凭两只手也能游回岸边,可是小德慌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水里抽筋。小德连呛几口水,双手胡乱拍打着水面,世界在眼前载沉载浮。每一次浮出水面,他都拼命喊:“爹,爹,救我。”他确信爹听见了,爹就蹲在岸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又一口腥浑的河水呛进肺里,小德透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小德最后一次奋力挣出水面,他看见了爹的眼睛。小德松开手脚,让自己沉了下去。这时他听见“扑通”一声,眼前一黑,像电视机拔掉了插头,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德醒来时躺在岸边。爹坐着,短袖衬衫和西装短裤摊在一边。回去的路上,小德爹试图把手放在小德的肩上,小德甩开了。后来爹跟他解释,在水里挣扎的人是不能救的,人的求生欲越强,就越危险,生死关头,会把救援者一道拖到水底。小德听了,一声不响。
那次游泳归来,小德蔫了好几天。他耷拉着脸,没精打采的,也不跟我和阿福说话。放学了,一个人背着书包闷闷地回家。阿福说,小德大概是魂灵掉了。
阿福听他奶奶讲过,小孩子的魂灵会像水鸟一样飞走。必须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才能把魂灵叫回来。
我说:“走,我们叫小德的魂灵去。”我和阿福来到夏驾河边,对着水面大声喊:“小德,回来!小德,回来!”
我俩叫得嗓子冒烟。小德出现在身后,他疑惑地问:“你们在做啥?”小德的眼睛恢复了往常的清澈。我和阿福惊喜地跳起来:“小德回来啦,小德的魂灵回来啦!”
小德回来了,我们在天空下奔跑,阳光灿烂,不再有昨日的阴霾。后来小德跟我们说,从那天起,他跟他爹再也没亲过。小德说,他知道爹没做错什么,爹能够讲出那些道理,是因为他不在水里。
供销社关门了,小德娘在老街盘下一小间门面,开起了杂货店。小镇开了好几家录像厅,电影院的生意渐渐萧条。
街机房、舞厅、台球厅、棋牌室……找乐子的地方多了,谁还会去老土的电影院度过周末的夜晚。小德爹一点点邋遢起来,他的裤子不再挺括整洁,胡子留到很长才剃掉,或者干脆就不剃了。他的嘴时常酒气冲天。后来他不用去上班了,大白天也坐在家里喝酒。老街妇女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眼睁睁看着这个温和文雅的男人,一步步变成邋遢的酒鬼。
小德说,他爹喝多了会动手。在老街,大人打小孩不是新闻,小德爹下手特别狠。好几次,小德逃出家门,在大街上闲逛。夜深了,老街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小德确信他爹已经烂醉如泥,这才蹑手蹑脚地推开家门。
一天,小德没来上课,放学后,我故意往小德家那边绕。远远看见小德低头走路,我叫,小德,小德,一边奔过去。小德回过头,鼻青眼肿,满脸的泪痕。我吓了一跳,说:“小德,怎么伤成这样?”小德哭得一噎一噎的:“我爹推我,我摔在地上……”
啊,这下手也太重了吧!我气愤极了,虚张声势地喊道:“你爹呢,我们找他理论……”
小德哭得更伤心了:“我爹死了。”
小德说,他是和他爹一起出门的。爹叫住他的时候,小德有一点意外,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早上见到爹清醒的样子。爹看起来气色不错,刮了胡子,衬衫外面罩一件褐色带格子的毛线背心。小德低头走路,爹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阳光斜照在墙上。
两人穿过小巷,走到老街上,小德想起来,橡皮快用光了,他打算斜穿马路,去对面的新华书店买一块新橡皮。这时他听见刺耳的刹车聲,他睁大眼睛,看清了轮胎上的两行人字纹。小德被身后的一股大力横推出去,身体飞起来,像一条离开水面的鱼,然后重重跌在石板路上。落地的同时,他听见自行车铃清脆地响了一下,像被什么迅速地捂住了。小德回头看,爹躺在地上,毛线背心脏了。小德扑上去,大声喊:“爹,爹!”爹只抬了两下眼皮。这个脾气差劲的中年人,再也不能打骂他的儿子了。
爹的追悼会上,小德哭不出来。他怕别人说没良心。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有一点良心,小德努力地回忆和爹在一起的场景——爹不是怒气冲冲地训斥他,就是一身酒气地半躺在床上,要不就是跟娘剧烈地吵架。小德不得不把回忆拉到更遥远的过去,他看见爹带他去吃小笼包,一笼十个包子,爹吃三个,他吃七个;他看见爹站在电影院门口,笑眯眯地朝他招手;他看见那次游泳归来,他怒气冲冲地走在前面,爹跟上来,把手放在他肩上,他用力地甩开了,爹在身后叫,小德,小德,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小德想,这个声音不会再有了。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小德娘跟人讲,一样是死,要是救的是别人家的孩子,小德爹就是英雄,是烈士,那么小德娘就会领到一笔丰厚的抚恤金,说不定还会在镇政府里给她安排一份工作。可小德爹救的是自己的儿子,所以啥都没有。
