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山
(朔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山西 朔州 036002)
甫跃辉的文学书写在诸多青年作家中呈现了难得的纯文学底色,他笔下飘零于都市的乡村青年被以“新都市青年”命名,对独特社会群体赋予了其文学世界的现实意义和价值。《动物园》作为甫跃辉的第二部小说结集,呈现出了更为显著的个人特质与娴熟的写作技法,成为甫跃辉文学书写走向成熟的界碑。
甫跃辉的文学书写显示出了对传统文学城乡二重叙事的承继与延续,早期专注于乡土的写作资源逐渐趋于枯竭,甫跃辉便通过《动物园》转而集中于对异乡人的都市飘零及其精神痛楚进行剖析。甫跃辉透辟深刻地揭示出“新都市人”的精神病痛,地域空间的转换带来的双重身份意识使他们很难认同都市文化,窘迫的物质生活使他们备感都市的冷落,远离故土的乡愁日益成为他们异乡漂泊的痛苦之源。
这些从乡间小道漂浮到大上海的异乡客,他们与乡土根脉相连,但在城市中踽踽独行,艰难生存,焦虑不安,被冰冷的资本交换系统逼迫于一隅,成为新时代的“零余者”。甫跃辉在《动物园》中形塑的“新都市人”更与现代文学的经典传统相勾连。甫跃辉在《动物园》中书写的并非上海这座经典现代都市中底层青年的困窘生存现实,而是从精神层面深刻揭示了由艰难处境而引发的乡愁对人性的异化与摧折。异乡人并非是标注在这些边陲/乡村青年身上的身份标签,而是他们心灵上对自身归属之地的体认——他们是繁华都市中的陌生来客,在但不属于的漂泊正是他们的永恒处境。《动物园》中,顾零洲对窗外动物园传来的气味异常痴迷,而城市背景的女友却认为动物的气味“令人作呕地难闻”,由气味揭露的城与乡之间的隔阂无形却深邃[1]。窗口隐喻沟通的路径,顾零洲与女友之间有关开窗与关窗的冲突及分歧实质上映射着二者之间沟通的无效与阻滞。顾零洲在寓所对动物园的眺望实质上影射着其对于都市的逃离与厌弃以及对“原乡”的怀恋与找寻。这找寻注定陷于失落的境地,从而致使他们陷入更深的痛苦泥淖——结尾处被锁上的那道铁门实质上暗示着回归现实正常秩序的大门已经向“顾零洲们”永远关闭,都市的挤压给个体造成的精神疮疤是永远无法疗愈的。
甫跃辉不仅在文本中表露了边陲/乡村青年在都市中的艰难处境和精神痛苦,更予以了具有先验性的预言——他们盘桓在内心的精神痛苦最终必然走向释放,也许如《红鲤》中的男女般仓惶奔逃出都市以寻求内心的安谧,也许如《饲鼠》中李生般以凌虐释放内心的痛苦与暴戾[2]。个体的痛苦丝毫不会影响城市资本运营的秩序乃至日渐稳固的社会结构,在远离了乡土来到都市之后,边陲/乡村青年已经不能再回到回忆中的净土,异乡人的悲剧故事将在都市空间内如同轮回般重复上演。
甫跃辉以“动物园”为小说集命名似乎为读者提供了解读其文学世界的别样路径,“老鼠”“大象”“熊”等动物意象构成了甫跃辉文学书写的一道独特风景,于这些动物意象中可以管窥作家对人性的深刻认识与批判。甫跃辉似乎在通过独特意象的塑造为现代社会中生存的人写下了命运的谶言,在正常的生活秩序中始终存留着某种随时可以打破平衡的不稳定因素,它深刻地记录在人的动物性基因上,不断剥离着人性的虚伪外壳。
《动物园》中执着地想要吃糖的熊、尿味腥膻的狮子与被囚禁在笼子中的形形色色的其他动物所裹挟的自然、旺盛的生命力,正是来自乡村世界的“顾零洲们”曾拥有而今却失去了的。这其中也许蕴含着甫跃辉对城市与自然对立空间的一种思考,两种生存空间的冲突在他笔下的“新都市青年”身上得到了诠释[3]。顾零洲在分手之际依旧希冀可以带女友去动物园看大象,大象及其所存在的动物园实际上就是都市中的异乡于钢铁水泥中伫立的一座孤岛,是最能焐热顾零洲受伤心灵的精神“原乡”。与此相反,以逼仄、阴暗的出租屋为表征的都市体验是顾零洲所不愿面对的。动物园是其心灵空间的物质载体,这是带有诗意的栖息地,而被物质和欲望包裹的城市空间带来的却是压抑、生若蝼蚁的卑微。置身于城市空间,精神却漂浮在追寻“原乡”的路上,这使得顾零洲既不能像女友期待的那样走出与动物为伴的生活,与城市融为一体,又因为城市超强的吸附力而无法真正回到旧时“原乡”的生活状态,成为城市的异乡人。这种异乡人对城市的拒斥与对孤独的体感是难以为人所理解、所认同的,是神秘与异化的情感空间。而甫跃辉以“动物园”为城市中的异质空间命名,以存在于其中的动物意象象征与都市文明对立的自然文明,这就成就了城市文学未曾出现的一种新的象征物。