小德渐渐长成一个阴郁的少年。他时常对着教室窗外发呆,除了跟我和阿福,简直连话都不愿意多讲。进入青春期的小德继承了他爹的长相,鼻梁笔挺,体态修长,尤其是那双忧郁的眼睛,天然地吸引那些母爱泛滥的女生们。她们怜爱地接近他,企图拯救他,却一个个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于是她们愤愤不平:“那个小德,太奇怪了,该不会是脑子有问题吧。”
我知道,小德的轻松是装出来的。从街机房出来的时候,咸菜瓶刚好骑车经过,小德一定是看见了。
咸菜瓶是个相貌普通、粗手粗脚的姑娘,小德好像很喜欢她。他俩一块去食堂打饭,一块绕着操场散步,放学后一块回家,手悄悄地拉在一起。那个时候,敢公开恋爱的初中生不太多。咸菜瓶的娘去世后,她爹找过几个女人,都没成。
咸菜瓶没有娘,而小德没有爹,这段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他们说小德谈个恋爱,顺便把自己娘嫁出去,可谓一箭双雕。那些在小德那里吃过闭门羹的女生此时恍然大悟,为什么小德对自己不感兴趣,那都是因为,自己没一个鳏居的老爹呀。
男生们嘻嘻哈哈地跑到小德面前,一个说:“喂,小德,聘礼备好了吧?”小德低吼一声,猛扑过去。等我和阿福拉开那几个身强力壮的男生,小德已被打翻在地。
阿福扶起小德。小德恶狠狠地说:“别碰我。”阿福愣了一下。
小德甩开他的手。阿福说:“小德,你疯啦?”
小德冷冷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少管。”
小德一瘸一拐地走向咸菜瓶。
他的小女朋友呆呆地看着他,眼里噙满了泪水。
教导主任把小德和咸菜瓶叫去。教导主任接连用了好几个成语,什么误入歧途、自毁前程、害人害己、一落千丈。小德忍不住笑了。小德说:“蔡老师,你觉得我还能一落千丈吗?”
于是教导主任想到一个新的成语,自甘堕落。
小德诚恳地说:“蔡老师,你就让我跟咸菜瓶自甘堕落、害人害己好了,我们保证不害别人,行吗?”教导主任气得没办法。第二天,咸菜瓶被调去别的班级了。
有好事者跑去跟小德娘说:“你家小德谈恋爱了。”小德娘低着头,只管织毛线。好事者说:“你得管管,这么小就谈恋爱,长大怎么得了。”
小德娘说:“我家小德谈不谈恋爱,关你什么事?”小德娘找到咸菜瓶,说:“你就是严彩萍同学吧?”咸菜瓶不安地点点头。
小德娘说: “ 小德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咸菜瓶的脸红了。
小德娘说:“因为喜欢你,小德被人嚼舌头,还被人打。如果你也喜欢他,最好考虑下这个事实。”咸菜瓶低头不说话。
小德娘说:“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只是想说,如果一碗饭的第一口是苦的,那就不用吃到最后一口。”
放学后,小德和咸菜瓶走在街上,一群吊儿郎当的男生超过了他们,男生们勾肩搭背,其中一个回过头来,大声说着小德娘的下流话。又一次,小德发起了自杀式冲锋。夕阳下,尘土飞扬,战况空前惨烈,小德死死咬住那个寻衅的男生打,其他男生朝他身上拳打脚踢。咸菜瓶尖叫着抱住一个男生的腿,被拖倒在地。男生们打累了,骂骂咧咧地离开。小德躺在地上,满脸血污,动弹不得。
咸菜瓶跪坐在小德身旁,她旁若无人地清理小德的伤口,用衣角擦去他脸上的血渍。她梳理了小德的头发,俯下身,轻轻吻了他的脸颊。然后咸菜瓶站起来,坚决地说:“小德,我们分开吧。”
小德愣愣地看着她。咸菜瓶流着泪说:“包小德,我不喜欢你了。”
咸菜瓶的背影在小德眼睛里一点点地熄灭。天暗下来。
第二天,小德对我和阿福说,他不打算再念书了。小德有个远房爷叔在上海卖大闸蟹,爷叔说,大闸蟹快上市了,小德要是愿意,可以过来帮忙。只是,小德得自己租房子住。
小德回家跟娘讲,想学做生意,希望娘给点钱。小德說:“那叫启动资金。”娘言简意赅地表示,拿钱可以,请从自己的尸首上跨过去。
第二天,小德去了教导主任办公室。小德说,自己决定要退学,烦请她退回本学期的学杂费。小德通情达理地说,虽然开学才两星期,但只要退他百分之八十的钱就可以了。
教导主任从鼻孔里嗤了一声,说:“这里是学校,不是杂货店,不存在讨价还价的道理。”至于退学,教导主任表示,鉴于学校正在参评义务教育先进单位,一旦有人退学,这事就得泡汤,而她不能容忍这种给集体抹黑的行为。综上所述,小德可以滚出去了。
小德咬牙说:“那我也不来学校了。”
教导主任说:“腿在你身上,我不可能拖你来学校,只可惜你爹一条命,换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教导主任冷笑:“当初还不如让你撞死算了,现在你的弟弟妹妹都会走路了。”
小德抬起手,指着教导主任的鼻子说:“老菜皮。”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小德不来学校了,他整天无所事事地在老街晃荡,像一颗台球一样到处乱撞。他还是没有钱去上海。
回到开头那个烈日当头无所事事的中午。小德叼着一根烟,我的手里攥一只放大镜。我蹲下身,用聚焦的光点把一只蚂蚁钉在地上。
蚂蚁徒劳地挣扎、打圈,最后化为一缕青烟。我哈哈大笑。小德也哈哈大笑。
围墙边,一棵枯死的芭蕉树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走过去,焦点对准枯叶尖,“嗤”的一声,一缕青烟升起,着了。
我俩站在一旁,手插在口袋里,兴致勃勃地欣赏。一阵风刮来,火苗腾一下往上蹿,没等我俩反应过来,半棵树已经烧着了。小德一把拽住我的手,快跑!
跑了十几步,我回头看了一眼,几乎魂飞魄散。一树腾腾的烈焰,火势越过围墙,蔓延到另一侧的车棚顶。正是午休时间,四周一片寂静。我去叫人,小德推了我一把:“你快进前面的巷子,别让人看见了。”我拼命跑进小巷,靠着墙,气喘如牛。听见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抓住那小子,就是他放的火!”
我两腿打颤,心脏狂跳不止,竭力平息了片刻,假装若无其事地从小巷另一头走出來。远远看见小德被几个人摁倒在地,更远处,火光熊熊,浓烟滚滚,人声鼎沸,像一场盛宴。
围墙的另一边是派出所,一把火将车棚里十几辆自行车熔成一堆废铁。幸亏扑救及时,火情没有扩散。
我每天照常上学,放学,其实早已魂不守舍,时刻提心吊胆,生怕冲过来两个警察叔叔,把我铐走。
三天过去,像过了三个世纪。
我担心的事终究没有发生。小德娘赔了一笔钱,从派出所领回了小德。那天下午,学校橱窗贴出告示:关于给予包小德同学处分的决定我校初二( 5 ) 班包小德同学,于九月二十一日下午,纵火焚烧溪镇派出所车棚。情节特别恶劣,后果特别严重。
为严肃校规校纪,教育本人,警示他人,依据《中学生行为守则》《溪镇初级中学违纪处分细则》,经研究决定:给予包小德同学开除处分。
溪镇初级中学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四日小德在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他栽倒在冰凉的青砖上,昏睡了过去。娘叫醒了他,冷冷地说:“起来吧。”
小说谷最文字的力量小德起身,看见娘的眼皮是肿的。小德跟娘走进屋子,娘在床边坐下,小德垂手站在一旁。娘呆坐了一会儿,说:“小德,我管不了你了。”
娘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小德。小德接过,里面一沓钱,有整的,有零的。
小德哽咽了:“娘。”娘说:“启动资金。”
我找到小德的时候,他正在家里收拾行李。他翻出几本卷边的《七龙珠》漫画,又把一件旧牛仔外套塞进旅行包。我说:“小德,谢谢你。”
小德说:“谢啥?”
“谢……谢谢你,没把我招出来。”
小德嘿嘿一笑:“招出你来有啥用。你也被开除了,我能捞到什么好处?”
我说不出话来。
小德走的那天,我和阿福去夏驾桥站送他。我说:“小德,别忘了我们。”小德说:“哪能呢。”阿福说:“小德,要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就回来告诉我们,我们帮你报仇。”小德摇头说:“不会的,我不会回来的,我很早就知道,人最难的时候,只有想办法自救,不能指望别人,因为,”
小德黯然道,“会救我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火车进站了,是一班慢车。小德上了车,转头看我们。他的两只手都拎了沉重的行李,所以他只能咧开嘴巴。我和阿福用力地挥手。
车门闭上了,列车发出一声叹息,挣扎着缓缓驶去。
我参加县里的中学生作文竞赛,题目是“我身边的英雄”。我虚构了一段小英雄救火的故事,小英雄勇敢地冲向大火,扑灭了火焰。群众的生命和财产保住了。大家簇拥着小英雄,热烈地欢呼鼓掌。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摘自《出小镇记》,译林出版社,本刊有删节,胡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