甫跃辉对动物意象的应用并未流于俗套,在其文学书写中的动物意象不仅具有象征自然文明及原始生命活力的功能,而且与上海等现代都市及当下时代建立了内在关联。《饲鼠》中出租屋内折磨着“窸窸窣窣地咬嚼着”的老鼠的顾零洲自问:“那么对付它,残忍吗?不!他不过是以牙还牙。”[4]此时,终日生活在城市阴暗处的老鼠正隐喻着龟缩在出租屋内的“新都市青年”,而顾零洲对老鼠的残忍折磨不过是都市为边陲/乡村青年带来的痛苦的变体。顾零洲对老鼠“以牙还牙”的仇恨与报复心理,更隐喻着“新都市青年”对城市冷酷的资本交换带来的压抑的反抗情绪乃至仇恨。
甫跃辉在《动物园》中创设的动物意象承载了当下时代产出的新人的群体性情绪——他们的内在世界为斩不断的乡愁所纠缠、因无法适应城市而备感无力和失败,他们的生存也许只是都市生活中的一隅,却为当下的文学书写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一种新的资源。
甫跃辉对内在世界的直面与审视是其从纷繁多样的都市写作中凸显其文学价值的关键。《动物园》中,甫跃辉集中地呈现了人内心世界的丰富与复杂,尤其探讨了为个体所自设的内心危局的突围。通过甫跃辉笔下形形色色的人物不难发现,内在世界的痛苦是丰富而具有差异性的,并不存在永恒的、可复制、可推广的疗救方式来实现对人的赎救。“新都市青年”共有的乡村世界的背景并不足以解释其多样化的精神痛苦的来由,且甫跃辉也并未像京派作家一样将乡土世界过度理想化,着力塑造乡土世界的人性美、人情美。他笔下的“新都市青年”不乏善良、勤劳的品质,作家也并不避讳他们面对金钱等物质利益时的贪婪、自私,而是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现实的更深处。
物质的匮乏与居住空间的压抑带给飘零者的不仅是追寻“原乡”的失落,更有个人价值找寻失败后对城市的质疑及对都市化生存方式的恐惧。《静夜思》中,“他”在老旧的楼舍无法压抑自己的臆想并最终幻想出浑身素白的女人的鬼影,在经历了魂不附体的惊悚式体验后,“他”终于直面曾为了利益抛弃情人的悔愧,通过忏悔涤荡了道德的污点。甫跃辉在小说中营造的魔幻氛围指向的是人内心世界隐秘的痛楚,也批判了都市唯物质利益至上的生活方式。
甫跃辉在文学书写中也多以梦境为媒介挖掘人物的内在世界。《动物园》中多次出现寻梦都市陷于失败而又不能回归乡土的飘零者的梦境,以梦摆脱现实对文学书写的桎梏,剖露个体心灵深处的幽微。《巨象》中,李生反复梦见巨象在狭窄粗陋的茅屋中撞击四壁,实质上影射着李生因都市求生存的艰难而积累的无法宣泄的痛楚以及“原乡”无处寻觅的迷茫。在批判现实的丑陋的同时,甫跃辉不断地以文学的形式探讨人性的赎救方式,以忏悔、自省获得心灵世界的纯净与平衡,这便赋予了其文学书写成熟的底色与现实的价值。
甫跃辉的文学书写并不带有“80 后”作家集群性写作的特质,叛逆、自我中心等色彩并未成为其文学世界搭建的底色,清醒而独立的思索始终贯穿其文本,立足自身经验对现实冷眼旁观使其看清了都市庞杂现实中的真实侧面。甫跃辉对“新都市青年”的发掘触及了个体精神世界的真实隐痛,都市不再作为故事的背景或景观浮现于文学世界中,而是成为文学反思的对象。《动物园》中顾零洲对大象“充满庄严与温柔的举止”的无限向往,折射着作家对生命理想状态与心灵安谧之地的追寻与坚守,而这也许正是甫跃辉文学书写的意义。